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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威格


作者:戈登·迪克森[美]

朱梅/译


  这篇小说又一次提出了其他有智慧的生物是否存在的问题,而且为这个问题作了与以前迥然相异的解释。以前曾出了不少关于植物灵性的文学作品;但是本文作者对这个问题作了合乎逻辑的推论,因而备受推崇。
   
         ☆        ☆        ☆
   
  特威格经过四个小时的思想斗争后,终于鼓起勇气挨近了供应点,站在夯得非常结实的土墙旁边。下午的太阳像一个桔黄色的大圆球把南瓜色的光辉洒在她身上。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有一扇半开着的门,里面黑洞洞的,传出了一阵粗哑的男高音歌声。唱歌的人喝得醉醺醺的,他那干燥的嗓子不时发沙变音,表明他不是个青年歌手,而是个中年人。

  ……人们常常说要像内德·凯利那样雄赳赳,气昂昂,
  今天他们又在说要像内德·凯利那样雄赳赳,气昂昂……

  内德·凯利是澳大利亚民谣里的绿林好汉。他穿着特有的盔甲,在最后一次同警察拼个你死我活时被打死了。要是唱歌人的口音是澳大利亚的,那才够味儿了,至少有点味儿吧。可是哈克·伊利昂斯从未见过地球,更不用说澳大利亚了。他自称跟地球上的这块地方有关系,他的惟一根据是他的父母出生在澳大利亚。但他们早已死了20多年了,而且葬在这个叫吉森的行星上。连特威格也知道哈克跟内德·凯利和澳大利亚没有多大关系,只不过是牵强附会地沾上一点边而已。不过,她还能接受他扮演的澳大利亚人角色,就像她能接受他的其他举止一样:当他酗酒的时候,笨得要死;当他清醒的时候,勇得出奇;他对植物爷爷的信仰虽然摇摆不定,但始终不渝。
  特威格来到供应点的时候,哈克已经在里面喝酒了,到现在至少已经有4个小时。他现在一定醉得连话也听不清。特威格把自己的身体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紧贴在粗糙的土墙上,动作轻得像掠过两片云霞之间的阳光。她悄悄地听着里面的嘈杂声音,她很想鼓起勇气闯进去,闯进这个她的同类称之为建筑物的陷阶,黑洞洞的像箱子一样。那里面除了哈克外,还有其他人,至少是这个供应点的管理人。那些其他人可能也醉得跟哈克差不多,要是他们不怀好意的话,恐怕还会动手动脚来抓她。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因为她不仅想像得出他们那些粗糙的大手,而且还担心他们抓住她时,她肯定会伤害他们。到那时她是控制不了自己的,为了让他们放开她,她必定要伤害他们。
  特威格在土墙旁边蹲了下来,不高兴地用两只脚跟轮流蹲着,心中暗暗地有点沮丧。要是哈克走出来多好,她就不用进去找他了。可是直到现在他还在里面,已经4个小时了。那里面一定有什么可供他消遣的地方。这样的话,他不到手头没钱或被人家撵出来的时候,是不会出来的。可是,那帮来抓他的人现在肯定已离此不到一小时的路程了。
  “哈克!”她喊道:“快出来!”
  可是,她的喊声轻得像耳语。即使她跟哈克单独在一起时,她讲话的声音也从来不比耳语更响一点。在正常的情况下,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她跟哈克相遇之前,只跟植物爷爷交谈,根本用不到出声。可是现在,她多想能像其他人一样叫喊呀,只要一次实际上是人类一样叫喊……
  可是她那发病的喉咙除了发出一阵丝丝的空气摩擦声外,什么声音都喊不出来。特威格有发音器官,但这些年来她在成长的过程中只跟植物爷爷进行无声的交谈,因此发音器官不起作用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别的办法。她把身上穿的树皮衣服的绳子紧了紧。哈克总是要她穿上人类的服装,他说这样可以更好地保护自己,免得受人欺侮。可是除了在这样一个像关紧的匣子一样的建筑物里外,谁也没办法在别的地方捉住她,再说她穿上这种其他人用以遮身的东西以后,老觉得身子被捆死似的,实在受不了。特威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就往半开的门里直冲进去。
  她的动作是如此轻快敏捷,所以当她穿过屋子中间时,谁也没注意到她,她就已来到哈克的身边了。哈克站着,他的一只手用肘撑在一个齐腰高的架子上,他们管这个架子叫柜台。柜台很长,从屋子里的一头到另一头,柜台后面的空间足可供管理人走来走去拿酒杯或酒瓶之类的东西。管理人现在正站在柜台后面,他面向哈克这一边,但并不跟哈克迎面相对。跟哈克迎面相对,而且同在柜台外面的是一个大高个儿。他跟哈克差不多高,但要比哈克笨重得多,长着一部又长又黑的大胡子。
  当特威格悄悄地走近哈克,并使劲拉他衣服的时候,这个黑胡子大个儿第一个看到了她。
  “嗨!”黑胡子喊了起来,他的嗓子又低沉又粗,“哈克,看你!你不肯告诉我,这不是那个由树木养大的野妞儿吗!要不是她才怪呢!肯定是的!你一直把她藏在什么地方呀!”
  正如特威格早就料到的那样,黑胡子伸出粗大的手来抓她。她一间就躲到哈克的背后。
  “不要碰她!”哈克口齿不清地说,“特威格,你快出去,在外面等我。”
  “别忙,等一会儿。”黑胡子想绕到哈克背后来抓她,他腰带上的皮套子里沉重地挂着一把矿工用的铁钻头。哈克手头没有家伙,但他仍然挡住了黑胡子。“滚开,哈克!我就是要看看这妞儿!”
  “别碰她,伯格,”哈克说,“我说话是算数的。”
  “你?”伯格轻蔑地哼道,“你是什么东西?还不是个吃白食的,我白白地喂了你一下午的酒。”
  “哈克!走吧!”特威格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好,好!”哈克说着,他虽然醉了,但还保持着尊严,“伯格,你这种行径……特威格,我们走吧!”
  他转过身来向门口走去。伯格一把抓住了他宽大的皮茄克,不让他走。特威格看见伯格身后那个管理人在笑。他是个肥胖的白人,两肘撑在柜台上冷眼旁观,不说也不动。
  “别走,”伯格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哈克,你留在这儿,这妞儿也留在这儿,否则我就要把你们两人捆起来。有人要来看你。”
  “看我?”哈克转过身来面对黑胡子站着,他晃了晃身子,望着对方,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是呀,一点不错,”伯格说,“哈克,你当这个地区的议员的任期昨天已经满了,你现在已经没有豁免权了。”
  特威格的心不禁一沉,情况看来比她原来想像的还要坏。哈克喝醉酒已经是够糟糕的了;可是,有人故意灌醉他并留住他,以便让那帮人赶来,这就要命了。
  “哈克!”她在他耳边拼命地喊,“快跑!”
  她从哈克身后过来,在伯格抓住哈克的手臂底下,钻进两人之间,面对着伯格。黑胡子傻乎乎地盯了她一眼,她就扬起右手在他脸上抽了一记反手耳光。她的每一根手指像一根弯弯的细树枝梢,每一个指甲像一把剃刀。
  特威格的指甲是如此锋利,因此伯格还没有立即感到疼痛。所以他还兴奋地大叫,“什么?你也想玩……”
  这时,鲜血流进了伯格的眼睛。他怒吼一声,放掉了哈克,往后打了一个趔趄,赶快用手去擦眼睛。
  “你想干什么?想弄瞎我的眼睛吗?”他一面喊,一面把眼睛擦干净,往下一看,只见两手沾满了鲜血。他又大吼起来,活像一只痛苦得发狂的野兽。
  “哈克,快跑!”特威格拼命喊道。当伯格又一把向她抓来时,她就从他的手臂底下一闪而过,把那把铁钻头从他的皮套子里抽出来塞进哈克的皮带。“快跑!”
  伯格放开哈克后就去追特威格,可是即使他眼睛里没有血,他也只是像一只笨狗熊在追赶灵巧的蜂鸟一样。特威格就在他身边窜来窜去,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地吸引住他。他像疯子似的在她后面跌跌撞撞,黑胡子上沾满了鲜血。
  哈克最后终于清醒过来了,他意识到危险已迫在眉睫,于是就举起特威格给他的铁钻头,面向管理人和伯格,一步步向门口退去。
  “特威格,快走!”哈克高声喊道。他大概使劲太猛,所以最后一个话音反而失声了。“跟我来!”
  特威格一闪身又躲过了伯格的大手,她飞也似地跑到门边跟哈克在一起。
  “伯格,向后退!”哈克手挥铁钻头咆哮着说,“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捅穿你!”
  伯格摇摇晃晃停步不前了,他恨恨地咧着嘴站在那儿,脸上又是血又是胡子,两排雪白的牙齿在红黑两色的陪衬之下,更加突出,几乎有点闪闪发光了。
  “老子宰了你……”他嗓音嘶哑地哼哼说,“把你们俩都宰了……”
  “甭想!”哈克说,“我看你是想先找死,好吧,不许动,还有你,掌柜的,你们俩都不许动,不许跟着我。快走,特威格!”
  他轻快地走出门外,特威格跟着他。两人就向森林直奔而去。
  他们刚跑到森林边上,特威格就用手往树身上一摸,他们面前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树干和树枝就纷纷向两边分开,让他们跑过去后,又恢复了老样子。他们跑了大概几公里,哈克已经噗哧噗哧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放慢了脚步。特威格可以按照这个速度一直跑下去,跑上一天,但她看到他改跑为走,自己也就跟着他走起来了。一会儿后,哈克终于喘过气来。
  “怎么回事呀?”他停下来问特威格,以便听她轻轻地回答。
  “有一帮子人,叫做什么小分队的,”她回答说,“里面有10个男的,3个女的,都带着钻头和激光枪。他们说要成立一个什么公民法庭,把你绞死。”
  “是吗?”哈克气呼呼地说。他浑身酒味,怒气冲冲,不过,现在已经清醒过来,恢复了理智。特威格爱他,她对他的爱甚至超过了她对植物爷爷的爱。她对他身上那股味儿早已习惯了。他噗通一声坐了下来,背靠着一棵树干,向她挥挥手,意思叫她也坐下。
  “咱们坐下来考虑考虑,”他说,“光跑也没用,他们现在在哪儿?”
  特威格刚坐下,听他问话后,立即起身向他背靠着的那棵大树走来。她尽量伸开双臂抱住树干,把脸亲切地贴在粗糙的树皮上,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灵与树身沟通。特威格的心灵进入了茫茫的黑暗之中,并沿着树木花草的根部向四方延伸出去。植物爷爷的儿孙们把她的心灵像信息一样传出去,终于使她遇到了她要找的那些小兄弟们。小兄弟就是地球上称为“草”的那一类植物。就在距离特威格和哈克两人所在处不到40分钟路程的地方,一些小兄弟正在受到某些金属制品的蹂躏,它们被残暴地压在沉重的车身底下,断的断,死的死。
  “安静,兄弟们,安静。”特威格在心底里哄着说,她想通过小兄弟们的根部来抚慰它们。地球上各种各样的动物,以及像特威格这样的人类受到伤害时,总要感到痛苦。在这个行星上,小兄弟们受到伤害时,虽没有痛苦感,但它们却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感受或遭受着可怕的折磨。这种折磨使它们无用的形体叶断枝折。那些被压得快要死去的小兄弟们哭哭啼啼,悲叹它们的命运,它们是命中注定要落得这样下场的。植物爷爷就在吉森行星上一切活着的植物下面,他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与小兄弟们的悲号哀叹共鸣。他对自己的儿孙们在来自异域人的手中或牲畜的蹄下遭到如此的浩劫已感到厌倦。
  “安静,爷爷,安静。”特威格向植物爷爷发出了信息,但他没有回答。她两手放开了树干,睁开眼睛向后退去,回到了哈克身旁。
  “这帮人乘在车里,”特威格告诉哈克。她还把这些人和他们所乘的敞篷履带车形容了一番,好像她亲眼看到似的。其实,这些情况都是她的树兄树弟传送给她的信息。它们一直低头看着这些在草地上行进的车辆。“当他们开始出发时,一共8个人,而且是步行。现在又多了5个人,还带来了车子。要是咱们俩呆在这儿,他们就会在半小时内赶上我们。在他们找到我们之前,那些车子会摧毁许多树木和植物爷爷的其他儿孙。”
  “那我就到高石区去,”哈克说。他皱起眉头,一双蓝眼睛中间的皱纹就更深了,瘦瘦的脸上满是胡子茬茬。“他们就得下车跟着我走,这样他们就伤害不到什么植物了。此外,他们在高石区追上几星期甚至一个月,也追不上我。实际上他们真正想抓的是你,他们想把你抓住,让你讲出植物爷爷的下落来。不过,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可以诉诸法律,他们还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在这个吉森行星上,总算还有一点法律,而且是跨行星的法律。这使我想起了……”
  他用两只手指从衬衣口袋里夹出了一小张塑料纸片,递给了特威格。
  “当我还在首都议会里的时候,我要求总督派人到星际政府去请一位生态学专家来,他是一位法定的有正式审查权的专家,这就是他的名字。”
  特威格蹲下身来,打开了对叠的纸片。她为自己的阅读能力和其他教育感到自豪。她的这些知识都是一架教学机教的。这架教学机是哈克从首都到乡下来时带给她的。她一看纸上的宇原来是用蓝颜色印的,可是哈克的汗水已把它弄得几乎辨认不出来了。
  “约翰……斯通。”她最后还是念出来了。
  “就是这个人,”哈克说,“我事先作了周密的安排,所以请他到这里来这件事完全是秘密的。不过,我估计他两天前已经到了,现在正在到这儿来找我。他要是往北走小路,用不了一天就到这儿了。他已经听说过你。你去接他,把这张纸片给他,并把那帮人最近的活动,以及其他一切情况都告诉他。我把这帮人引到高石区附近,明天下午我就到铁锈泉去,你跟斯通在那边等我,我们就在那边等这帮人,让他们赶上我们。”
  “可是到那个时候,你们也只有两个人呀。”特威格不太同意地说。
  “甭担心,”哈克站起来,伸手拍拍她肩上的树皮衣服,“我不是对你说了吗?他是个星际政府的官员——就像警察局的人一样。他在这里的时候,他们不敢冒违法的风险。这批垦荒人确是想在植物爷爷的树林子里放火烧林,烧出几块新的庄稼地来。但只要他们知道约翰·斯通在这里,他们就不敢胡作非为了。”
  “到斯通走的时候,他会向议会推荐一套法律的,永远禁止乱烧森林,”哈克说,“特威格,现在你往南走吧,你找到他后就跟他在一起。这帮家伙在找我,也在找你,只要他们发现你的踪迹,他们就会来缠住你的。”
  他又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就转过身,向树丛走去。他走得很快,除了特威格以外,任何人看见他这种速度,都会认为他是一个善于翻山越岭的人。
  特威格看着哈克离开,很想跟他一起走,同他在一起。但她得听他的话。哈克说这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约翰·斯通就是他需要的人,那她就得去找到他。不过,她总是觉得别扭。她周围的一切东西,以及她平时喜欢的一切事物,现在看上去好像都不顺眼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压倒了她。哈克走后,她俯下身去把脸贴在地上,伸开双手,好像能把大地抱住似的。
  “植物爷爷!”她只是从心灵深处发出了呼喊。当她呼唤植物爷爷的时候,不需要通过树木花草的传播。但是植物爷爷没有回答她。
  “植物爷爷!”她又喊道,“植物爷爷!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呀?”她感到一阵恐惧,“怎么回事呀?你到哪儿去啦?”
  “安静,小跑腿,”植物爷爷那昏昏欲睡的缓慢的心音终于传来了,“我哪儿也没去。”
  “我以为人家在地下发现了你,”特威格说,“你不回答我,我还以为有人伤害了你,甚至杀了你……”
  “安静,安静点儿,小跑腿,我厌倦了,我非常厌烦跟你是同类的那些人,不久之后我可能真的要睡着了,”植物爷爷说,“要是我真的睡着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还会不会醒过来。不过,我不相信我会被杀死。是不是什么东西都会被弄死,我没有把握,也许它们只是样子改变一下,暂时不说话而已。等到宇宙记起它们来的时候,它们又会成长起来说话了。我不像你的那些同类人,他们只有一个形态。我有几种形态,无论是根呀、枝呀、花呀什么的,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差别。小跑腿,不管我回不回答你,我总是在这个世界上等你。”
  特威格的泪珠滚滚而下,把她脸下的上全弄湿了。
  “你不知道!”她哭着说,“你会死的,你会被他们害死的。你不了解,可你还以为这不过是睡着罢了!”
  “我才了解呐!”植物爷爷说,“我比你这黄毛丫头知道的不知多多少,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是片刻而已,而我已不知活了多久了,我曾看见过高山从地上耸起又落下。这些人只能找到树根和摧毁树根,可是我的形体何止是树根一种呢,因此,我怎么会死呢?要是树根完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植物呢,我仍然是各种各样植物的一部分呀,我也是你这个小跑腿的一部分呢。要是有朝一日这些东西都完了,这个星球毕竟是土和岩石构成的呀,我还是土和岩石的的一部分呢。如果连这个行星也完了,那还有其他的兄弟行星和姊妹行星,我仍然是行星的一部分呀。如果连行星也没有了,宇宙中还有其他天体呀。我曾在这里孤独地教我自己说话,教我跟所有大大小小的植物兄弟妹妹说话。而在另一个世界上,这个世界离我们的星球太遥远了,以致连我也看不到。但就在这个遥远的世界上,与你相同的人类一直在教自己说话。所以,现在我跟你能在一起谈话。要是我们以前不是混成一体,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我们怎么能心灵相通呢?”
  “可是就我来说,你还不是死了!”特威格呜咽着说,“我受不了!我不能让你去死!”
  “那我能给你讲什么呢,小跑腿?如果你思想里真的认为我死了,那我也就完了;如果你认为我是不可能被害死的,那我就死不了。你会永远感到我跟你同在,除非你对我毫无感情。”
  “可是你就是不会照顾自己呀!”特威格哭着说,“你是无所不能的,当我还是一个孤苦伶什的婴孩时,你就照顾我,我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记不起来,他们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是你使我活下来,把我抚养成人,并一直在照顾我。而现在你想让自己被人毁灭,我怎么能不管呢!你完全不应该自暴自弃,让他们来毁灭你,你可以在这些人面前打开地壳,让火热的岩浆毁灭他们,你可以把江河的水舀干,让他们喝不到水。你可以把有毒的花粉、种子传播出去,让他们生病。可是你就是无所作为,什么事也不干,就是躺在那儿,让他们找到你,并把你害死!”
  “照你说的那样去干也不是办法呀,”植物爷爷说,“你生到这个世界上来还不久,很难向你解释清楚。反正这不是宇宙发展的规律。按照你刚才讲的那样破坏与毁灭,岂不是一切东西都完了,也谈不上什么生长发展了,当然也谈不上我的生长发展了。小跑腿呀,你总不希望我生病和停止生长吧,是不是呀?”
  “可那总比死好呀。”
  “看你又来了,这种思想是没有头脑的思想。小跑腿呀,要是你偏要悲哀,那我也没有办法使你不悲哀。在你脱离你自己的同类,一个人孤零零地成长时,我已经动用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植物兄弟姊妹来照料你,因为我希望你高高兴兴地在这个世界上度过一辈子。而你却并不高兴。我知道的事情虽然远远超过你,但在丰富的知识面前,我懂得的东西太少了,我还得不断地学。正因为我懂得的东西太少,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使你高兴。要是你非感到悲哀不可,那就随你的便吧。反正我在任何情况下都跟你在一起,也许你不会相信,但我将跟你在一起,现在和将来,永远在一起。”
  特威格感到植物爷爷的注意力已不在她身上了。她就躺在那儿对着身底下的土地啜泣,她为自己的孤独而流了一会儿泪。不久泪水就少了,她想起了哈克交给她要办的事。于是她就慢慢地站起来,开始向南跑去,迎面而来的清风把她脸上的泪水吹干了。
  特威格跑呀,跑呀,她那富有诗意的动作开始慢慢地把她内心的恐惧和悲哀驱散了,就像温暖驱散严寒一样,不是一下子,而是逐步逐步的。要是约翰·斯通这个人真的能像哈克所说的那样会办事,那就什么事值都好办了。她突然想起来,最好还是去核对一下来的那帮人的情况,于是就来了个急转弯,回头向供应点跑去。特威格来到了森林里的那块空地边上,供应点就在那里。她向前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那些男男女女和他们的车辆已经到了。她站在那里不用担心,因为这帮人虽然与特威格是同类,但他们的视力和听力都不如她,而且她周围还有大大小小的树丛作掩护,他们根本看不到她。
  特威格离他们不算远,所以她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她看得出来,有辆车的履带断了,需要修理。一些男的正在车左侧的履带旁边忙忙碌碌。那条履带像一条巨大的金属手表带一样松松散散地挂在车侧的驱动轮上,而那敞篷的车身就像一只朝天开口的盒子。其他没有参与修理的人则在夕阳的余辉下站在一旁,蝶蝶不休地在争论什么。
  “……臭婊子!”这是伯格的声音,他正在说特威格。他脸上的伤口早已不流血了,原来的血迹也擦干净了。不过他额头上的伤口还是红红的。“我们把他俩抓到后,先在哈克面前把她吊死,然后再吊死他!”
  “不行,”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瘦瘦的细高个儿,上身穿一件短短的褐色皮茄克,下着一条乡里乡气的皮裤子,屁股右上方的黑皮套子里挂着一把激光手枪。“先得让她说话,该杀的是那个叫什么植物爷爷的老鬼。然后再把她送到哪个合适的家庭里去。”
  “合适的家庭……”伯格喊道,他正想再往下说,另外一个女的打断了他。这个女的长得比较矮壮,她穿的是女式服装,但外面罩着一件齐膝长的风衣,脚登一双皮靴。她那件风衣原来是白色的,现在可不白了。尽管她没有带什么武器,但她看上去比那个细高个女的更加武腔武调,说话也更加粗声粗气。
  “伯格,闭上你的臭嘴!”这个女的说,“你开口之前,最好先想一想,免得懊侮都来不及。我们一本正经的庄稼人家庭早就为这个小姑娘作好安排了。这几年来她虽然跑出去变野了,但她毕竟是人类的后代呀,只要对她进行好好的教育和训练,她就会变成一个懂规矩的好女人的。等我们抓到她以后,你可别起坏念头,或动手动脚。这一帮人里,只有我们做老婆的会使她讲出那个什么鬼爷爷的藏身之地来,你们男的甭想。”
  “看你能……”伯格咆哮着说。
  那个矮壮的女人哈哈大笑起来,特威格听到她的这种笑声不禁全身都哆嗦了。
  “你以为我们能不让你说话吗?”这个女的边笑边说,“要是你真的不说话,那岂不是也跟那个小丫头差不多了?”
  特威格缩回身去,前面的树叶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就看不见这些人和车了。不过。她要知道的已经全知道了。那些车辆现在不会开,所以哈克在到达高石区之前,就没有被他们追上的危险了。高石区是一个丘陵地带,地上布满了大块大块的鹅卵石和其他石头,车子根本走不了。这并不是说他们没有机会抓住他,但至少现在他们是抓不住他了。这一点她是可以肯定的。
  特威格转过身来,又向南跑去,去找那个叫约翰·斯通的人。这时候,太阳已经在森林后边消失,暮色苍茫的黄昏笼罩着大地。
  她又飞奔起来了,而这种飞奔又使她觉得陶醉和温暖,把她刚才听见那帮人说话时的浑身哆嗦和寒颤渐渐驱散了。在她飞跑的时候,谁也抓不住她,更不用说对她采取什么可怕的行动,逼她讲出植物爷爷根体在地下的藏身之处了。
  太阳早已下山,一轮又大又白的明月高挂在吉森行星的上空。特威格的眼睛一经适应,就觉得这轮满月的光芒几乎跟夕阳的余辉差不多亮,所不同者仅仅是月光只有白色和灰色两种不可思议的色调,没有其他色彩。就在这种光线之下,大大小小的树丛纷纷向两边分开,让她过去。而她脚底下的那些小兄弟们则像一块柔软的灰绿色地毯,在她面前铺开,形成了一道月光和阴影交差的过道。特威格就在这条过道上轻快地向前飞奔,好像脚不沾地似的。
  她一点不费劲地跑着,速度越来越快,好像就在地面上、树丛中和月光下滑行一般。四野里万籁俱寂,她耳边的呼呼风声就像阵阵音乐,陪送着她一往直前。周围空荡荡的,好像除了森林和月光外,什么也没有,而她就在这静悄悄的空间跑着。有一阵子她觉得天底下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了,她甚至把植物爷爷和哈克也忘了,更不必说乘车来的那帮人了。他们好像都不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在永无休止地跑着,除了她那手舞足蹈的身影在皎洁的月光下飞奔外,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她跟世界。她觉得孤独,永远是那么的孤独。
  太阳下山后的夜空,是月亮和星星的天下。那一轮明月现在比刚才升起时小多了,它在繁星点点的苍穹中徘徊,显得非常突出,非常孤立。特威格就在这明月当空的深夜里一路跑下去,植物兄弟姊妹们则为她开道让路,并在跟她的心灵进行微妙的联系。她终于从孤独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开始听到它们在告诉她,她要找的那个人已经不远了。它们把那条为她安排的过道铺向这个人,让她顺着方向去找。特威格在溶溶的月色和疏疏的树影中,发现前面有一点黄色的光亮在忽明忽暗地闪耀。她在夜风中闻到了一股气味,那是烧枯树枝的气味,中间还夹杂着一个人和一头动物的气味。
  她终于找到他了。他正在林中的一块小空地上露营。那块小空地中间有一块巨大的砾石,上面长满了苔薛。一条小溪从林中流出,在砾石底下绕了个半圆后又向对面的林中流去。这首小溪不宽,特威格很容易跳过去,她隔着小溪望去,只见一堆小小的篝火在燃烧,旁边坐着一个男子汉,他身材高大,穿一身黑色的野外服装,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堆篝火,乍一看他好像也是一块长满苔藓的砾石。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一只有蹄的大动物,她的同类人管这种动物叫“马”。这个动物不是嗅到就是听到了特威格,所以它昂起头来朝她所在的方向喷着鼻息。
  这个汉子抬起头来看看马,然后又回头向特威格看来。
  “喂,过来坐坐吧。”他说。
  他的目光正对着她的方向,但她不想贸然上当。特威格认为他肯定看不见她,因为她藏在距他至少有四米多远的树丛里,而且那堆火花使他眼花缭乱,他只不过是根据那匹马的动作判断出有人在这个方向罢了。
  “你是约翰·斯通吗?”她冲口而出地问道,忘记了只有哈克才能在这样的距离下听懂她的耳语声。可是他却出乎意料地回答了。
  “是呀,你是特威格吧?”
  她大为惊异,于是就从树丛中走了出来,让火光照在她身上。
  “你怎么知道的?”
  他笑了起来。他的嗓音低沉宏亮,笑声更甚——不过这是一种和蔼友好的笑声。
  “这儿只应有两个人知道我的名字,”他说,“一个是叫哈克·伊利昂斯的人;另一个可能是叫特威格的女孩子,你的声音像特威格,不像是哈克。”他接着肯定的说:“我现在已经看到你了,你看上去就像特威格。”
  她向前走去,一直来到小溪边上,跟他只有一溪之隔。现在她终于看清他的脸了,那是一张方正、白晰、英俊的脸,淡黄色的头发密而不长,稍为有点卷曲,不太浓的眉毛下是一双蓝湛湛的眼睛,蓝得像那夏天的湖水。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他身后的那匹马不断地喷着鼻息,蹄子不停地在地上刨着。
  “你干么老坐着?”特威格问道,“是不是躲着什么事情?”
  他摇摇头。
  “我不想惊吓你,”他说,“哈克·伊利昂斯留话给我,让我不要在第一次看到你时突然动作或碰你。如果我站起来,不是要把你吓坏了吗?”
  “不会。”特威格说。
  可是她估计错了。当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时,她还是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因为她从来没看到过如此高大的人。他比她想像中的任何人还要高大。当他站直后,他好像凌驾于一切之上,凌驾于她,凌驾于那堆篝火,凌驾于那块巨大的砾石,甚至凌驾于他身后那匹高头大马之上。说真的,特威格认为那匹马已经是够高大的了。她的心脏又开始跳得快起来了,就像她还在飞跑似的。不过她看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小溪对面等着,身上丝毫没有威胁或邪恶的气息。她觉得他跟伯格,跟供应点的管理人,跟那一帮人里的男男女女大不一样。于是她的心跳又慢慢地正常了。她为自己感到害臊,接着就一跃跳过小溪,与他面对面地站着。
  “我不怕,你再坐下来吧。”她对他说。
  说着,她自己盘着双腿在他面前的地上坐下了。这时,约翰·斯通就像一座高山沉入大海似地也坐了下来。即使他们俩都坐着,他仍然好像凌驾于她之上。不过特威格觉得他这种凌驾于人的气势很亲切,就像她偎依在参天大树的枝叶下,丝毫不感到树哥哥有盛气凌人的味儿。
  “我的马打扰你吗?”约翰·斯通问她。
  她看看那高大的动物,带着点蔑视的口气说:“它脚上有金属的东西,会像车子那样把小生物踩断和压死的。”
  “这倒是真的,”约翰·斯通说,“不过它脚上的马蹄铁不是它自己要钉上去的。再说,它喜欢你呢。”
  他的话一点不假。那动物正在把它那个有点像锤子的头低下来,并不断地向她点头。它跟特威格之间有一段距离,但它好像要伸过头来跟她亲热似的。特威格的心软了,她伸手向它表示亲善,它就安静下来了。
  “哈克·伊利昂斯到哪儿去啦?”约翰·斯通问道。
  特威格的忧虑与焦急像潮水似地一下子涌回来了。
  “在高石区,”她说道,“有人在追他……”
  她把所有的情况都说给约翰·斯通听,她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来讲。因为她过去曾跟哈克以外的人说过话,可是他们只懂她说的一个一个词,不理解这些词合在一起的意思。但她现在对约翰·斯通讲话时,他不断地点头,而且看上去很能领会她讲话的意思,神情也非常关切,好像他对她的了解在不断地加深。
  当她讲完以后,约翰就问她道:“这个铁锈泉离这儿多远?我们从这儿去要多少时间?”
  “一个普通人得走六小时。”她说。
  “那么,要是我们在太阳出来以前动身,我们就可以跟哈克同时到达那边了,是不是呀?”
  “是呀,”她说道,“不过,我们应该现在就出发,这样我们就可以在那里等他了。”
  约翰抬头望望天上的月亮,然后又看了看周围的树林。
  “天黑,我走得慢,”他说,“哈克对我讲过,你不喜欢走得慢。再说,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告诉我,坐在这里谈总比走着谈要好一些吧。我们还是等一会儿再走。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及时赶到铁锈泉的。”
  他说这最后几句话的时候,语气是那么的平静、安详,使特威格想起了植物爷爷讲话的口气。她虽然还没有十分信服他的话,但疑虑总算消除了,于是她就重新坐了下来。
  “你吃过饭没有?”约翰·斯通问她,“噢,对了,你喜欢不喜欢像我们这样的人吃的东西?”
  他微微地笑了笑。特威格顿时觉得他可能在笑她。
  “我当然吃你们吃的东西,”她说道,“哈克跟我总是在一起吃饭的。我不一定非吃这些东西不可,但吃也没有什么关系。”
  约翰严肃地点点头。特威格心中暗暗地在嘀咕,不知道他猜不猜得出来她没说出来的话。事实是植物爷爷虽然见多识广,但他并不真正了解人类的味觉。他给她从小吃水果、干果和其他叶绿素的东西,她是靠吃这些东西长大的。这些东西的味道虽然不错,直到现在还是不错,但她认为哈克给她吃的人类的食品要比这些东西有味道得多。
  约翰开始张罗起两个人的饭来了,他一面打开一些小包小罐,一面问她一些问题。特威格尽她所能地回答,不过她认为,约翰这个人虽然很了不起,但对她的经历必然难以理解。
  她甚至连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也记不起来了。她只知道植物爷爷曾经告诉过她,当她刚会走路的时候,她父母就双双病死在他们的小屋里。她一个人信步走出了小屋,植物爷爷发现她后就在冥冥之中点动她的心灵。由于她那时年幼,所以一经指点就跟他心灵相通,真是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她不仅能听到植物爷爷的声音,了解他的心意,而且还信奉他,相信他的一切。
  植物爷爷指点她离开了小屋,穿过了她父母烧荒后想种的那块地,来到了树林里。树林里的树木把枝叶交织在一起,为她提供了一个躲避风雨的栖身之所。树林里有各种给她果腹的东西,她饿了后伸手就可拣到。在她长大之前,植物爷爷一直没有让她走近那个小屋的地方。直到特威格成年后,她才回到那里,当她跨进那间小屋时,只见绿色的藤蔓爬满了两张吊床,吊床上赫然躺着两具白骨。植物爷爷事先曾告诉她不要去动它们。她对这两堆枯骨毫无骨肉之情的感觉,而且她以后再也没去过这间小屋。
  但她对哈克这个人却有点不一样。3年以前,当她与哈克相遇之时,植物爷爷早就把她叫做小跑腿了。哈克原来也是一个垦荒人,就像现在正在追捕他的那帮人一样。垦荒人跟固定农是不一样的:固定农把荒地开垦成熟地后,就定居下来,年复一年有规律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进行耕耘、施肥和下种;垦荒人的谋生之道则很不一样,他最多在一块地上连续种两年就要换地方。
  吉森行星上只有一块大陆,这块大陆上的大部分肥沃土地都被第一批来到这个行星上的移民们占了。那些后来的移民发现这块大陆上的其余土地比较贫瘠,土层也不厚,上面长满了植物爷爷的子孙。他们对这种土地上能长植物是毫不怀疑的,但要长庄稼那就得把植物爷爷的子孙都烧了,把它们的灰当肥料。这就是草木灰的由来。庄稼有草木灰作肥料,长势非常好,于是农产品源源不断地从林区流入城市。不过,连种两年庄稼后,草木灰里的养分被吸收得于干净净,再也没有肥力了。对于垦荒人来说,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只要另外找块草木茂盛的地方,再烧一次荒就行了。
  3年前,当春雨还没有下的时候,哈克来到了特威格经常出没的这个地方。按说这时正是烧荒的最好季节,因为即将降临的春雨可以使草木灰里的养分渗到地里去。但哈克搭起帐篷后却闲逛着打发日子,他既不点火,也不烧荒。转眼就是夏天,再要种地已来不及了。特威格已来窥探过好几次了。开始她总是躲得远远的,以免被他看见。后来她越来越挨近他。她认为他是个不烧荒的垦荒人。他除了采集水果和干果这类植物爷爷给特威格准备的食品之外,从来不拿树林里的其他东西。她觉得这个人真是怪。
  后来她慢慢地对这个怪人了解了。哈克是一个酒鬼。他跟其他垦荒人本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是有一年秋后,他拿了卖庄稼得来的钱去赌博,在打牌中赢了一大笔钱。接着他的头脑清醒了一阵子。对此他大概会感激一辈子的,因为他听从了当地一个银行家的话,把这笔钱存人银行生利。他只拿出一部分利息去买一些日常必需品,然后就带着这些必需品到林中去烧荒开垦新地。
  可是,哈克第二次到森林里去的时候,却带了许多酒去。他搭起帐篷后,没有立即开始烧地垦荒,而是拖拖拉拉的不想动手,整天举杯自酌,安享清福。
  他一个人单独在树林子里,没有必要像在城里那样匆匆忙忙地大口喝酒,他尽可输愉快快地慢酌慢饮,一直到酩酊大醉,看不清周围的景色。再说,他有钱存在银行里,根本不用担心没钱用,即使这一年颗粒不收也没关系。
  所以到头来,哈克一无所获。
  但是到头来,哈克也开始变了。他变得越来越少喝酒了,他不需要借酒浇愁。因为在树林里,他不用再为这个法或那个法生气了,这些像荆棘一样的法律往往刺得他怒气冲冲的想反抗,要不他就喝酒,一醉百了。哈克不是个善于观察的人,但他慢慢地开始注意到季节的变化了,他注意到了随着季节的变化,树林里每天以上千种方式在发生相应的变化。他把树叶、灌木和植物的根茎都看成是个别的东西,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只觉得它们只不过是模模糊糊的一大片绿色而已。最后,他两年毫无收成,于是就不得不开始工作。不过他还是舍不得把他住过的这块舒服地方烧掉。于是他就把那里的树皮刮掉,表示这块地方已有主,免得让其他的垦荒人来烧荒。然后他就挪了个地方。
  哈克到了新地方后又与那里的自然环境打成一片,他怎么也不忍心放火烧荒。于是他又挪了个地方。这一次他来到了特威格所在的地区,当然他又没有烧荒。就这样,哈克与众不同的行动像鱼钩上的香饵一样,引起了特威格的好奇心,并在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把她引上钩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特威格大着胆子走进了哈克的帐篷,站在他前面不到几尺的地方。她已经观察了好几个月了,所以对他并不腼腆或害怕。
  “你是谁呀?”她轻轻地问。
  他对她打量了一番。
  “我的老天,小姑娘,难道你不知道你不穿衣服不能这样跑来跑去的吗?”
  穿不穿衣服只是他们俩需要互相了解的许多事情的第一件。特威格并不是不知道衣服,也并不是不知道其他人都穿衣服;她就是不喜欢穿上衣服后的那种感觉。事实上,她一点也不愚昧无知。植物爷爷早就留意到她的教育问题了。在她由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他就按她每一个时期能吸收的程度,尽量学习她的同类人的知识。他曾不断打发她到跟垦荒人的农场毗邻的树林边上去,让她有机会观察她的同类人的工作和生活,并听他们讲话。植物爷爷甚至还决意要她用自己的嗓子发声,练习讲话。这一切特威格都听从了,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是不加思索地盲从的。
  特威格在植物爷爷的督促下,不仅学得了人类的知识,而且还学到了许多其他不用语言表达的智慧和本领,这些智慧和本领大都是属于植物爷爷所生存的那个环境里的。此外,她从植物爷爷那儿获得的人类知识在传递过程中也受到了这样一种影响,即植物爷爷终究不是人类,他的思路当然是跟人类不一样的。
  例如植物爷爷也知道人类是要穿衣服的,但对他来讲,这毕竟是一种异端概念,所以他没有强迫她非穿不可。特威格不愿意穿衣服,植物爷爷就教给她调节自己皮肤的温度来适应气候的变化,然后就随她的便了。诸如此类的例子很多,反正特威格爱怎样就怎样,他让她自由发展。这样,特威格在许多地方又跟她的同类人不一样。
  所以她跟哈克见面时,就好像是两个异乡人的相会,彼此只有一点有限的共同语言和阅历。他们俩觉得双方之间的差异非常有趣,于是两人的伙伴关系就这样开始了。
  “你现在终于穿上衣服了。”约翰·斯通听到这里插了这么一句话,并对她身上穿的那套软软的树皮衣服瞟了一眼。
  “那是哈克的意见,他当然是对的,”特威格说,“我不在乎这点树皮,这点树皮以前是活的真树皮,我开始穿上这套衣服时觉得它有点擦皮肤,不过我让我的身体适应它,不使它在接触到我的肌肤时让我感到难受。”
  “是吗?”约翰·斯通点点头说,他那一头卷曲的浅色头发在火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不过哈克怎么会跟这儿的行星政府发生关系,从而作出安排把我召来的呢?还有他自己的选民为什么现在要杀他呢?”
  “哈克有一架教学机,他用它教了我许多东西,”特威格说,“不过他在这里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他知道了植物爷爷和其他许多事情。他不会跟植物爷爷说话,但哈克现在确确实实知道植物爷爷是存在的。”
  “在城市地区,你的同胞好像认为植物爷爷是迷信。”约翰说。
  “植物爷爷从来不注意城市地区的人,”特威格说,“不过,这儿的垦荒人都知道植物爷爷。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把他找出来,并杀害他,就像他们要杀哈克一样。”
  “为什么呢?”约翰耐心地问道。
  “两年前,哈克去竞选议员,”特威格说,“起初,其他的垦荒人认为有自己的代表到议会里去,这可是个大好事,所以他们都投他的票。可是他当选以后,却在议会里宣传植物爷爷,并大讲特讲禁止烧林开荒的道理。这时候,那些垦荒人就对他恨得要命,因为他们不愿放弃放火烧荒的行当。但因为他是议员,受到法律的保护,所以他们不敢碰他。可是,哈克当议员的两年任期昨天满了,所以他们认为谁也不会再管他了。”特威格讲到这里,不禁又悲愁起来。
  “别怕,你放心……”约翰说,“其他星球上的人会管的,他们会照看哈克这类人的,他们也会照看像你的植物爷爷那样的生灵的。我就要来管。我可以向你保证,哈克和植物爷爷不会遭到不测。”
  但特威格只是跪坐在脚跟上摇摇身子,她想到不能让自己听这种安慰话而掉以轻心,因为她微妙地感到这样做会招致灾难。
  他们睡了一会儿,大约4小时后就起身。天还没有亮,约翰打点好行装后上马,特威格在旁边步行引路,两人穿出树林后,直向铁锈泉走去。
  拂晓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一半多路了。开始的时候,那匹马因为天黑走不快,后来天越来越亮,它也就越跑越快了。特威格刚才还在为他们的速度慢而发愁,但现在却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脚底下速度的变化。她的注意力已被约翰·斯通吸引过去了。她对他越来越入迷。他不仅身材魁梧,而且思想开阔。特威格一面走一面琢磨着这个高大的人,她觉得好像有无数的问题要问他。尽管他对她有问必答,但她仍然不能一下子弄清这个人。
  “你是干什么的呀?”她老是问他这个问题。
  “生态学家。”约翰说。
  “可是你究竟是干什么工作的呢?”
  “有时候有点像顾问,给新世界上的社会当局当顾问。”
  “哈克说,你的工作有点像警察干的。”
  “我想倒也是。”
  “可是我仍然不了解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那你是干什么的呢?”约翰反过来问她。
  她有点冷不防。
  “我是特威格,”她说,“一个小跑腿,”然后她想了一想又说:“我是个人……是个姑娘……”她不吱声了。
  “这就对了,”约翰·斯通说,“你现在明白了吧?一个人可以有好几个身分或干好几个工作。这就是我们对天地万物要小心行事的原因。在没有弄清楚移动或改变天地万物的结果,以及它们对我们自己的影响之前,可别随便去乱动或乱改变事物。”
  “你讲起话来像植物爷爷,”特威格说,“只是他从来不对别人报复,甚至像垦荒人放火烧林这一类伤害他自己和他的儿孙的事,他也不报复。”
  “他也许是聪明的。”
  “他当然是聪明的,”特威格说,“但他是错误的!”约翰·斯通在马上低头向她看了看,他一直侧着脸听她那微弱得像耳语一样的讲话声。
  “你有把握吗?”他问她。
  特威格张了张嘴,然后又闹上了。她没有吭声,只是目不斜视地在他旁边向前跑。
  “天底下凡是不死的东西,都在成长,”约翰说,“凡是成长的东西都在变。你的植物爷爷在成长,也在变化,特威格,你也是一样。”
  特威格不想听他这种话,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说不出她想要听的话来。
  他们俩在午前赶到了铁锈泉。那地方有一个不大的悬崖,一股小小的瀑布从接近山顶处直泻下来,流入一个宽阔的大水潭。水潭不深。底下的石头略带浅红色的条纹,因此看上去好像满潭锈水,再加上水中有股强烈的铁器气味,因此人们就称它为铁锈泉。当约翰和特威格来到的时候,哈克已坐在潭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等他们了。
  “你们来得正好,”哈克看到他们后说,“再过几分钟后,我就要走了,不再等你们了。你们听见那边有声音吗?”
  他以头示意让他们注意水潭对面的树林。这一回特威格不用借助植物爷爷的子孙就知道有情况了。其实她比哈克和约翰两人听得更清楚,有一帮人正在林中披荆斩棘地向他们走来。
  “哈克,快跑!”特威格轻声地说。
  “不用跑。”哈克说。
  “别跑,”约翰·斯通高高地坐在马上说,“等他们过来,我们可以跟他们谈谈。”
  他们三人就一起站在那儿,静静地等着。那帮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会儿后就出现在空地上了。他们一共13个人,10个男的和3个女的。他们走出树林后,一看到哈克、特威格和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斯通就站住不走了。
  “你们在找什么人吗?”哈克问这帮人,他的口气里带着点嘲笑的味儿。
  “你很明白我们是什么人。”伯格说道。他又弄来了一把铁钻头挂在身上。他一面向哈克走过来,一面就从皮带上拿下那把钻头握在手里,“哈克,我们现在就来照料照料你们,你、那个小妞儿、还有你那个朋友,不管他是什么人。”
  那帮人也跟在伯格后面向他们三人涌过来。
  “别动!”约翰·斯通开腔了,他那低沉的嗓子使这些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他慢慢地跨下马来,站在地上。在他下马之前,他先在马镫子上站了一会儿,然后才一提腿翻身下马,他的动作和神气真有一股不可阻挡的气概,所以那帮人又停步不前了。斯通接着就对这帮人说:
  “我是星际政府的生态学家,奉命到这个星球上来调查有没有危险地糟踏自然资源的现象。因此,我在某些方面得到政府的授权。其中之一就是可以传唤别人到官方的听证会上作证,说明情况。”
  斯通说着就把左手的手腕举到嘴边,他手腕上有什么东西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他就对着那东西说道:
  “哈克·伊利昂斯,我责令你一旦收到传票,你必须以证人身份出席听证会;特威格,我责令你一旦收到传票,你也必须以证人身份出席听证会。你们出席听证会的一切费用由公家负责。出席听证会是你们当前的首要义务,任何地方法律,地方当局或个人都不许以其他义务或借口来限制你们出席听证会。”
  约翰把他的手腕从嘴边移开,并轻轻地放在他旁边的马脖子上。那匹马站在他身旁温驯得像一只大狗,他轻轻地拍拍它。
  “你们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扰这些证人,知道吗?”他又对那帮人说。
  “嗬,好吧,知道了。”那个身材结实、穿白色风衣的女人说。
  “知道了?你是什么意思呀,什么叫知道了?”伯格勃然大怒,“他没有带家伙,这个叫什么生态学家的只有一个人,难道我们就让这小子来阻止我们吗?”
  伯格向约翰一步步走来,约翰稳如磐石地站在那里。伯格越靠近约翰,就越显得矮小。等到他离约翰还不到几步的时候,很明显地可以看到,他的头顶还不到约翰的肩膀。他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站在一个成人面前一样。伯格停下来回头一看,那帮人里谁也没有跟着他。
  当伯格回头瞧的时候,那个穿白风衣的女人突然嘲笑起来。
  “你呀,伯格,真是有勇无谋。”她洋洋自得地说。
  她说着走上前来,用肘把伯格推向一边,然后就站在他前面,双眼恶狠狠地瞪着约翰。
  “生态学家先生,你吓不倒我,”她说道,“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可多着呢,你吓不倒我,你那个星际政府也吓不倒我,什么也吓不倒我!你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不马上把哈克抓起来绞死,并把这小姑娘带回去好好养大吗?告诉你吧,这并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是因为没有必要。哈克并不是惟一跟首都有关系的人。两个钟头以前我们就在手提电话中听到了消息,说你正在到这里来。”
  约翰点点头。
  “我并不觉得意外,”他说道,“不过,这也无济于事。”
  “无济于事?”她说话的口气很傲慢而且还带着几分得意劲儿,“我们要搞哈克和这个姑娘的目的,无非是想知道那个植物老鬼的下落罢了。哈克找你帮忙,我们就找仪器设备来帮忙,把那个老鬼头找出来。两天以前我们就把这种设备装在飞机上,开始在这个地区勘测这老鬼的根部系统。我们估计它可能藏在这个地区的什么地方,因为它是在这儿把这个姑娘拉扯大的……”
  “完全没有那么回事!”特威格以最大的嗓门喊道,“到处都有爷爷的踪迹,整个大陆,整个世界都有。”
  可是那个女人听不见她的声音,即使听到了可能也不会注意她。
  “昨天我们已经发现它了。生态学家先生,你爱保护哈克和这姑娘,你就保护吧。可是你怎么阻止得了我们在自己的地上挖掘,并把我们找到的东西烧掉呢?”
  “胡乱摧毁有智能的生命……”约翰刚开口,那个女人就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生命?你还没有找到它,你怎么知道它是有智能的呢?而且即使你找到了它,你能干什么呢,发传票把一些根传唤来吗?”
  她说着大笑起来。
  “好呀!”伯格转过身来冲着她。她仍然笑个不停。伯格说:“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你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她向伯格探过身来,好像要对他的黑胡子啐一口似的。“告诉你?相信你?你配吗?”
  “我有同样的权利……”伯格提出了抗议。
  可是她不等伯格说完话,就绕过他走到她的同伙那儿去了。
  “得啦,我们走吧,”她对他们说,“等听证会结束以后我们再来收拾他们俩。不管他们跑到哪儿,我们总会找得到的。”
  那帮人像突然惊醒过来的牲畜一样动起来了。她领着他们向前绕过水潭,在特威格、哈克和约翰·斯通三人一马面前走过去。她离特威格只有一臂之距,所以她一面走一面伸出手来在特威格的右肩上拍了一下,应该是说在她肩膀的树皮衣服上拍了一下。特威格被她拍得往后退缩了一下,但露西·阿罗迪特只是对她咧嘴笑笑,并在她面前走过去了。她带着那帮人走进了树林,顺着约翰·斯通和特威格刚才来的那条路走了。伯格也跟着他们走了。几分钟之后,他们的声音就消失在远处。
  “是这样的吗?”哈克在一片寂静中问约翰,“确有这样的设备能找到植物爷爷的盘根错节根系吗?”
  约翰皱皱眉头,眯起了那一双蔚蓝的眼睛。
  “有,”约翰回答说,“这是一种新式的热跟踪设备,它能觉察出非常细微的差别,只要植物根部的液体一流动,它就能测量到最微小的热量变化。我想在你们这个星球上谁也不会知道这种东西,更不用说……”他突然住口不说了。然后又换个话题说:“我真不相信有人竟会把这种东西送到这儿来,而我却没有听说。不过在商业地区,总是有人会冒险投机的。”
  “把他们抓起来!”特威格轻声地说,“宣布他们用这种东西是非法的!”
  约翰摇了摇头。
  “我现在还没有可靠的证据来证明你爷爷是有知觉的生物,”他说道,“没有这种证据,我是没有合法的权力来保护他的。”
  ‘你不相信我们?”哈克的瘦脸在胡子茬底下显得更瘦了。
  “不,作为我个人来说,我是相信你们的,”约翰说道,“甚至在人类开始离开地球之前,已经发现了这样一个现像,即:要是有人想把一种植物砍掉或烧掉,它就会在微电流计上显示出反应来。很久以来,人们就认为植物具有智能反应,并能作出智能反应。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产生植物与人类进行智能交流的现像是合乎逻辑的,你们说的那个植物爷爷就像这种情况。不过我还得亲自跟它接触,了解一下,或者取得某种证明它存在的确凿证据。”
  “不过,照刚才那个叫露西·阿罗迪特的女人说,再过一两天,恐怕没有什么东西好接触了。”哈克接着说道。
  “是呀,”约翰应了一声就回过头来问特威格:“你知道植物爷爷在哪儿吗?”
  “到处都有他。”特威格说。
  “特威格,你应知道斯通的心意。”哈克转回头来又对约翰说:“斯通,她知道他的下落。”
  特威格对满脸是胡子茬茬的哈克瞪了一眼。
  “你应该告诉我,”约翰·斯通说,“我越早碰到植物爷爷,就能越早保护他。”
  “不!”特威格轻轻地说。
  “宝贝,你可要懂事呀!”哈克说,“你不是已经听见露西·阿罗迪特说了吗,他们会找到爷爷的。假使他们知道,你为什么还不让约翰·斯通知道呢?乖,对他说吧。”
  “我不相信!她是在撒谎,她根本不知道!”特威格说。
  “如果她知道,你这不是太冒险了吗!”约翰说,“如果在我碰到植物爷爷之前,他们就挖掘到他并把他毁了,你这不是失去你最想挽救的东西了吗?”
  “植物爷爷的儿孙们即使会说话,也绝对不会讲出他的下落来。”特威格低声说,“所以我不会讲出他的下落来的。”
  “不讲也行,那你就把我带到他那儿去吧。”约翰说。
  特威格摇了摇头。
  “特威格,听着,”哈克插进嘴来,特威格对他望望。“特威格,你得听斯通的话呀。”她又摇摇头。
  “那你就问问爷爷本人吧,让他作主。”哈克说。
  她第三次摇摇头,然后就走到一棵树旁边,伸开两臂抱住了树干。她倒并不是光想让树枝帮她跟植物爷爷谈话,还想把她的脸藏在树于背后,不让哈克和约翰两人看见。
  “爷爷!”她在心中说,“爷爷,你听到我在说话吗?这叫我怎么办呢?”
  没有回话。
  “爷爷!”她的心灵在呼唤。
  仍然没有回答。特威格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她觉得她一点也接触不到植物爷爷了,他不是被害就是沉睡去了。于是她竭力地把自己的灵感延伸出去,最后终于感到他还在,不过,他没有注意到她在呼唤。
  “爷爷!”
  可是,毫无用处。这种情况就像一个人站在远远的高山顶上,她用耳语般的嗓子向他呼喊一样。植物爷爷已经陷于沉思之中,她叫不应他。她竭力抑制住向她心头袭来的阵阵恐惧和悲痛。过去,爷爷总是跟她息息相通,只是最近这几年自从垦荒人大片大片烧荒以来,他才开始独自沉思,并谈到他要去长眠了。
  特威格慢慢地放开树干,并回过身来面对哈克和约翰两人。
  “他就是不答理。”她说。
  三个人谁也不说话。
  “那就由你拿主意了,是不是呀?”还是哈克先开腔,他的口气很温和。
  她点点头,心里乱极了。不过,她最后还是想出了一个主意。
  “我不带你到爷爷那儿去,”她举目向斯通脸上望来,“我想自己去,去看看情况怎么样,那些垦荒人是不是已经发现他了,你们在这里等着我。”
  “不行,我不能等,”约翰说,“我到这儿来想亲自看看那些被烧过荒的地区。现在有时间,我应当去看看。如果我在采取措施保护你爷爷之前,把这个案子提交到法院去,我就得尽量收集证据。”
  “我陪你去看。”哈克对约翰说。
  “不,”约翰说,“你应一直向南走,到你第一个碰到的集镇或村庄去向当局报告,说你是我传呼的证人。这样,就可以把你受到法律保护的事列入公开记录。你能避开刚才走的那帮人吗?可千万不能让他们抓住你呀。”
  哈克哼了一声,表示对那帮人既憎恶,又蔑视。
  “那好!”约翰说,“我得把事情搞得有把握些。那你就到最近的居民点去吧,喔,这居民点叫什么名字?”
  “法尔维尔,”哈克说,“在西南方向十几里的地方。”
  “法尔维尔,好。等我看过几个被烧荒的地区后,我到这个地方去找你。我有张地图,上面标有被烧地区的位置。”约翰回头对特威格说:“特威格,你就去看看植物爷爷吧,看看他有没有被人发现的迹像。然后你就尽快来找我,你看能做得到吗?”
  “当然罗,”特威格傲慢地说,“无论你走到哪儿,我的植物兄弟和姊妹一定可以告诉我你的下落。”
  不过,她转身要走之前,犹豫了一下,她对哈克不放心地看看,一阵阵的担心好像是什么动物的锐利牙齿在啃她似的。
  “喂,你可千万别喝酒呀,”她对哈克说,“假如你喝醉了,他们就会想法子要你好看的。”
  “我答应,一滴酒也不喝。”哈克说。
  她仍然有点犹豫。不过她知道,她越是在这里久留下去,就越是不想走。所以她狠狠心就扭头走了。一会儿后,她就消失在树林中间,看不见他们两人了。
  特威格疾走如飞。以往,她只要一跑就高兴得什么东西都忘了,可是现在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她满腹心事,那些使她担心的情况像一群看不见的恶魔一样紧紧地跟随着她。她的心灵在不时地唤呼着植物爷爷,可是他没有回答。只要有可能,她就停下来跟植物爷爷的根子根孙接触。
  森林每天在成长和变化。当特威格需要在林间快走时,她从来没有计算过她到底走得有多快。她毕竟是个人类呀!在地球死亡之前,人类就开始向空间进发了。那时人类还在地球上举行马拉松赛跑。特威格走路的最快速度就和当时马拉松赛跑的冠军差不多,要快也快不了多少。不过,差别就在于特威格必要时,可以整天按这种速度或接近于这种速度不停地跑下去。现在,她就是在这样跑,也不知道自己跑得有多快。反正,她飞快飞快地在赶路,林中大大小小的树木和树丛纷纷向两边退缩,为她让出一条走廊来,让她飞奔。她的两条腿在晌午的阳光下倏忽摆动,几乎没有在地上投下影子。
  当特威格到达目的地的边缘地区时,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不久,她就来到了目的地,植物爷爷的盘根错节的根系就在这个地区下面15至40公尺的深处,上面是一片森林。从边缘地区到这里,一路上的植物兄弟姊妹都向她显示,没有一个垦荒人的足迹曾经踏上过这里的原始森林。不过,在她没有来同它们接触之前,它们都未能事先跟她通声气。特威格一到之后,就伸开双臂抱住一棵高高的树姊,让那些思想滞缓的树叶回忆这一周来逐日逐夜的所见所闻。
  可是,除了飒飒的风声之外,这些树叶想不起来还听到过什么别的声音。没有人在它们旁边经过,甚至远远的地方也没有;附近也没有传来过什么机械的声音。除了太阳、月亮和星星每日每夜定时在它们头顶上来来去去外,只有云彩飘过,有时间或夹杂着一场阵雨。
  露西·阿罗迪特一定是撒谎,这些垦荒人要么根本没有他们所说的那种设备,要么就是没用这种设备在这里找过植物爷爷。特威格宽慰地舒一口气,就倒身扑在地上,在小草兄弟之间张开双臂拥抱着她的天地。
  爷爷安安全全,仍然像以前那样安安全全。特威格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这一阵子宽慰。这样,睡意就突然向她袭来了。事实上,她已经足足跑了几个小时,真是又急又累,现在这一松弛,使她马上就睡着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轮明月高挂在明净的夜空。植物爷爷正在思索,他没有专门思念她,只是在想别的什么事情的时候联想到了她。他好像若有所思地缅怀着她,感到她不会听到他的心声。
  “……这个世界是被大气所包围的,我可从来没有延伸到大气以外的地方去过,”他心中在想,“不过现在,我的小跑腿将要跑到世界的尽头去。尽头过去是星星,星星过去还有更多的星星,过去,过去……直到宇宙深处,越过去越深。在那宇宙深处,一个个巨大的星系像朵朵云彩在飘浮,或像一大群撒开腿的孩子一样在四散奔跑,你追我赶。它们从一个共同点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一直散到时间和距离的最终边缘,在这广袤无垠的空间有着许多许多生命。我的小跑腿会慢慢地了解它们,了解它们的起始和结局,以及中间发生的一切过程。她将会了解它们的诞生和生长过程,她将会了解时间和空间中一切生命所经历的过程究竟是偶然的呢,还是有意安排的。所以,有破坏就会有创造;有沉睡就会有觉醒;有失败就会有胜利。就像这个世界的两极,有严寒的冬天就会有温暖的夏天一样。他们干尽一切来摧毁我,到头来只会使我的小跑腿获得新生,成为一个来往于星际间的伟大的使者……”
  “爷爷!”特威格叫了起来。植物爷爷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了。
  “小宝贝,你醒了吗?”爷爷问道,“如果你睡醒了,那你就该走了。”
  “走?”特威格问道,她仍然有点迷迷糊糊。“走……为什么?到哪儿去?去干什么?”
  “你的老朋友哈克快要死了,你以后的朋友约翰·斯通正在快马加鞭地赶到他那儿去,”植物爷爷的心灵在对她说,“那些想摧毁我和哈克的人设下圈套把他害死了,他们很快就要到这儿来也想把我弄死,现在你该走了吧。”
  特威格这才完全惊醒过来,她一骨碌爬起身来。
  “怎么回事?”她急忙问道,“哈克在哪儿?”
  “在法尔维尔北面的一条山沟沟里,看起来他好像是喝醉了酒,迷路走到那儿失足跌死的,其实他是被人家从悬崖上推下来的。我们的敌人设圈套让他喝酒,然后把他带到那里往下一推,他就摔下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告诉我呢?”特威格哭起来了。
  “告诉你也没有用,”植物爷爷说,“哈克的死是免不了的,正像他们要到这儿来弄死我,也避免不了一样。”
  “到这儿来?”特威格火冒三丈,“谁能到这儿来?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在哪儿。”
  “他们知道,”爷爷说,“当你到这里来的时候,那个叫露西·阿罗迪特的女人在你肩膀的树皮衣服上钉了一个什么东西,这个小玩意儿能够发出呼叫信号,她那里有个听得见这种信号的东西。因此你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她都知道。你到这里不再往前走了,他们就知道你找到了我,因此也就知道我所在的地方了。”
  特威格伸手向肩膀后面摸去,她的手指摸到了一个又圆又硬的小东西。她把它从树皮衣服上拨出来,拿到前面一看,只见那玩意儿在月光底下像一颗没有光泽的珍珠,底下有一根尖尖的小针。这家伙就是靠这根小针插在她的树皮衣服上的。
  “我把它拿开!”她说,“把它拿到别的地方去……”
  “那也没用了,”爷爷说,“别折磨你自己了。在他们来以前,我就要去长眠不醒了,他们只能摧毁我的根部,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不!”特威格说,“你等一等……我跑去找约翰·斯通。在他们使你的根部受到重大伤害之前,他能赶到这儿来。这样你就不用去睡了……”
  “小跑腿呀,小跑腿,”爷爷说,“即使约翰·斯通今天救了我,他也只不过是把我不可避免的命运往后推一阵子而已。自从你的同类人踏上这个星球的那一天起,我迟早总是要去长眠的,这是必然的。要是你了解我现在高高兴兴去安睡,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悲哀了。你要把我有用的东西传下去,传到我不能传的地方去,传得远远的、深深的,要超越距离和想像。”
  “不!”特威格哭着说,“我不会让你被人弄死。我要跑到哈克那儿去找约翰·斯通。他会来救你的。你等着我,爷爷!等着……”
  她心灵中对爷爷讲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转身向法尔维尔跑去了。草兄草弟们在她前面开路,大大小小的树枝为她让路。可是她几乎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动作。她一心只想着爷爷不能死……不能死……
  她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可是当她跑到法尔维尔附近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草见草弟们把她引到那个又深又黑的山沟沟里。在山沟沟远远的那一边的树林里,微微发白的天空下衬托出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和一匹高头大马的黑色轮廓。但山沟里仍然是一片黑暗,沟底下有一堆什么东西躺在那儿,那就是哈克。特威格一看到哈克,暂时把植物爷爷忘了。她不顾一切地从山沟边沿上直冲下去,要是换个人,准保跌跌撞撞摔上几十个跟斗了。可是她头脑中对哪些地方崎岖不平,哪些地方有树丛或荆棘非常清楚,所以她连趔趄也不打一个就跑到了哈克身边,跪了下来。
  “哈克!”她又哭又喊,泪流满面。
  山沟沟那边传来了一阵巨物坠地的响声,那是一个体重显然不轻的人跳下地来的声音。接着约翰·斯通就步行来到哈克身边,他在她对面蹲了下来,伸手用手指在哈克瘦削的下巴下面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喉咙。
  “他已经去世了,特威格。”约翰说,他的眼光从哈克身上转到了她身上。
  她悲痛得五内俱焚,把哈克的头捧在膝上一面摇,一面哭泣。
  “哈克!我叫你不要喝酒,不要喝酒,”她哽咽着说,“你答应过我!你答应过你不喝酒……”她悲哀得说不下去了。
  她意识到约翰·斯通已从她对面走到她旁边蹲了下来。他在她旁边像一座巨大的峭壁笼罩着她。约翰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和肩膀上,他的手是那么大,好像一扇拱门绕着她一样。
  “特威格,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他那深沉的嗓音在她耳朵里隆隆回响,“有些事情总是会发生的……”
  这口气多像是爷爷说话的口气,她突然想起了植物爷爷,立即机警地抬起头来听着,可是什么也没听见。
  “爷爷!”她大声呼喊,这喊声不仅出自她的心灵,而且还是她平生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嗓子喊出来的,喊得如此清楚,如此响亮。
  可是,没人答应她,而且连回声都没有,这也是第一次。过去,只要她一喊,尽管植物爷爷不在听她,但她总可以听到回音说爷爷在。可是这一次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由植物爷爷儿孙们组成的那个难以想像的联系网还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它们在听,在等,并把她的呼唤一直传到世界上最远的地方去。可就是没有反应。这个行星世界没声音了。
  “他走了!”她失声痛哭起来。这句话在树叶和树枝之间传开了,从草叶传到草叶,并沿着丘陵、峡谷、平原和高山之下的植物根部一直传出去,“走了……”
  她颓然倒在她坐着的地方,连哈克的头还放在她膝盖上也忘了。
  “你是说植物爷爷吗?”斯通问她。她本然地点点头。
  “全完了,”她高声说道,她刚刚会出声的嗓子变得麻木不仁和死气沉沉,“他走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永远完了。”
  “不!”约翰·斯通低沉地说,“决不会完的。”
  他看着她,在她旁边站了起来。
  “特威格,”他的口气温和,但很坚定,“绝对不会完的。”
  “会的,会完的,你听……”她忘记了约翰跟别人一样,他是听不见植物爷爷的声音的,“这个世界现在没声音了,像死的一样,没有别的人了。”
  “有,有人,”约翰说,“你不就是,有你就有一切。这个世界有许多人不了解植物爷爷,更不用说别的世界上了。他们都在等着你,等着你去向他们说明。”
  “我不会跟别人谈话,”她仍然半跪半瘫地倒在哈克的尸体旁边,“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告诉你,什么都完了。”
  约翰·斯通弯下身去,把她抱了起来。他抱着她向山沟沟那头走去,走到他的马旁边,并抱着她上了马。她挣扎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约翰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把她压服了。
  “时间在过去,”约翰说。特威格把她的脸贴在他宽宽的胸膛上,只听见他的嗓音在一层肌肤后面低沉地说:“事物在变化,这是永远也不会停止的。即使植物爷爷和哈克仍然活在这儿,即使吉森行星仍然处于过去那种状态,你还是要成长和变化的。凡是没死的东西总是要成长的,凡是在成长的东西总是要变的。反正,不管我们想不想,我们要作出的决定会越来越大;不管我们计划不计划,摆在我们前面的任务会越来越重。归根到底,总要作出这样的选择:要么热爱一切,要么什么也不爱。在其他的世界上可能会有像哈克这样的人,也可能在其他什么地方会有另外一个像吉森行星这样的世界。但我们不可能像找到这个植物爷爷那样去找到另外一个植物爷爷,也不会找到另外一个特威格。这就是说,你应当像植物爷爷那样去爱一切星球世界和一切在成长中的事物。他不可能到别的星球上去,而你是可以去的。特威格,这就是你的任务。”
  她不吭声,也不动弹。
  “去试试看吧,”他说,“爷爷把这个任务全交给你了,你就把他留下的担子挑起来吧。你要向吉森行星上一切生长的东西讲话,告诉他们,失去爷爷并不是什么都完了。”
  她偎依在他胸前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她说,“这没用,我也不会。”
  “去对他们讲吧,”他说,“不要放任不管,去告诉他们,他们现在还有你呢,难道这不是爷爷要你干的事吗?”
  她又摇摇头。
  “我不会……”她呜咽着说,“要是我对他们讲了,那爷爷就不会醒来了,真的永远长眠了。我不能这样干。我不能永远撇开他,我不干!”
  “那爷爷指望的一切都完了,”约翰说,“哈克所干的一切也白费了。哈克怎么样?”
  她立即想起了哈克。哈克什么话都没留下。现在,那马每往前走一步,哈克就离他们远一步,最后也将被湮没在忘却之中。
  “哈克!我不能……”她在心中默默地对他说。
  “不能……?”哈克的形象朝后向她看看,他向她眨眨眼睛,接着就开始唱起来了:

    人们常说要像内德·凯利那样雄赳赳,气昂昂,
  今天他们又在说要像内德·凯利那样雄赳赳,气昂昂,

  哈克那沙哑的破嗓子唱出来的这些熟悉的歌词像阳光照遍了她的全身,像利箭穿透了她内心那一堵阴暗、沉重的悲痛之墙。这堵墙是她失去爷爷时堆砌起来的,堵塞了她的心灵。她马上想起了地下的鲜花现在也要失去她这个伙伴了,而它们还无声无息地处在蒙昧之中。她心里充满了内疚。从现在起,她也要走了!
  “没有关系!”她用心灵和声音同时对这些花儿说,“没有关系,我,特威格,还在这儿呐。你们决不会孤独的。我答应你们,即使我到其他地方去,我总会设法跟你们联系的,不论我在哪儿……”
  她的心头话马上被植物兄弟姊妹们接过来,传出去。从山谷到丘陵,从平原到森林,到处传开了她的话。从最小的草弟草妹到最大的树兄树姐都在高兴地传着他的话,它们传呀,传呀,一直传到世界的尽头。
  特威格闭上眼睛,最后躺在约翰·斯通的宽大的怀抱里。她不知道他要把她带到哪儿去,肯定是离古森世界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她现在知道,没有一个世界会是太远的;她也知道,在爷爷曾经梦想过而无法到达的老远老远的地方,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他们正在等着她,等着她去说话。
  爷爷是一去不回了,哈克也是一样。不过,这可能不是结束,也许是刚刚开始。也许……至少她已经对爷爷的儿孙们讲了,他们决不会孤独的。这样,她的难受程度就稍微减轻了一点,就减轻那么一点儿。那匹马不停地走着。蹄声得得,非常有节奏,特威格就在一起一伏的颠簸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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