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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杀人的脑子



  施华兹有条理的脑子把一切都计划得那么妥贴。他既然不想死,就必须离开农场。她要是呆在原地,创人口普查时,他只有死路一条。
  那么只有离开农场。可是到哪儿去呢?
  在芝加,有那一什么呢,一所医院?过去他们照料过他。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个病例。但他难道不依旧是个病例?何况现在他已能讲话了;他过去不能,现在却能把症状告诉他们了。他甚至可以告诉他们关于“心灵触摸”的事。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心灵触摸”,他有没有办法知道?……别的人好象都没有。阿宾、罗亚和格鲁都没有。这他知道。他们除非先看见他或者听见他的声音,就没法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嘿,要是格鲁有那本领,他下棋就赢不了格鲁。
  别忙,象棋是一种通俗娱乐活动。要是人人都有“心灵触摸”,就没法下象棋了。真的不能。
  因此这就使他成了特殊人物——一个心理学标本。作为标本,过的生活可能不会快乐,但总算活了下来。
  再说假定有人考虑到刚出现的那个新的可能性。假定他不是个健忘症患者,而是个越过时间的人。嘿,那样的话,除了“心灵触摸”之外,他还是个从过去时代来的人。他是个历史标本,一个考古学标本;他们不可能杀害他。
  只要他们相信他。
  哼,只要他们相信他。
  那个医生会相信。阿宾送他去芝加的那天早晨,他需要刮脸。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此后他的胡子再也不长了,因此他们准对他采取了什么措施。那就是说,那医生知道他——他,施华兹——脸上曾长过胡子。那难道不是意味深长?格鲁和阿宾从来不刮脸。格鲁有一次告诉他说,只有动物脸上才长毛。
  因此他必须去找那医生。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谢克特?……谢克特,一点不错。
  但他对这个可怕的世界知道得又那么少。在夜间离开,或者作一次全国旅行,会使他纠缠在一些神秘莫测的事件里,会使他陷入一些他不熟悉的放射性危险地区。因此他别无其他选择,只好壮着胆子,在下午很早就从公路出发。
  在吃晚饭之前他们是不会找他的,到了那时候他已走得很远了。他们可没有什么“心灵触摸”会知道他离去。
  头上半个小时,他觉得心荡神弛,自从他开始这番奇异的经历之后,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终于采取了措施;他作出努力对环境进行了反抗。这次有了目的,不象上次在芝加那样只是莫名其妙地逃跑。
  啊,作为一个老人,他可不是个窝囊废。他要给他们颜色看。
  接着他停住脚步一他停在公路中间,因为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有什么东西被他忘记了。
  是那奇怪的“心灵触摸”,那陌生的“心灵触摸”;他第一次察觉它,是他向闪光的地平线走去、后来被阿宾拦住的时候;也是它一直从官地那儿监视着他。
  它现在又跟他在一起了——在他后面,监视着。
  他仔细倾听——或者,至少,就“心灵触摸”来说他干了跟倾听相仿的动作。它不靠近,但牢牢盯住了他。它带着警惕和敌意,但不是绝望。
  另一些事情变得清楚了。跟踪的人决不让他从视野里消失,跟踪的人还带有武器。
  小心翼翼地、几乎机械地,施华兹转过身来,用焦急的眼光扫视着天边。
  那“心灵触摸”立刻起了变化。
  它也变得疑惑不决和小心翼翼,怀疑它自己的安全,怀疑它自己的计划能否成功,不管那是什么计划。那人带有武器的事实越来越明显了,仿佛一遇到困难他就准备动用它。
  施华兹知道自己没有武器,孤立无援。他知道跟踪的人宁肯杀死他,也决不会让他离开自己的视野;只要他一有越轨行动,对方就会把他杀死……但他什么人也没看见。
  于是施华兹继续往前走,知道那人离得很近,足以把自己杀死。他为不可知的事情担忧,背都变得僵硬了。死是什么感觉,……死是什么感觉?……这一思想随着他的步伐震撼着他,索绕在他的脑际,折磨着他的内心,到最后他简直忍受不住了。
  他只好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心灵触摸”上,把它当作救命稻草。只要对方紧张的程度有所增加,他就会马上觉察到那将意味着有支枪向他举了起来,扳机在扣动,目标在瞄准。到那时候,他就立刻卧倒在地,随即拔脚逃跑——
  但为什么呢?要是为了六十岁一关,干吗不直截了当地杀他?
  时间旅行的理论从他脑子里消失;又是健忘症。他或许是个罪犯——一个必须加以监视的危险人物。或许他曾经当过高级官员,因此不能简单地加以杀害,还必领受审。或许他的健忘症只是他不自觉地采取的一种手段,好忘却某个重大罪行。
  这样,他在一条空荡荡的公路上步行,走向不可知的目的地,死神在背后跟踪他。
  天色越来越黑,寒风刺骨。象往常一样,气候似乎很不正常,施华兹认为已是十二月,四点半太阳西沉当然正常,但寒风不象中西部冬天那样使人冻僵。
  施华兹早就认为,当前气候老是温和的原因是这个星球不尽依靠太阳来供应热量。放射性的泥土本身也散发热,以平方英尺计算热量不大,但以千万平方英里计算,那热量就大了。
  在黑暗中,跟踪的人的“心灵触摸”越挨越近。依旧很留神,在聚精会神地进行一场赌博。在黑暗中,跟踪比较困难。第一天晚上他曾跟踪过他——走向闪光区域。他是不是害怕再冒一次同样的险?
  “嗨!嗨,伙计——”
  是个带鼻音的、音调很高的声音。施华兹毛骨悚然。
  他慢慢地转过身去。一个矮小的人影向他走来,挥着手,但在没有阳光的这个时刻,他看不太清楚。人影走近了,不慌不忙。他等着。
  “嗨,瞧。见到你真高兴。一个人在路上走,没人作伴,可不是玩的。我跟你一块儿走可以吗?”
  “哈罗,”施华兹呆板他说了一声。是正确的“心灵触摸”。是那跟踪的人。面孔也很熟。在芝加迷迷糊糊的那段时间中曾见过一面。
  接着,那跟踪的人表示也认出了他。“喂,我认识你。一点不错!……你记得我吗?”
  施华兹很难说如果在另一时候,在一般情况下,他会不会相信对方是真心诚意的。但是现在,他早已透过那层薄薄的、破碎的伪装看穿他是假装刚认出他,“心灵触摸”早就告诉了他——朝他吆喝着——说这个目光非常锐利的矮小男人从一开始就已认识他了。不仅认识他,而且还带着致命的武器,必要时就对他下手。
  施华兹摇了摇头。
  “没错,”矮个儿坚持说。“在百货公司里。是我领着你从那群暴民手里逃出来的。”他一阵假笑,仿佛笑弯了腰。“他们以为你得了放射热。你记得吗?”
  施华兹也记得,模糊地——朦胧地。在几分钟内,有这么一个人,还有一群人,先拦住了他们,后来又离开了他们。
  “不错,”他说,“见到你很高兴。”话讲得并不客气,但施华兹没法讲得再客气了,而矮个儿似乎并不介意。
  “我的名字叫拿特,”他说着,朝对方伸出一只柔软的手。“上一次没机会跟你多谈——在危机中疏忽了,你也许可以这样说——可我当然乐于有第二次机会……咱们握握手吧。”
  “我叫施华兹。”说着,他跟对方的掌心短暂地接触一下。
  “你怎么步行?双拿特问,“到哪儿去吗?”
  施华兹耸耸肩膀。“随便散散步。”
  “喜欢散步,嘿?我也一样。一年到头我老在路上——消消郁结。”
  “什么?”
  “你知道。散散心。你呼吸到新鲜空气,感到血液也流得快了,对不对,……这一次走得太远了。不愿意在晚上一个人走回去。最喜欢有人作伴。你上哪儿去?”
  这是拿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他的“心灵触摸”清楚他说明这问题对他有多么重要。施华兹知道自己避不开这问题。在跟踪者的脑子里有一种追根究底的焦急心情。撒谎也不行。施华兹对这个新世界了解不深,不知道如何撒谎。
  他说:“我去医院。”
  “医院?哪个医院?”
  “我上次在芝加呆的那个。”
  “你是说研究所。是不是那地方?上次从百货公司出来,就是我把你送到那地方的。”感到对方的焦急和逐渐增加的紧张。
  “去谢克特博士那儿,”施华兹说,“你认识他吗?”
  “我听说过他。他是个大人物。你病了吗?”
  “没有,可我应当隔些时候去汇报一下情况。”这话听上去是不是合情合理?
  “走了去?”拿特说,“他怎么不派辆车来接你?”看起来仿佛并不合情理。
  施华兹不吭声了——冷淡的沉默。
  但拿特却兴高采烈。“瞧,老兄,等我经过短波通话机,我就从城里给你叫一辆出租汽车来。它会在路上遇到我们。”
  “短波通话机?”
  “当然啦。公路上到处都是,瞧,那儿就有一架。”
  他从施华兹身边走开一步,施华兹突然尖叫起来。“站住!别动。”
  拿特站住脚步。他转过身来,流露出奇特的冷酷表情。“你怎么啦,伙计?”
  施华兹滔滔不绝地向对方发作起来,觉得那新学的语言很不够用。“我对这样演戏感到腻烦啦,我认识你,也知道你将要做什么。你要打电话通知某个人,告诉他们我要去谢克特博士那儿。他们就会在城里等我,还会派一辆车来接我。要是我想逃走,你就会杀死我,”
  拿特皱起眉头。他咕呶说:“你最后这句话倒是说对了——”这话不是说给施华兹听的,也没说出口来,这些字句只是停留在他“心灵触摸”的表面。
  他说出口的是:“先生,你把我弄糊涂啦。你简直在我鼻子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但他已经腾出手来,摸到屁股上,
  施华兹已控制不住自己。他狂暴地挥动两臂。“别来打扰我,你干吗要这样?我冒犯你什么啦,……滚开!滚开!”
  他一声尖叫,喊出最后两个字,皱蹙起前额,对这个跟踪他、对他那么充满敌意的人又是憎恨又是害怕。他自己的感情暴涨起来,冲向对方的“心灵触摸”,不止它来挨近,恨不得使它窒息——
  它果然不见了。突然地、完完全全地不见了。曾短暂地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不是他本人,而是对方——接着什么也没有了。不再有“心灵触摸”了。象是一只捏紧了的拳头,突然间放松了,死去了。
  拿特躺在越来越黑的公路上缩成一团。施华兹慢腾腾地朝他走去。拿特身材矮小,将他翻个身很容易。他脸上的痛苦神色象是印上去似的,很深、很深。皱纹依旧存在,并未松弛。施华兹摸摸他的心脏,它已停止跳动。
  他站直了身于,浑身一阵恐怖。
  他谋杀了一个人!
  随后一阵惊愕——
  连碰都没碰他!他光是痛恨他,在“心灵触摸”上对他进行反击,就把这个人杀死了。
  他还有其他本领吗?
  他当机立断。他搜了对方的衣袋,找到了钱。好!这钱他可以用。随后他把尸体拖到田野里,让高高的野草盖住它。
  他继续走了两个钟头。没再受别的“心灵触摸”的干扰。
  那天晚上他露宿在田野里,第二天早晨又走了两个钟头,终于抵达芝加郊外。
  在施华兹眼里芝加只是个乡村,跟他记忆中的芝加哥相比,不仅人口稀少,来往的人也不多,即使这样,他第一次同时感到许许多多“心灵触摸”。它们使他吃惊,使他困惑。
  那么许多!其中有一些恍惚而散漫,另有一些集中而强烈。在过往的那些人中,有的人脑子象是在放爆竹,有的人脑壳里一无所有,或许只是在默想着刚吃过的早餐。
  最初每一“心灵触摸”经过他时,他总要转过身去,身子微微一跳,把它看作是跟他个人交谈;但一小时后,他已学会不理睬它们了。
  他现在听得见字眼了,尽管它们并未真正说出口来,这可是新鲜事儿,他发觉自己在倾听。它们是些微弱的、不可思议的字句,断断续续的,仿佛被风吹来,很远,很远……跟它们在一起的还有活生生的、蠕动着的感情以及其他一些没法形容的微妙玩意儿——因此整个世界呈现出变化无穷的景象,充满了只有他能看到的沸腾的生活。
  他发现他一边走一边能穿入建筑物,把他的脑子象用皮带牵着的玩意儿似的送进去,无孔不入,窥测到人们最隐秘的思想。
  他在一所石头门面的大建筑物前停住了脚步,思忖起来。他们(不管他们是谁)在追踪他。他杀死了跟踪他的人,但还有其他的人——那个跟踪者想打电话联系的人。他最好在几天内别行动,但怎么办好呢?……找个工作?……
  他向他停留的这座建筑物刺探。里面很远地方有个“心灵触摸”,仿佛告诉他在这儿能找到工作。他们在寻找纺织工人——而他曾经是个裁缝。
  他走了进去,里面的每个人都对他不瞅不睬。他拍了一个人的肩膀。
  “劳驾啦,哪儿招工?”
  “门里边!”传过来的“心灵触摸”充满恼怒和怀疑。
  进门以后,有个瘦瘦的、尖下巴的家伙问了他一连串问题,一边用指头按着一架分类机器,把回话都录了下来。
  施华兹结结巴巴他说着真话和假话,说的时候同样迟疑不决。
  但那个搞人事的至少在开始时候肯定是漠不关心的。问话来得很快:“年龄,……五十二?嗯。健康情况,……结婚没有?……工作经验?……在纺织厂工作过……呃,哪一类?……热塑塑料?弹性塑料?……你说什么,你认为哪一类都成?……过去跟谁一起工作?……把他的名字拼出来……你不是从芝加来的,对不对,……你的证件呢?……你如要我们录用你,得把证件带来……你的登记号码?……”
  施华兹在退缩。他开始时候,没料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前面这个人的“心灵触摸”在变。他变得非常怀疑,也有所警惕。他装作客气友好,但在那层薄薄的外表下却包藏着敌意,这是最危险的特征。
  “我觉得,”施华兹不安他说,“我不适合于做这工作。”
  “不,不,回来。”那人向他招手,“我们有工作给你做。只是先让我查一查档案。”他微笑着,但他的“心灵触摸”更清晰了,甚至更不友好了。
  他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铃——
  施华兹一时惊惶失措,向门口冲去。
  “抓住他!”那人立刻嚷道,也从办公桌后面窜出来。
  施华兹向“心灵触摸”进攻,用他自己的脑子使劲袭击,就听见他身后发出一声呻吟,他迅速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搞人事的办事员坐在地上,脸歪扭着,两只手掌捂住两边太阳穴。另一个人弯腰俯在他身上;随后,在一个急切的手势指引下,朝着施华兹冲来。施华兹不再等了。
  他逃到了街上,心里明白现在准已发出警报在通缉他,已把他的容貌等详细情况公诸于众,至少那个搞人事的办事员已认出了他。
  他盲目地顺着街道奔跑,加快了脚步。他引起了注意;越来越甚,因为街道上渐渐挤满了人——怀疑,到处是怀疑——因为他奔跑而引起怀疑——因为他衣服发皱和不合身而引起怀疑——
  周围的“心灵触摸”是那么多,他自己又害怕又绝望,脑子里一片混乱,因此他识别不出真正的敌人,识别不出哪些人不光是对他怀疑,而且对他很有把握,因此他一点没提防那根神经鞭。
  他只感到一阵剧痛,呼的一声象鞭子一样落下未,象块大石头一样压在他身上。在几秒钟内,他先是疼痛,随后两眼发黑,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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