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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罗丁医生



  计算机车开到宇宙飞船中部,在一部电梯前面停下,我们下车改乘电梯,从最高层甲板下降到另一层甲板。
  我从打开来的电梯门望出去,只见一片耀眼的阳光,我揉揉眼睛,走出电梯,进入另一个世界。我的惊奇是无法形容的,因为我像回到了地球,这哪儿还是宇宙飞船的一层甲板呢,往上望,是高不见尽头的蓝天,往前望,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面长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微风徐来,花枝摇拽。这景色实在太美了,事实上我白活了二十岁从未曾亲眼见过,因为地球早已没有青草,也没有花朵,我只是在旧电影里见到罢了。现在置身于其中,我实在无法置信。只有在我感觉出脚下那种太空船特有的重力场的轻微振动,我才确认这美景原来又是人工幻觉。
  一○一领着我穿过花间的小径,走到一座房子前,他说:“罗丁医生就住在这儿。”
  我敲了敲门,里边传出像公牛一样的吼叫:“门又没有上锁,自己进来吧,难道要我给你开门吗?”
  我吓得从门口倒退了两步,一○一对这吼叫一点也不当是回事,他把门推开,往后退一步,很礼貌地让我先进门去。
  室内和外边明媚的景色完全相反,一片幽暗,我的视线过了好一阵才适应过来。一○一对着一团黑物说:“梦蕾小姐想见见你呢。”
  “快把门关上!把我的冷气都跑光啦!”那团黑物又吼叫起来。
  吓得我赶忙把门关上。这时室内的光线才慢慢由暗转亮,我首先看到的是那只把光线调亮的手,这手很大,但却很灵巧。当灯亮之后,我才看清前面的那团黑物,原来是一个又胖又大的男人,由于他穿着一身灰黑色的制服,再加上一头黑发和一脸络腮的大胡子,坐在那儿活像一头黑色的狮子。
  “你就是救上船来的那个妞儿吗?我知道,我在屏幕上看到一○一把你和一个小孩摃进船的情形。”他的声音很响亮,初听起来顶吓人,但我看他却并不凶恶。
  我走到他跟前,微笑着对他说:“我叫梦蕾,很可惜你刚才没有到饭厅吃饭,所以我请一○一特地带我来拜访你。”
  他惊地站了起来,我吓得连忙向后退了一步,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的头那么大,简直像个狮子头,可是他的身躯却是相当矮,粗腰粗臂,脚却出奇地短小。他向我伸出手,手很长,这使他显得像一只吃得过胖的大猩猩。
  我握了握他的手,他哈哈大笑起来,大声地说:“很高兴你来看望我,坐吧!”
  我在他面前坐下,眼睛不由向室内望了望,我发现这房间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医疗仪器,有些仪器的样子顶吓人的。
  “这些都是做人体移植的外科仪器,除了人的脑子之外,我能做任何一种器官的移植。人的脑子是人的思想库,在技术上和理论上来说,脑子也是可以移植的,但要是把人的脑子移植到别人的身上,那人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完全被移植来的脑子支配了。你要是被火烧伤,我可以给你移植皮肤,你瞎了眼睛的话,我可以给你换上新的眼球……人体任何器官都可以换上新的,这就是我的玩意儿。”
  我点点头:“这真了不起,我相信这艘医疗设备齐全的宇宙飞船,一定救活过很多人。”
  “你以为这是一条医疗船吗?错了,这绝不是医疗船,这儿是个屠场!”
  “屠场?”我为之愕然。
  一○一用毫无感情的声调提醒道:“罗丁医生,这位小姐才刚上船,听不懂你这些反话的。”
  “反话?”罗丁医生怒吼一声,“谁说我说的是反话?这儿不是屠场是什么?难这是慈善机关吗?不错,我们的冷藏库里藏着各种各样的人体器官,就跟猪肉铺一样,我们是靠卖这些眼球,心肝脾肺肾……甚至五官四肢,来赚取利润,我们每一样卖出的东西,都是为了赚钱,没有利润的生意谁会去干?一个人工心脏在出产它的地方,值不了多少钱,但把它运到需要它但又无法生产它的星球去,那就值钱了,这些星球只有通过我们,才能得到这些器官,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到遥远的鄂尔克星去。”
  我说:“这很合理嘛,每个人都得赚钱过活的呀。再说你们把先进技术带给落后的星球,这是件很有意义的工作,你何苦贬损自己呢?”
  罗丁医生大笑道:“哈哈,合理吗?这只不过是亚密德自欺欺人的梦。”
  我突然想起了亚密德美丽的额头上那块难看的伤疤,于是问道:“罗丁医生,你的医术这么高明,连人的皮肤也可以更换,为什么不给亚密德船长消除掉他额头的疤痕?”
  他听了我这话,笑声突然停住,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过了好一会,才说:“他不让人除掉这疤痕的,你最好别在他面前提到那疤痕。”
  “为什么?”
  “够了,我讲得已经太多了。我只是个医生,但我的外科手术还未高明到能医治人心灵的伤痕。你能从我这儿打听到的,就只有这么点了。再会吧,以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
  我连忙说:“不,罗丁医生,请你坦白告诉我,亚密德船长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亚密德是我最爱而又最讨厌的一个人;他是个天使,又是个魔王;他最慷慨大方,又最寸镂必算;他很聪明,又极愚蠢,他很忠厚诚实,但又狡猾多端,你可以信任他,但你不要相信他,他会使人快乐,却往往令人痛苦。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够了,梦蕾小姐,我这几句话足够你思索一段日子的了。你们走吧,我要休息了。”
  在他最后几句牛叫一样的话才一讲完,他就伸手把灯转暗,我打了个寒颤,连忙告辞。
  回到阳光温暖的“室外”,我对一○一说:“他真是一个古怪的人,讲话尽叫人听不明白,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躲在冷气唆唆的暗室里,却在室外造出这样一片天高气爽、风和日丽的人工幻觉?这不是很矛盾吗?我实在无法理解。”
  一○一答道:“我是一个机械人,你都不理解,我更无法理解了,机械人是没有可能对于人类的心理变化和情绪反应作出判断的。”他停住脚步,思索了一阵,“再说,难道你认为他的行为是不合理的?船长曾说那是可以理解的。”
  我觉得好奇,追问下去:“船长怎么说?难道他认为这种古怪行为是合理的?”
  一○一说:“亚密德船长曾对我说过,罗丁医生这种矛盾的表现,是他一种思乡情结的结果。罗丁医生出生在地球,他常常会想念这个他所来自的星球,所以把房子周围的环境,故意造成一种地球四季变化的人工幻觉,来满足自己的心理要求。”
  我觉得这样解释不无道理:“就算你这样讲是有道理吧,但我仍认为罗丁医生是语无伦次的;你想想,他刚才是怎样说亚密德船长的?他最爱他又最讨厌他,他用着一对对完全相反的、含意互相矛盾的词组形容他,叫我怎么理解他的意思呢?”
  一○一说:“他的话是合符逻辑的,他讲的话都是有根据有道理的,也许你同船长相处的时间长些,我相信你就会理解罗丁医生的话并没有说错。”
  我们坐计算机车回去时,我忍不住又问:“一○一,既然罗丁医生认为这艘宇宙飞船是屠场,那他为什么还留下来当屠夫的角色?他既然认为亚密德是个只会追求利润的人,为什么又要跟他同流合污?”
  一○一摇摇头,回答道:“这是并不矛盾的,我从逻辑的角度来分析,认为这正是他最爱船长又最讨厌船长的表现。他认为船长追求利润是可恨的,但船长对他却极其大方,他要花多少钱购置医疗仪器,船长都从不说二话照付。罗丁医生可以说是个第一流的外科医生,在别的任何医疗机构都不可能像在这儿那样充分发挥他的天才,他不会离开这条船的,尽管他终日骂骂咧咧,实际上他喜欢这儿,他骂船长,是因为他最爱他。”
  “可他不为船长治疗额头的伤疤!”我反驳道,“难道他认为伤疤好看?”
  一○一说:“他不给治,是船长不让他治,并非他治不了,他没有去治,并不等于他认为伤疤好看。梦蕾姑娘,你的逻辑混乱了。”
  我也真的有点被弄得思想混乱起来,我想,我该去睡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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