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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收场



  埃尔莎·格柳克裹着细密的金属纱网坐在冬园里。
  暴风雨即将来临,远处传来的隐隐雷鸣,在和花园相邻的大厅里发出沉闷的回声。空气闷得叫人喘不上气来。埃尔莎一如既往,正在苦苦思念着路德维希,她突然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不由浑身一激灵。施蒂纳走进冬园,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金属服,随后走过来也替她揭掉了,埃尔莎十分惊讶。
  “今天我们能休息一下啦,埃尔莎,再不用穿这别别扭扭的玩意了。呸!”说完,他轻松地舒了口气。
  埃尔莎已经很久没和施蒂纳打过照面了,此刻望着他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不由暗暗吃惊。他的鼻子就像重病人一样变得更尖,眼窝塌得更深,头发胡子又长又乱。
  “你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路德维希!都叫人快认不出来了!”
  施蒂纳苦笑一下。
  “这就更好。我现在是不是真有点儿像个老苦行僧啦?走吧,埃尔莎……你给我弹点什么……我好久没听音乐了……这是最后一次……”
  他们走进大厅。埃尔莎坐到钢琴前,弹起了肖邦的一首小夜曲。
  “等一等,埃尔莎……别弹了……不弹这个……当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时候,难道还能弹奏这种哀婉缠绵的曲调吗?……你听见滚滚的雷鸣了吗?暴风雨要来啦……它将使一些人得到重生,振奋起来,同时还给另一些人带来毁灭……今天夜里,施蒂纳将寿终正寝……”
  埃尔莎惊恐地站了起来。
  “路德维希,你这是怎么啦?你吓死我啦!”
  “没事儿……你就当没听见吧……今天夜里这样的话你还得听见很多呢……我有不少事得跟你谈谈……快点弹……弹贝多芬的,就是那首纪念一个英雄的送葬曲。英雄!哈哈哈!”
  埃尔莎弹了起来。
  施蒂纳扭绞着双手,在大厅里大步地走来走去。
  “给一个身败名裂的英雄送葬……据说贝多芬这支曲子是为纪念拿破仑之死谱写的,可是后来他对拿破仑失望了,就把乐曲简单地称为:《纪念一个英雄》①。我还想说什么来着?”施蒂纳看了看表,说道,“算啦,埃尔莎。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吻吻我,吻得热烈点,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烈。”
  
  ①1804年贝多芬作《英雄交响曲》献给叱咤风云的青年拿破仑,并题词“贝多芬献给拿破仑”,后来当贝多芬得知他所敬崇的拿氏戴上皇冠之后,大骂其为叛徒、暴君,把题词扯掉,多年之后,他把这一作品题上了“纪念一个伟人”。该曲最后一个乐章为《英雄的葬礼》。

  ……施蒂纳挣脱了埃尔莎的嘴唇。
  “甜蜜的自我欺骗!……”
  钟响了,报出的时间是午夜12点。
  “结束啦!”施蒂纳低低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就在这一瞬间,埃尔莎感觉到自己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变化,就像她近日一直蒙得严严实实的金属纱衣被突然从眼前揭去一样,顿时出现了拨云见日的感觉。思想立刻变得出奇地清晰。她一下子就变成了原来的埃尔莎,变成了卡尔·戈特利布死前的埃尔莎。魔法已经消失了。
  她吃惊地望着半明半暗、令人感到不适的大厅。一道闪电照亮了施蒂纳的脸,看到那张胡须丛生、难以辨认的面孔,她不由打个寒噤。
  “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儿?”她困惑地问道,“您是谁?”
  施蒂纳注视着这种变化,心里又难受,又感到好奇。
  “这儿是已故银行家卡尔·戈特利布的大厅。女速记员埃尔莎·格柳克以前从未到过这里……而此刻站在您面前的是路德维希·施蒂纳。您没认出我来?埃尔莎!……我对您有罪,可我并不请求您宽恕。唯一能替我开脱的,就是我曾真心实意地爱过您,并且……还在爱着您……爱得很深,是发自内心……”
  埃尔莎瘫坐在钢琴前的圆凳上,往后缩着身子,几乎是恐怖地望着施蒂纳。
  “请不要这么看着我,埃尔莎!”施蒂纳用手掌揉揉额头,仿佛在集中思想,“是啊,我还在爱着您。难道我是第一个受爱情驱使而犯下罪过的人吗?我曾在很长时间内自我斗争。您还记得很久以前的那次郊游,我们在小船上的那次谈话吗?我当时说过,我拥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这并非空话。我真的拥有过这种力量。我第一个发现了传递思想的方法。我手中拥有过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曾拥有过的威力。所以我就……昏了头。我的头脑里产生了野心勃勃的计划。我还利用这种力量强制您爱上了我。”
  埃尔莎恐惧万分,不由又朝后缩去。
  “我还暗示绍尔去爱埃玛。我像演木偶戏一样随心所欲地摆布他人,用线牵着他们,想叫他们怎么跳舞他们就得怎么跳,我想发财,金钱就滚滚而来。不过,当我还没确信自己无所不能时,我还是谨小慎微的。我走的是迂回的路线。是曲线!它在达到目的上更靠得住。这一点当时我在小船上就讲过。为了掩人耳目,不惹火上身,我的办法不是由我直接拿到戈特利布的遗产,而是让您得到它,然后我……就得到了您,再加上一份好嫁妆!哈哈哈!……”
  埃尔莎瞪大眼睛望着施蒂纳。
  “我对人干了不少坏事。但您别以为这些坏事给我带来了什么快乐。我渴望成为伟人。我觉得我法力无边啦。只要我想成名,人们就拍起巴掌向我大喝其彩,即使我的著作狗屁不通,也得捧到天上。可这不就是傻丫头照镜子——自己哄着自己乐吗,就跟我用暗示法使您爱上我一样,仅仅是自欺欺人罢了。”
  突然,他耷拉下脑袋,苦涩地接着说道:
  “我就像托尔神。埃尔莎,您还记得斯堪的那维亚史诗中描写的托尔神吗?他同我一样,自以为无所不能。有一回他闯入了巨人国。人家嘲笑他身材矮小,托尔气坏了,就让人家考考他本事有多大。巨人们说道:‘那你就把这只角杯里的水喝干了吧。’他就没完没了地喝起来,可怎么也喝不干。巨人们又叫他跟一个老婆子角斗,他使出浑身力气也斗不过那老婆子,后来连自己的两条腿都齐膝陷到了地里。原来那角杯通着大海。就算你托尔是个神仙,可也没本事喝干大海呀。而那个老婆子原来是死神,谁跟她斗还不都是有输无赢。我就像这个想喝干大海的托尔。妄想独自扭转乾坤,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亿万人海中每一颗‘沧海一粟’。我仗着机器想给自己开一个‘幸福工厂’,可造出来的全是假冒伪劣产品。”
  施蒂纳神经质地又看了看表。
  “我好象还没说到正题上呢……而要说的话是那么多……埃尔莎,您是不知道我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啊,无穷无尽的敌人把我团团围住,我像头困兽一样缩进了阴暗的角落,日夜提心吊胆,神经一直是高度紧张,丝毫不能放松。”
  “哪怕我的身边就是有一个朋友,就一个真诚可靠的朋友也好哇!……要是您对我的爱不是我自己人为制造出来的假货有多好!那也许还会使我能继续奋战下去。可我是孤家寡人哪。我累了……我彻底累垮啦!……”
  施蒂纳住了口,默默地垂下头去。
  埃尔莎望着施蒂纳,心想,这张饱经忧患的苍白脸上并没有任何诡秘可怕的东西。这不过是一个神经衰弱、劳累过度的人的一张脸。
  施蒂纳到底该算什么人?也许是个天才发明家和实验家;也许不过就是个庸才,碰巧发现了控制他人意志的方法,结果几乎被自己的“无所不能”弄得发了疯。他干尽蠢事,非但没有战胜“世界”,反而被自己弄到肩上的力不胜任的重担压垮了。
  埃尔莎明白了这一切,与其说这是她用理智想到的,还不如说是用感情感觉到的。
  在她看来,眼前站着的既不是一个悲剧性的英雄,也不是个超人,他不过是因自己铸成大错而付出代价、受到无情折磨的普通人。
  这样一个施蒂纳她更能够理解,也引起了她的怜悯。
  “您一定受了不少罪!”她低声说道。
  “谢谢您!这句同情的话,要比我用人为暗示方法得到的亲吻更为宝贵……是的,我累得要命。于是我……”施蒂纳顿了顿,低沉压抑地说道,“我决定放弃抵抗。我决定一了百了,结束施蒂纳本人的生命。”
  他又掏出表来,看了看。
  “施蒂纳只剩下几分钟可活了。”
  埃尔莎恐怖地望着他。
  “您服毒了?”
  “是的,服了,但这种毒药不大寻常。您马上就会明白一切……在结果施蒂纳之前,我决定,就是多少赎回一点儿我对您犯下的罪过也好。我恢复了您以前的意识。我在晚上11点对您做过暗示,要您在12点整变成原来的埃尔莎。所有人为给您安排的生活从此烟消云散,您可以脱壳而出。现在,您自由自在地生活吧,恢复您的本来面目吧。您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安排生活,想爱谁就爱谁;祝您幸福。”
  埃尔莎长长地叹了口气。
  “而施蒂纳呢?正直的人甚至不屑与之握握手的施蒂纳又该怎么办呢?”他继续说道,“施蒂纳该死掉。我已经给我的思想发射机下达了指令。我把机器的功率开到最大。午夜1点整,”施蒂纳又望了望表,“还有6分钟,它就要把施蒂纳下达的命令发射给施蒂纳。于是,施蒂纳就将忘掉他是施蒂纳。他会失去本来的自我。他将忘记他生活中所经历的所有事件。他将成为一个具有全新意识的新人,他叫施特恩。”
  “施特恩将离开此地,到施蒂纳命令他要去的地方去。”
  “将来,施特恩甚至想不到,在他的潜意识的铁笼之中禁锢着一个施蒂纳,在苟延残喘,打发余生!……这就是死亡……是意识的死亡!”
  “您会不会被抓住?”埃尔莎问道,情不自禁地替他担起心来。
  “谁能认出这个苦行僧就是施蒂纳呢?我这满脸胡须的样子,还从未有一个人见到过。我事先把一切都周密考虑过了。今天夜里敌人不会发射思想波。就算他们发射了,对某个施特恩也毫无危险。思想波之所向和要打击的是施蒂纳的意识。而这一意识从此不再存在!……”
  埃尔莎睁大眼睛盯住施蒂纳。她将目睹这一转化的奇诡场面。
  “还有句话,埃尔莎。等我一走,这儿就会闹个天翻地覆。您的全部财产势必会被全部剥夺。为了不使您受苦受穷,我早有考虑,您拿着这个,”施蒂纳把一个纸包递给埃尔莎,“您在这里面会看到一笔路费和一个人的地址,我给他名下汇去了一大笔款子。用您的名字不保险。他受过强烈的暗示,一定能把钱保管好。您上那儿去吧。那地方离这里很远。但这样更好。发生了所有的这一切之后,您也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到时间啦。别了,埃尔莎!……”
  “等一等,还有一个问题……告诉我,施蒂纳,您……对卡尔·戈特利布的死有罪吗?”
  钟响了一下。施蒂纳的脸猛然一阵痉挛发作。他的眼珠上翻,变得混浊起来。他抓住钢琴边儿,沉重地喘开了粗气。
  埃尔莎注视着这一转变,紧张得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施蒂纳叹了口气,渐渐清醒过来。
  “您倒是快回答我的问题呀,施蒂纳!”
  施蒂纳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声音说出来有些异样,但很平静:
  “对不起,女士,我和您素昧平生,也不知道您所说的问题是怎么回事。”说完,施蒂纳深深鞠了一躬,便从容不迫地走出大厅,他走路的姿势,埃尔莎感到非常陌生。
  埃尔莎惊得目瞪口呆。
  施蒂纳从此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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