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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博士


作者:儒勒·凡尔纳


        第一章 在最完善的地图上也找不到“基康东”

  如果你想在任何一张以前的,或是现在的弗兰德斯地图上找到基康东小镇,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基康东是不是已经消失了?不是。一座想像中的城镇?更不是。尽管地理位置微不足道,基康东还是存在了八九百年了。它拥有2,393位居民。小镇位于弗兰德斯的心脏地带,处在奥德纳尔德西北13.5公里与布鲁日东南15.25公里交界的地方。瓦赫河——斯凯尔特河的一条小支流——在三座桥下潺潺流过,桥上仍盖着古朴的中世纪的桥顶,一如土耳内的风格。
  镇里的古堡让人赞不绝口,它的第一块奠基石是鲍德温伯爵于1197年铺下的,后来君士坦丁堡国王又进一步将它加工完善。这儿有个镇公所,哥特式的窗户,饰有串珠的雉堞式房顶,旁边还有一座高达357英尺的钟楼。每个钟头都可以听到大钟敲的5下8度音和飘扬出的一阵似梦如幻的轻音乐。基康东大钟比布鲁日大钟的名气还要大哩!
  外地人——如果来到基康东的话——是不会离开这座古色古香的小镇的,除非他们已一一参观过这里的“执政厅”(执政厅里挂着一幅威廉·拿骚的全身画像和一个麦秆火把)。圣·马卢瓦尔的楼厢(它当之无愧地是16世纪建筑艺术的杰作之一)、宽绰的圣·埃尼夫宫里的铸铁井(它的令人拍手称赞的装修得归功于能干的铁匠昆廷·梅茨)和以前曾与玛丽·伯贡底一样高的墓碑(玛丽是查理斯·博德的女儿,这会儿他正在布鲁日的巴黎圣母院教堂打瞌睡呢)等地方。
  基康东的工业主要是大量酿造掼奶油。现在它归范·特里卡西家族打点管理,世代相传已经有好几个世纪。
  而在弗兰德斯地图上竟然找不到基康东!地理学家是把它遗忘了,还是有意疏忽呢?这已无从知道。但基康东不是海市蜃楼,它的的确确存在着。镇中有窄窄的街道,厚厚的城墙,西班牙式的房子,还有集市和镇长,等等等等。近来这里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怪事,讲起来你可能有点不太相信,但却是真的,我绝无半点虚言。
  当然,西弗兰德斯的佛兰芒人是没得说的。他们富裕。精明、谨慎、喜欢交际、脾气好、热情好客,但谈吐像他们脑子里所想的那样,或许有那么一点儿严肃。为什么,这座最有意思的城镇在现今的地图上连个影子都找不着?这始终是一个不解之谜。
  这个疏忽确实令人遗憾。要是历史不曾遗忘基康东就好了!哪怕是编年史或国别史对它一笔带过都行啊!可惜的是,没有一本地图册、一个路标、一条路线提到过它。可以推断,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势必会影响小镇的商业和工业的发展。说到这里我得赶紧补充一句:基康东既没有工业也没有商业,但它的日子照样过得不赖。它的大麦棒糖和掼奶油是即产即销的,从来不运到外地去。总而言之,基康东人完全自力更生。人们安分守己,性格温和,很少激动——一句话,他们是标准的佛兰芒人,你在斯凯尔特河和北海之间碰上的佛兰芒人就是这样。

      第二章 镇长范·特里卡西与顾问尼克洛斯商讨小镇事务

  “你真这么想?”镇长问。
  “我想——是的。”顾问沉默了几分钟后回答。
  “我们得马上采取行动。”镇长又说。
  “这个重大问题,我们都讨论了10年了,”顾问尼克洛斯答道,“坦率地说,尊贵的范·特里卡西,我还是下不了这个狠心哪!”
  “我很理解你这样难于决定,”镇长沉吟了足足15分钟才开口,“我理解。我和你一样。我们不能贸然行事,还是等重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再说吧。”
  “毫无疑问,”尼克洛斯接茬,“在基康东这样一个风平浪静的小镇里犯得着设高级警官这个职位吗?”
  “我们的祖先,”范·特里卡西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的祖先从来没说过,也不敢说什么事情是十拿九稳的,他们一定要不厌其烦地反复证明后才会下定论。”
  顾问点点头,表示赞同。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又不吭声了。这段时间里顾间和镇长像具泥塑一样坐在那儿没点动静。后来,尼克洛斯问范·特里卡西,他的前任——大概是20年前吧——是不是压根儿没想过要取消高级警官这个公职,它每年都要耗费小镇1,375法朗零几生丁的资财。
  “他何尝没想过?”镇长回答,一只手故作庄严地搭上他光洁的额头,“但这位高贵的人到死都没有冒冒失失地下决心采取这项或那项行政措施。他真了不起。我怎么不学学他?”
  顾问尼克洛斯表示,他深有同感。
  “这个已故去的人,”范·特里卡西郑重其事地补充,“一生中从未决定过一件事情,他简直达到了尽善尽美的境界。”
  说到这里,镇长用小指头的末梢摁了一下铃。铃沉闷地响了一声,听起来就像是谁在叹了口气。立刻,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即使是一只老鼠碎步跑过一层厚厚的地毯也不可能发出这么轻微的声响。房门开了,合页一一打开。一位长着金黄色长发的年轻姑娘出现在门口。她就是苏泽·范·特里卡西,镇长的独生女儿。她一声不吭地递给她父亲一筒装得满满的烟斗和一个小小的铜制大钵,然后又像她进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尊贵的镇长点燃烟斗,很快地,周围蓝色烟雾缭绕,而顾问尼克洛斯呢,他正全神贯注地思索问题。
  两位管理基康东的显要人物谈话的房子是间客厅,厅里摆满了深色木料制成的各式各样的雕刻品。一个高高的壁炉——里面大得足可以烧根橡树或烤头牛——占了房间的整整一面墙壁;对着它的是一扇格子窗户,污迹斑斑的玻璃使阳光显得不那么刺眼;壁炉台上的一个古老的画框里那张尊者的画像(据说是芒布兰),无疑是范·特里卡西的一位祖先,他的真正血统得追溯到14世纪,当时佛兰芒人和盖伊·当皮埃尔正与哈布斯堡王朝的鲁道夫酣战不休呢!
  客厅在镇长家中,算得上是基康东最舒适惬意的客厅之一。镇上的人公认它是一座最别出心裁的建筑物:佛兰芒式的设计风格,建筑学上尖项式建筑所具有的突兀、离奇和生动等特点它都一应俱全。即使是加尔都西会隐修修道院,或是聋哑院,都不会比这所宅院更加死气沉沉。屋里没有一星半点声音。人们在这儿不是走动,而是滑行;不是说话,而是呢喃。
  然而屋子里还是少不了女人。除镇长范·特里卡西外,这里还住着他的妻子梅尔芙·布丽日特·范·特里卡西,女儿苏泽·范·特里卡西和佣人洛谢·让瑟。对了,还得提一下镇长的妹妹埃尔芒斯姨妈,一个老处女,苏泽小时候曾亲昵地称她为“塔塔尼芒斯”,这个明称一直沿用到现在。镇长的房子如沙漠般寂静无比,这儿如果发生争论、吵嚷或闲聊,那才真叫出了鬼了。
  镇长约摸50岁,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不老也不年轻,皮肤不红润也不苍白。他不快乐,但也不悲伤;不心满意足,但也不烦闷厌世;他不会精神饱满,但也不至于无精打采。他不好也不坏,不大方也不小气,不勇敢却也不怯懦,反正什么事情都不会走极端——一个标准化的人物——在各个方面都非常有节制。他做起事来总是那么慢条斯理。他的下巴有点下垂;眼睛总睁着;额头宽阔,光滑得像面铜盘,一丝皱纹都没有;但身上的肌肉却很松弛,相面师不费吹灰之力,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个麻木不仁的人。不论发怒还是激动,反正任何情绪都不能让他。心跳加速,他的脸甚至连红都不会红一下。无论怎样恼火,他的瞳孔都不会收缩,哪怕是转瞬即逝的收缩都不会。
  他总是穿着得体,衣服不大也不小,似乎从未磨损过。他穿的那双大大的、方方的鞋子缝了三层鞋底,鞋扣是银制的,久用不坏,以至于他的补鞋匠都已对它们彻底绝了望。他戴的那顶帽子更是年代久远,那还是在弗兰德斯从荷兰分离出来时就做好了的,因此上面的头饰少说也有40年了。但你猜怎么着?这可是一种情感啊!正是基于这种情感,躯体像灵魂一样经受住了考验,衣服又像躯体一样也经受住了考验。我们这位尊贵的镇长漠然、懒散、满不在乎,什么事情都激不起他半点兴致。他的任何东西都完好无缺,包括他自己在内。正因为这样,他想当然地认为基康东的事务和它安守本分的居民非得他来管理不可。
  倒也是,小镇和范·特里卡西一样没有生气。在这所幽静的宅子里,镇长指望着能达到人类生活的最高境界。然而他并不是不知道,好心的梅尔芙·范·特里卡西——他的妻子——会比他先走一步。她在世上已活了60个年头,除了坟墓,还没找到一个更好的去处,好让她美美地睡上一觉呢!
  这是需要解释一下。
  出于以下原因,范·特里卡西家族也自称为“让诺家族”。
  众所周知,这位独特人物的小刀和它的主人一样闻名遐迩,怎么样都用不坏,这是因为它不断得到加倍护理的缘故:刀柄损坏了,换上新的;刀片钝了,也换上新的。范·特里卡西家族自远古时候就保存了这个传统,这更助长了它的傲气。
  从1340年起,事情就这么循环往复:一位范·特里卡西先生丧偶后,娶了位比他年轻的范·特里卡西太太;后来太太成了寡妇,但她接着又嫁给了另一位比她年轻的范·特里卡西先生;后来先生又成了鳏夫……如此这般,世世代代从未间断过。类似的情况周而复始。
  因此,梅尔芙·布丽日特·范·特里卡西现在嫁的是她的第二任丈夫;要是她守规矩的话,她就肯定会比她丈夫——他比她小10岁——先到另一个世界去,以腾出位置给新的梅尔芙·范·特里卡西。出于这一点,镇长觉得自己的如意算盘没打错,家族的传统绝对不容许遭到破坏。这所住宅就是这样,安安静静,了无生机。门从来不会“嘎嘎”转动,窗户从不会“格格”作响,地板也不会“咚咚”发声,烟囱不会“隆隆”轰鸣,风向标不会“呼呼”划动,家具不会“砰砰”开合,锁不会“嘟嘟”响起,住在里面的人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哈波克利特神肯定会毫不迟疑地选它作“冷宫”。

           第三章 高级警官帕索夫不期而至

  这段有趣的对话始于下午2点45分。范·特里卡西点燃那根硕大无比的、能装下一品脱烟丝的烟斗时,时钟指针指向4点差一刻。他抽完烟时已是5点35分。
  这期间,两人都缄默不语。
  6点钟的时候,讲话一向言简意赅的顾问终于打破沉默,开口道:
  “那我们决定——”
  “别作什么决定。”——镇长的回答。
  “我看,总的来说,你是对的,范·特里卡西。”
  “我也这么认为,尼克洛斯。我们是该当事情有点眉目的时候讨论讨论高级警官——但不是现在,下个月再说。”
  “或许还得等一年。”尼克洛斯接腔。他打开手帕,从容地揩揩鼻子。
  接下来的15分钟两人又成了哑巴。无论什么事情,即使是那只看家狗朗托的出现都打破不了这种僵局。朗托像它的主人一样懒洋洋地,正走进客厅向人致意。高贵的狗!——它是它种族的一个杰出的榜样。假若它是纸板做的,爪子上安了轮子,呆在这儿也不会发出更轻微的声音。
  快8点了。洛谢拿来一盏玻璃擦得锃亮的老爷灯。镇长问顾问:
  “还有别的要紧事讨论吗?”
  “没有了,范·特里卡西,就我所知没有。”
  “不是有人告诉过我,”镇长间道,“乌代那城门旁的塔楼快倒塌了?”
  “喔!”顾问答道,“如果哪天它真砸了一个过路人,我丝毫不会觉得讶异。”
  “唉!事故发生之前我希望我们能就塔楼作出一项决议。”
  “我也希望如此,范·特里卡西。”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决定。”
  “一点不错。譬如说,有关皮货市场的问题。”
  “我们在会上不是决定把它烧掉吗?”
  “是的,范·特里卡西——是你提议的。”
  “难道这不是最可靠、最简单的处理方法?”
  “它的确是。”
  “好啊,我们等等看。就这些?”
  “就这些,”顾问答道,“听说了没有?水漏了,圣·雅克底端有被淹没的危险。”
  “我已经听说了。真是太遗憾了,漏水怎么没发生在皮货市场!要不然那场火可以被扑灭,也用不着我们耗心思地讨论来讨论去了。”
  “你认为如何,尼克洛斯?有什么东西会比事故更难以捉摸?它们没有规律可循,我们又不能指望着用一件事去补救另一件事。”
  顾问颇费了一点脑筋才领会镇长这段精辟的见解。
  “是的,可是,”顾问尼克洛斯顿了一下又说,“我们说到关键问题上来了。”
  “什么关键问题?我们还有关键问题?”镇长问。
  “一点不错,就是给小镇发电的问题。”
  “噢,对了。如果我没弄错,你指的是牛博士的发电方案?”
  “对极了。”
  “哈,它还在实施中呢,尼克洛斯,”镇长道,“他们已经在铺设管道了。”
  “这件事是不是决定得过于仓促了点!”顾问摇摇头,
  “是仓促了点。但牛博士会负担这次实验的全部费用,我们一个子儿都不用掏。”
  “要不是这样,会让他于?看着办吧!如果实验成功了,基康东会是弗兰德斯第一个用氧气照明的小镇——对了,那种气体叫什么名字?”
  “氢氧气。”
  “没错,叫氢氧气。”
  这时门开了,洛谢走进来,告诉镇长晚饭准备好了。
  顾问尼克洛斯站起身来,打算告辞。范·特里卡西已经讨论和决定了够多的事情,因而胃口大开。我们也看到了,议会的头面人物好不容易才碰碰头,开个会,处理处理基康东城门即将倒塌这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两位尊贵的长官一前一后地朝大门走去。顾问出门时点上一盏小小的灯宠。当时已是10月,夜色漆黑就像被墨染过,基康东的街上一片昏暗,牛博士还没有为它带来光明,缕缕薄雾给小镇蒙上了一层阴影。
  尼克洛斯的告别仪式起码花了一刻钟。点燃灯笼后,他穿上大牛皮鞋,戴上羊皮手套,接着又竖起大衣上毛茸茸的领子,拉下毡帽沿遮住眼睛,拿过那把沉甸甸的鸭嘴形雨伞,准备上路了。
  可是当为主人掌灯的洛谢正要拨下门上的插销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是的!怪事!喧哗声——千真万确的喧哗声,自1513年西班牙强占城堡古塔后就再没听到过这种声音——可怕的喧哗声,它使一向凛然不可侵犯的范·特里卡西大院蓦地从长时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了。
  有人在重重地敲门,这扇门迄今为止还没有被这么粗暴地对待过哩!敲门声越来越响,好像是用某种迟钝的器械,亦或是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挥舞着一根木棒砸在上面。其间夹杂着叫喊声,有些字可以听得真真切切——
  “范·特里卡西先生!镇长先生!开门!快开门哪!”
  镇长和顾问完全怔住了。他们大眼瞪小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的。就算是用那杆一直放在宅子里的、自1385年以来未动用过的老式步枪在客厅里放上一枪,他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目瞪口呆。
  但敲门声和叫喊声更响了。洛谢缓过神来,鼓起勇气问:
  “谁啊?”
  “是我!我!我!”
  “你是谁?”
  “高级警官帕索夫!”
  高级警官帕索夫!就是10年来他们一直蓄意取消其职务的那个人!出什么事了?难道勃良第人又像在14世纪时那样卷土重来,再度入侵基康东?不然高级警官帕索夫怎会这样惊慌失措?他可是一直和镇长一样从容不迫、处变不惊的呀!
  范·特里卡西打了个手势——这位尊贵的人一时语塞了——插销被猛地拔掉,门开了。
  高级警官帕索夫像股旋风似的一下刮进客厅。
  “怎么回事,警官?”洛谢间道。她是个挺勇敢的女人,形势再危急,她也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不乱方寸。
  “怎么回事!”帕索夫答道,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激动不已,“事情是这样的:我刚打牛博士家里来,他正举行一个招待会,在那——”
  “在那儿?”
  “在那儿我亲眼目睹了一场争论,就是——镇长先生,他们在谈论政治!”
  “政治!”范·特里卡西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随后手指深深地插入假发。
  “政治!”高级警官帕索夫继续说,“基康东近百年来从没谈过这档于事。后来,争论越来越激烈,安德烈·舒特律师和多米尼克·屈斯托先生都动气了,差点吵起来!”
  “吵起来!”顾问惊叫,“吵架!基康东发生吵架!舒特律师和屈斯托医生到底说了些什么?”
  “是这样的:‘律师先生,’医生对他的对手说,‘我看,你太离谱了,你说话可要留点神哪!’”
  镇长范·特里卡西十指交错,紧紧握在一起——顾问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灯笼也失手掉到地上——高级警官帕索夫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么激进的言辞居然会出自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之口!
  “这位屈斯托医生,”范·特里卡西哆嗦着嘴唇道,“肯定是个深藏不露的危险分子。跟我来,先生们!”
  顾问尼克洛斯和高级警官帕索夫紧随着他走进客厅。

     第四章 牛博士俨然是位一流的生理学家和英勇无畏的试验家

  这位单名叫牛博士的人到底是何许人呢?
  有一点你可以深信不疑:他是个极富创造力的人物。作为一名博学之士,他敢想敢做;作为生理学家,他的学识饮誉欧洲整个学术界。要知道,连戴维、道尔顿这类拥有睿见卓识的人都将生理学视为当代科学的尖端领域。他是最令他们发怵的竞争对手。
  牛博士身材适中,不高不矮,年纪——我们弄不清楚他的确切岁数是多大,也不知道他来自哪个国家。但这不碍事,只需申明:他是个非常特别的人,生性急躁,容易冲动,活脱脱一个从《霍夫曼故事选》里跑出来的怪人。他与遵纪守法的基康东人不啻有天壤之别。无论是对他本人,还是对他所奉行的教义,他都深深地、顽固地信任着,从不曾有过半分怀疑。他经常面带微笑,走路的时候头昂得高高的,肩膀一甩一甩,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鼻孔大大的,一张大嘴也总是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他的长相并不是那么讨人喜欢,但他很可爱,可爱得要命。他体内每个器官都处于绝对均衡的状态。他血管里像有水银在流动着,脚上像长了尖钉,从没安安静静地呆过一下。他讲话常常不经大脑似的脱口而出。他还会不时作出种种手势,以表明他的不耐烦。
  牛博士真这么家财万贯,可以自费为整个小镇发电?这倒有可能,既然他心甘情愿地卷入这项耗资巨大的工程——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别的解释。
  牛博士是五个月前到的基康东。与他同来的还有他的助手热代翁·耶恩。这个小伙子身材颀长,瘦得像根竹竿,有点儿门缝里看人的味道,但和他牛博士一样,活跃极了。
  话说回来,牛博士怎么会独力承担小镇发电的所有费用?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不去资助弗兰德斯的其他佛兰芒人,而单单看中了好静的基康东人,决定不惜资本,为他们安装一套前所未有的电力系统?莫非他想以此为借口,企图在人体内做一项惊天动地的实验?简言之,这位满脑子古怪念头的人物到底有什么用意?谁都摸不透、猜不着,因为除了对他言听计从的耶恩外,其他人一概得不到他的信任。
  至少,从表面上看来,牛博士已允诺要替小镇发电。小镇非常需要用电,“特别是在晚上,”高级警官帕索夫不失时机地补充。就这样,生产燃气的工事修筑起来了,储气器准备好了,埋在街道底下的主要管道过不多时也将在公共建筑中以燃烧器的形式与大众见面,甚至还有可能出现在与工程进度密切相关的某些私家宅邸里。像范·特里卡西和尼克洛斯这种身居要职的官员,就自认为将这套现代化的设施引进到他们家中是天经地义的。
  从顾问与镇长马拉松式的长谈中可以得知,小镇很快就能用上电了,不是通过燃烧煤炭取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炭氢化合气体来实现,而是利用一种优于它20倍的、更为先进的氢氧气——氢气和氧气的混合体来实现。
  博士不仅是位出色的生理学家,还是位天才的化学家。他自己发明了一种内含新元素的电池,通过它直接分解微带酸性的水,便可得到大量优质气体。因此,如果单是生产这两种气体,什么昂贵的材料啦、铂啦、蒸馏罐啦、燃料啦、精密的仪器啦等等,统统用不着。
  将一股电流输入到一条巨大的引水道中,再将其中的水分解成氢气和氧气。氧气处在一端,体积是氧气两倍的氢气处在另一端。两种气体必须分别装在不同的蓄水池里,否则它们的混合体一经点燃便会发生可怕的爆炸。
  之后,管道会将两种气体分别输入到不同的燃烧器中,以防爆炸。这样会产生一簇非常明亮的火焰,它的亮度可以和电光媲美,相当于1,171支蜡烛同时燃烧所发出的光亮。
  于是,基康东小镇无疑会得到一套出色的电力系统,可牛博士和他的助手对这点想得倒不是太多。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高级警官猛然闯入镇长家的第二天,热代翁·耶恩和牛博士又在实验室里进行了一番谈话。实验室位于煤气厂主楼底层。
  “我说,耶恩,”博士搓着手叫道,“你看到啦?昨天的招待会上,基康东的这些高傲的冷血动物,虽然不是来者不拒,但也不至于顽固不化呵!他们口里嚷着,手脚比划着,互相不服气。他们已经在潜移默化了!这才刚起了一个头呢!走着瞧吧,我们要把他们搞得天翻地覆!”
  “一点不错,先生,”耶恩边说边摸他挺拔的鼻子,“实验的头开得挺不错。幸好我们及时切断了供应,否则天知道会出什么事!”
  “你听见舒特律师和屈斯托医生是怎么说的了?”博士又说,“他们所说的话本身倒不过分,但问题在于:它们是出自于一个基康东人之口,这就足以抵得上荷马英雄们拔剑前的厉声互骂。咳!这些佛兰芒人!瞧我怎么收拾他们!”
  “我们只会费力不讨好。”耶恩说话时的语气就像他在非常公允地评价别人。
  “哎呀!”博士说,“只要实验成功了,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我才不在乎呢。”
  “可是,”助手笑了,笑得有点不怀好意,“在刺激他们呼吸器官的同时,我们会不会伤害到基康乐那部分好人的心肺?”
  “即使是这样,也是没法子的事——这是为了科学的利益。如果狗或者是青蛙拒绝加入活体解剖实验,你有什么话好说?”
  假如征询青蛙和狗的意见,它们百分之八十会提出抗议。可牛博士认为他的论证没有漏洞可钻,他满足地舒了口长气。
  “先生,你毕竟是对的,”耶恩似乎被说服了,“但是,我们就非得用基康东人来进行这项实验不可吗?难道找不到更好的对象了?”
  “我——们——找——不——到。”博士一字一顿地说。
  “你测过他们的脉搏没有?”
  “有些人是几百次。”
  “一般人呢?”
  “每分钟不到50次。瞧——这座小镇一个世纪来从没发生过争论。这里的搬运工不会互相诅咒、马车夫不会互相辱骂,这儿的马不乱跑,狗不咬人,猫不抓人——在这座小镇里,治安法庭从年头到年尾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人们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冒,当然更别提会对艺术和商业萌发兴趣了——在这座小镇里,人们不知道警察有啥用处,百年来没一个人被指控过——一句话,在这座小镇里,整整三个世纪没有人动过别人一下拳头,扇过别人一个耳光!等着瞧吧,耶恩,好景不长了,他们就要改头换面了。”
  “好极了!真是太好了!”助手满腔热情地叫道,“先生,你对小镇的空气做过化学分析没有?”
  “这还用问!氢气占百分之十九,氧气占百分之二十一,还有一些浓度变化不定的碳酸化合气体。基康东的空气成分通常就是这个比例。”
  “好,博士,太好了!”耶恩回答,“实验将大规模地展开,它的结果至关重要。”
  “如果成功了,”牛博士得意洋洋,“我们将改变整个世界。”

           第五章 镇长与顾问拜访牛博士

  顾问尼克洛斯和镇长范·特里卡西总算尝到彻夜不眠的滋味了。发生在牛博士家里的那桩重大事件折腾得他们够呛,弄得他们整整一个晚上没合眼。这件事后果会怎样?他们连想都不敢去想。要做一项决定吗?他们所代表的镇当局有没有必要插手过问一下此事?或者,干脆下道逮捕令,以防这类事再度重演?所有这些疑虑都于事无益,只使他们更加心烦意乱。那晚分手前,两位要人“决定”第二天再度晤面。
  次日中午吃午饭前,镇长范·特里卡西亲自登门造访顾问尼克洛斯。镇长发现他的朋友比昨天冷静多了,而他自己也业已恢复往日的镇定自若。
  “有新情况吗?”范·特里卡西间道。
  “没有。”尼克洛斯回答。
  “多米厄克·屈斯托医生呢?”
  “没听到一丝关于他和安德烈·舒特律师的消息。”
  谈了一个钟头后(谈话的内容这里无须赘述),顾问与镇长决定去拜访拜访牛博士,以期能于不动声色之间获取些许线索。
  做了这个决定后,两位小镇的要人一反常态,立刻付诸行动。他们离开顾问的家,举步朝牛博士的实验室走去。实验室位于小镇郊外的乌代那城门旁,城门的塔楼随时面临着倒塌的危险。
  他们肩并肩而非手挽手地走着,步履从容,神色凝重,每秒钟只向前移动13英寸。这是标准的基康东人步伐。打从他们记事时起,就想不出谁曾在基康东的街道上跑步而过。
  两位贵人停停走走,时不时地在僻静的十字路口或街尾和擦肩而过的路人打声招呼。
  “您好,镇长先生。”一人说。
  “你好,我的朋友。”范·特里卡西答应着。
  “有新情况吗?”
  “没有,”尼克洛斯接道。
  他们脸上刻满了吃惊和疑问,这足以表明,昨晚的那场争论已传遍街头巷尾了。就算是感觉最迟钝的人,一看到范·特里卡西所走的路线,也猜得出他此行必将有所谋。屈斯托一舒特那件事弄得全镇沸沸扬扬,但人们还来不及分清谁对谁错。在这座律师与警察纯粹只是依照传统装装门面的小镇里,舒特律师从来就没有机会替谁辩护,当然更谈不上输掉一场官司了。至于屈斯托医生呢,他名望很高,脚踏实地。像他的其他同行一样,除了对将死的人无能为力外——这是人们的最后归宿,不论在哪个国度都无一例外——他曾治愈过所有病人的疾病。
  在去乌代那城门的路上,顾问与镇长怕塔楼突然坍塌,便小心翼翼地绕过这块危险地,然后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我说它快倒了。”范·特里卡西说。
  “我也觉得。”尼克洛斯附和。
  “除非用东西支撑一下,”范·特里卡西补充,“但有这个必要吗?这可是个问题。”
  “那——确实——是个问题。”
  片刻过后,他们来到煤气厂门口。
  “牛博士在吗?”他们问。
  牛博士经常受到小镇的头面人物的接见。两人没等多久便被领进大名鼎鼎的生理学家牛博士的书房。
  恐怕两位显要人物还得等上一时半会儿。这么推断并不过分,因为镇长——他破天荒地产生了这种感觉——已有点不耐烦了。他的同伴和他一样,也快耐不住性子了。
  牛博士终于走了进来,他说很抱歉让他们久等了,他得批准一项有关于储气罐的计划,还得修复一些仪器。但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管道铺好了,再过几个月就可以用上电。两位要人现在甚至可以看到实验室里的最后一截管道。
  然后,博士间他有何荣幸值得两位上门拜访。
  “我们只是来看看你,博士,没别的意思,”范·特里卡西解释道,“好久不见。我们出来得不多,我们总是小心又小心。看到人们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和谐,我非常高兴。”
  尼克洛斯望着特里卡西。他从没见过特里卡西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至少,他不是不紧不慢地说,而是一句接一句,中间没有停顿。他看得出来,范·特里卡西正在那滔滔不绝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呢,而平常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尼克洛斯也萌发出一种想开口的冲动。
  牛博士狡黠地盯着镇长。
  范·特里卡西直到舒服地躺进一把宽松的扶手椅里才住嘴。这时他站起身来。今天是怎么啦?一种莫名的兴奋紧紧攫住了他。他虽然还没手舞足蹈,但已露出了苗头。顾问呢,双腿擦来擦去,呼吸时而平静,时而急促。他表情越来越激动,如果“需要”的话,他“决定”不惜一切去助他的上级兼忠实的朋友——镇长先生以一臂之力。
  范·特里卡西起身走了几步,然后又走回来,在博士跟前站定。
  “你说,”他加重语气,“要几个月才能完工?”
  “三四个月,镇长先生。”牛博士回答。
  “三四个月——这么久!”范·特里卡西叫道。
  “对,太久了!”尼克洛斯跟着叫道,也站了起来。
  “完成这项工程,非要这么长时间不可。”牛博士的话中充满火药味,“我们万不得已才选了些基康东人来于这活,但他们干得太慢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镇长将这话当作是对他的人身攻击。
  “他们确实干得慢,镇长先生。”博士寸步不让,“干起活来,10个基康东人还抵不上一个法国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不过是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佛兰芒人!”
  “普通的佛兰芒人!”顾问惊叫,捏紧拳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我没别的意思呀!”牛博士冲他一笑。
  “你给我听好了,博士,”镇长在房里踱来踱去,“我讨厌这些含沙射影的词儿!基康东工人的办事效率绝不会亚于其他任何城市的工人,这点你必须弄明白!我们难道还用得着去巴黎或伦敦找什么人来模仿吗?至于你的工程,我希望你加快点!街道被挖开了,用来搁置你们的地下线管。它阻碍了交通,连贸易都受到了影响。作为一镇之长,我不希望招致非议,尽管有些非议并不是空穴来风。”
  尊贵的镇长!他提到贸易,提到交通,奇怪的是这些素日与他格格不入的言辞竟然没将他的嘴烧个窟窿!他的脑瓜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而且,”尼克洛斯补充,“小镇再也等不下去了。”
  “可是,”博士插话,‘小镇900年来一直没有电——”
  “所以现在更需要它!”镇长强调,“时代是变化的,我们会跟着变。世界在前进,我们又怎么能原地不动!跟你们一个月内装上电,否则你们就得按天为延期赔一大笔款项。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如果有人打起架来,怎么办?”
  “就是就是。”尼克洛斯打断他的朋友,“博士,警察的最高长官——警官帕索夫已向我们报告过了,昨晚在你的绘图室里发生了一场争论,并说那是场有关政治的争论,有这回事吗?”
  “是有这么回事,镇长先生。”牛博士答道,拼命压制自己想惬意地舒口气的欲望。
  “那么,多米尼克·屈斯托和安德烈·舒托之间确实发生了一场争论啰?”
  “是的,顾问,但他们没说什么大不了的事。”
  “没说什么大不了的事!”镇长抗议,“当一个人警告别人说话留神时,会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是石头人吗,博士?难道你不知道,在基康东,区区这几句话就足以产生非常非常严重的后果?博士,不管你,还是任何别的人敢这么放肆地对我说这些
  “或者是对我说。”尼克洛斯又插一句。
  这两位权势显赫的人讲话时不无恫吓的意味。他们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气势汹汹地站在牛博士面前。一个手势,甚至根本用不着手势,只需牛博士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反对的意思,他们就会冲上去给他点颜色瞧瞧。
  但博士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不管怎么说,博士,”镇长咄咄逼人,“我给你提个醒,你房子里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得负全部责任!我会确保小镇平安无事,我不希望它有什么风吹草动。昨晚的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否则我就只好例行公事了,先生!听到没有?回答我!”
  镇长异乎寻常地激动,嗓音提高了8度。尊贵的范·特里卡西,他在发脾气呢,声音大得外面都能听到。后来他已完全不能自己,但当他注意到牛博士对他的挑衅不理不睬时,他只有悻悻地说了句:“咱们走,尼克洛斯!”
  随后,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房子似乎都震动了一下,镇长与他的朋友扬长而去。
  走出大门20步时,两位要人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不再发热了。他们放慢脚步,不再那样行色匆匆,脸上的红潮也逐渐褪去,不似先前满面通红。

  第六章 弗朗茨·尼克洛斯与苏泽·范·特里卡西着眼将来,定下计划

  读者都知道,镇长有个叫苏泽的女儿,但读者做梦也料不到,顾问尼克洛斯有个儿子,叫弗朗茨。就算读者猜到了这一点,他们也绝对猜不出,弗朗茨与苏泽已定终身。附带说一句,这两个年轻人简直就是大生一对儿,他们深爱着对方,就像基康东的其他热恋中的情人一样。
  别以为在这块独特的土地上,年轻人都心如止水,他们只是心里很少泛起波澜。这儿与别处一样,也有男婚女嫁,但有关人士对此类事情不慌不忙。订f婚的双方在真正结为夫妇之前希望能彼此深入了解一下,而这种了解往往费时良久,少说也得花上十年八载,好比上次大学。如果谁能提前“毕业”,那可真是奇迹!
  是的,10年!求婚期要拖10年!与终生结合在一起的时间相比,10年是不是太长了点?一个人花上10年,会成为一位工程师或物理学家,会成为一名推销员或专业律师。那么,学会如何成为一位好丈夫用得着10年吗?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基康东人认为,不论是出于理智还是出于感情,他们的婚期就得拉这么长。在其他活跃而“前卫”的城市里,婚姻大事常常几个月内就可以一蹴而就,我们唯有耸耸肩,还是赶快将子女送到基康东的学校里去“受受教育”吧!
  半个世纪来,基康东仅有一桩婚事是只经历了两年的定婚期就定下来的,其结果呢?糟透了!
  弗朗茨·尼克洛斯虽然深爱苏泽·范·特里卡西,但他爱得并不张扬,他爱得很深沉,因为要把他心爱的姑娘娶回家门,他得等10年。弗朗茨每周按约定时间接苏泽出来一次,两人消祥在瓦赫河边。他总记得带上他的钓具,而苏泽也不会忘记带上她的十字布,十字布上的花儿是她那双美丽修长的手绣出来的,但绣得很不如人意。
  弗朗茨22岁,瘦削的脸隐隐泛出粉红。他皮肤细腻,讲话细声细气。
  而苏泽则白里透红,金发碧眼。她才17岁,对钓鱼有着浓厚的兴趣。和鱼斗智斗力是种很奇特的消遣活动,但弗朗茨偏偏喜欢这样。这种消遣正合他的胃口。他耐心极了,醉心地、出神地望着软木浮标在水面一起一伏。他知道该怎样静候战机。坐上六个小时后,鱼会动恻隐之心,主动上钩,他于是乐不可支——但他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天这对情人——或者说——这两个定了婚的人——坐在碧绿的河岸上,清澈的瓦赫河水在他们脚下们泊地流淌。苏泽娴静地拿起针,在她的十字布上又开始了刺绣,弗朗茨则下意识地左右挥动他的钓鱼线,继而任线顺流漂浮。鱼在水中作弄出变幻莫测的涟漪,一个接一个地在软木浮标周围形成一圈圈水纹,而鱼钩则垂在水底,纹丝不动。
  弗朗茨间或说上一句,头也不抬:
  “鱼上钩了,苏泽。”
  “是真的吗,弗朗茨?”苏泽停下手中的活儿答道,眼睛热切地瞟向钓鱼线。
  “嗯——没有,”弗朗茨又道,“我只是感觉到它在动,我判断错了。”
  “鱼是上钩了,弗朗茨,”苏泽给他打气,声音清脆悦耳,“记住,在适当的时候收线,你总是收得太迟,所以鱼就趁机溜走了。”
  “你愿意替我收线吗,苏泽?”
  “那还用说吗,弗朗茨。”
  “那把你那块布递给我。我们来瞧瞧,我到底是擅长于做针线活呢,还是擅长于摆弄钓鱼线。”
  女孩的手抖抖索索地抓起钓鱼竿,她的情人则有板有眼地做起针线活来。几个钟头来,他们互相说着些体贴的话儿,心也随着浮浮沉沉的软木浮标七上八下。他们依偎而坐,共同倾听着小河轻言细语的诉说。你说,他们能忘记这些美好的时光吗?
  夕阳西沉。尽管苏泽和弗朗茨同心协力,鱼还是一条也没有上钩。它们非但没来献殷勤,反而似乎在嘲笑这两个对它们积了一肚子怨气的年轻人。
  “下次我们的运气会好些。”苏泽安慰弗朗茨,因为年轻人正气鼓鼓地将完好无损的鱼饵扔到一旁。
  “但愿如此。”弗朗茨答道。
  他们并肩走上回家的路,一路上像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的影子一样,默默无言。落日的余晖洒下来,苏泽显得格外的高,而弗朗茨则显得格外的瘦,酷似他手中那根长长的钓竿。
  他们到了镇长的府邸。地面绿草丛生,谁也没想过要将它们连根拔掉,因为它们可以为踩在上面的脚步声消音。
  正要开门,弗朗茨想起该对苏泽说了:“苏泽,你知道的,那天越来越近了。”
  “是的吧,弗朗茨。”女孩答道,垂下眼睑。
  “是的,”弗朗茨道,“再过五六年——”
  “再见,弗朗茨。”苏泽说。
  “再见,苏泽。”弗朗茨答应道。
  门关上了,年轻人稳步走向他父亲的住宅。

      第七章 行板乐曲跃为快速乐曲,快速乐曲成了活泼乐曲

  舒特—屈斯托事件引起的骚乱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一样渐渐波澜不兴了。它并没有带来严重后果,基康东人似乎又恢复了惯常的淡漠,虽然那件唯以预料的事曾一度打破过这种淡漠。
  与此同时,将氢氧气引入小镇主要建筑物的管道的铺设速度却非常地快。电线与煤气管道在地面下一截截向前推进。但燃烧器还是不够用,因为它们的制作需要高超的技术,这样就只能到外面去找人。牛博士这儿瞅瞅,那儿瞧瞧,到处都少不了他。他与助手耶恩一刻不停地敦促工人制作煤气管的精密装置,敦促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赶制巨大的蓄电池,以利用其强大的电流将水分解。
  是的,博士早已开始生产气体,虽然管道还没有完全铺好。这事看起来不那么不对劲,但要不了多久——至少我们有理由认为是这样——要不了多久牛博士就会将他的辉煌成果展示于小镇剧院。
  基康东有一座剧院——一座名副其实的非凡的剧院——集建筑学上的各种风格于一身。它让人立刻想到拜占庭、罗马。哥特、文艺复兴等等建筑风格:半圆形的门,有尖拱的窗,火焰形的圆花窗,妙趣横生的钟楼——总之一句话,它是一切风格杂揉的产物,半像帕特依神庙,半像巴黎大酒吧。令人称奇的还不止于此,剧院于1175年路德维格·范·特里卡西镇长执政时破土动工,一直到1837年的纳塔莉·范·特里卡西镇长执政才兴修完毕,历时700年之久。它依次反映出了各个时期盛行的建筑风格。撇开这一切不管,它确实起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效果:古罗马式的柱子、拜占庭式的拱门,用氢氧气为之照明是再恰当不过的。
  基康东剧院里的一切表演都是顶呱呱的,而歌剧和喜剧更是倍受青睐。顺便说一句,这儿的作曲家从来都分不出哪些是自己的作品,因此音乐的节奏总是一变再变。
  简而言之,基康东的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它的戏剧演出同样会与基康东人与众不同的性情套上节拍。虽然剧院4点钟开门,10点钟散场,但在这6个钟头内的演出绝不会超过两场。《恶魔罗伯特》、《胡格诺派教徒》或《纪尧姆轶事》这些经典之作演奏得慢慢悠悠,一般说来要花三个晚上才能演完。基康东剧院的“活泼的快板”拖拖拉拉的,和“慢板乐章”没有多大区别,所谓的“快板”也上演得如同推磨似地慢。32分音符和寻常的外国全音符无异。投基康东人所好的最快的“急奏”,其调子与庄严的宗教格列高利圣咏不相上下。最欢快的颤音听起来懒洋洋的并且出奇地慢,即使是那些“半吊子”们也对之兴味索然。就拿菲格罗来说吧,他在《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的第一出戏里演唱的过门持续了58分钟——演员表现得倒是极其活泼。
  不难想像,凡是外面来的艺术家,都被勒令合上基康东的节拍。但既然待遇优厚,他们也就毫无怨言,心甘情愿地听凭指挥指挥,而在指挥指挥下演奏的快板一分钟内不会超过8拍。
  然而,这些使基康东人如痴如醉、从不厌倦的艺术家们赢得了怎样的喝彩声!冗长的换场期间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报纸把它描绘成“疯狂的掌声”,疯狂得仿佛只有用大量12世纪的砂浆和石块制成的大厅房顶才不至于被掀下来。
  剧院每周只演出一次,因此这些热情澎湃的佛兰芒人不会过分激动,这也使得演员们能细致而充分地研究各自的角色,观众也能更从容地欣赏这些杰作的绝妙之处。
  基康东的戏剧长期来就是这样。当外地的艺术家在别处奔波劳苦后想放松放松时,他们习惯于与镇里的头面人物订立协议,这种习惯根深蒂固,没人更改。而舒特一屈斯托事件发生两个星期过后,又一件突如其来的事件在小镇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天星期六,正值歌剧上演。应该想得到,那项新成果没有要展示于众,并没有。管道铺到了大厅,但我们前面提到过,燃烧器还没有安装好,照在人山人海的观众身上的,仍是柔和的烛光。1点钟剧院就开门了,到3点钟时已有一半人入座。观众一度排成一条长龙,直延伸到若斯·莱昂曲克药店前面的圣·埃尼夫宫殿的最当头。他们心情这么迫切,已足以证明这场演出必将很吸引人。
  “今晚你会去剧院吗?”那天早上顾问问镇长。
  “我当然会去,”范·特里卡西作了肯定答复,“我不但会带梅尔芙·范·特里卡西去,而且要把苏泽和亲爱的塔塔尼芒斯也带上,她们酷爱优秀的音乐。”
  “朱弗鲁·苏泽也会去?”
  “当然啦,尼克洛斯。”
  “那我的儿子弗朗茨定会是第一个去排队的。”尼克洛斯笑着说。
  “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尼克洛斯,”镇长一副说教的口气,“但容易冲动。他太缺乏耐心了!”
  “他在谈恋爱呐,范·特里卡西——在和你那位迷人的苏泽谈恋爱呐!”
  “咳,尼克洛斯,他是准备娶她。既然我们已同意了这桩婚事,他还要提什么要求?”
  “他没要求别的,范·特里卡西,他什么也没要求,可怜的孩子!但总而言之——我们再别说这个了——他绝不会是售票处最后一个买票的人!”
  “年轻人是多么生气勃勃和富有激情啊!”镇长回忆起自己的往事,“我们也曾这样,尊贵的顾问!我们也曾受过——我们也爱过!那时我们一样地去讨好过别人!直到今晚,直到今天晚上!顺便问问,你知不知道这个菲奥瓦朗迪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他在我们这儿多受欢迎啊!我敢打包票,他忘不了基康东的掌声!”
  真的是著名的男高音菲奥瓦朗迪准备引吭高歌了。菲奥瓦朗迪是位天才的歌唱家,他的嗓音无懈可击,似梦似幻,确实能让小镇的乐迷们为之神魂颠倒。
  连续三个星期来,菲奥瓦朗迪的《胡格诺派教徒》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第一出戏是根据基康东人的嗜好改编而成的,在本月首次上演时占用了整整一晚上。第二个星期,演出那晚被无休无止的“行板乐曲”拉得老长,大名鼎鼎的歌唱家又博得了一阵货真价实的、热烈的掌声。他的第三出戏——演唱梅耶贝尔的经典作品——赢得了更强烈的轰动效应。现在,菲奥瓦朗迪又要在第四出戏中登台露面了,剧院里的观众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啊!拉乌尔与瓦伦丁的二重唱,两种声音交错更迭、哀婉幽怨的情歌,忽强忽弱,跌宕起伏的乐曲——所有这些,都缓缓地、简洁明了地、漫无尽头地吟唱着!啊,多么令人心驰神往哪!
  4点钟时座无虚席。包厢里,贵宾席上,正厅后座,到处都人山人海。镇长范·特里卡西,朱弗鲁·范·特里卡西,梅尔芙·范·特里卡西坐在正厅前排,亲爱的塔塔尼芒斯戴了一顶绿色的童帽。不远处坐着尼克洛斯一家,其中当然少不了含情脉脉的弗朗茨。屈斯托医生。舒特律师、首席法官奥诺雷·森塔、民政长官诺尔伯、松芒、银行家科拉荷(他对德国音乐情有独钟,他本人也可以说是个艺术鉴赏家)、教师鲁普、学校校长热罗姆·雷什和高级警官等人,以及这地方其他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带着各自的家属前来观场。观看演出的人多得数不清,他们坐的坐着,站的站着,分散在剧院的各个角落。
  基康东人安安静静地等着,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有人阅报,有人交头接耳,有人蹑手蹑脚地朝自己的位置走去,还有人不时向站在门口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人儿递去怯生生的一瞥。
  但旁观者可能注意到了,幕布还没拉开之前,观众已变得焦躁不安,那些静不下来的人以前可不是这样。小姐们扇扇子的速度快得不正常。人们似乎正呼吸着一种更活跃的空气,他们无拘无束、畅快淋漓地呼吸着,眼睛闪耀生辉,折射出与蜡烛一样的光芒,而蜡烛也比往日更亮更有光辉了。虽然它们还是那个数,一根不多一根不少,但人们却从没看得像现在这样清楚过。哈,要是牛博士的设备可以试用一下就好了!可惜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乐师们终于各就各位。第一小提琴手走到舞台上,恭恭敬敬地拉了一下“啦”音。弦乐器、管乐器、鼓、钹都已调好音高。定好弦位,整装待发。指挥等铃声一响就会开始打拍子。
  铃响了。第四出戏开始。“热情的快板”照例庄重、慢吞吞地演奏着。这种所谓的“庄重”虽然有可能使梅耶贝尔发疯,却深受基康东艺术爱好者的喜爱。
  但不一会儿,指挥就意识到乐手们与他所指挥的内容完全脱了节。他发现,一向老实听话的乐师变得不那么老实了。管乐的演奏有加快的趋势,如果不用一只强有力的手压制住,它们就会比弦乐还要演奏得快,这在音乐上被视为大忌。就连低音管手自己——他是药剂师若斯·莱昂曲克的儿子,平时文质彬彬的——看来也快把持不住自己了。
  与此同时,瓦伦丁开始吟诵:“我独自一人。”但这句话是不假思索就说出口来的。
  指挥以及所有乐师——也许是下意识地——附和着瓦伦丁演唱的节奏,这个节奏是缓慢的12/8拍。拉乌尔出现在舞台下面的一扇门口,从瓦伦丁走向他到她把自己藏在一间侧室之间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刻钟。要在往常,依照基康东剧院的传统,这段37节的吟诵定会持续不多不少37分钟。
  圣·布里斯、内瓦斯、卡瓦娜和天主教神职人员可能是预先就安排好了的,也出现在台上。作曲家已在总谱上标出“华丽的快板”。管弦乐队和神职人员的的确确在演奏快板,但根本不是所谓的“华丽的快板”。合唱唱到脍炙人口的《匕首的祝愿》那一段时,他们再也合不上原来的节拍。歌手们的节奏和乐师们的演奏完全套不上板。指挥甚至没打算阻止他们。观众没有起哄,恰恰相反,他们也很激动,都不由自主地蠢动起来,与他们心脏的跳动完全一致。

    “你是否愿意和我一道
    将这块多灾多难之地从罪恶之手中拯救出来?”

  他们答应着,发着誓。内瓦斯哪还顾得上表示抗议,更别提会有时间去唱什么“我的先人战士如林,却从没出过刺客”了。他被抓起来了。警察和镇里的议员们立马冲出来,嘴里高叫:“立刻推翻一切!”圣·布里斯将诵段以2/4的节拍吼叫出来,号召大主教徒们起来复仇。尽管舞台指挥要他们缓缓前行,但这三位身披白色技巾的修道士却从内瓦斯的房子后门破门而入。所有的艺术家都抽出了刚被三位修道士奉为圣物的剑和匕首。次女高音们、男低音们、狂乱地应和着“热情的快板”,本应是6/8拍的戏剧被变成了6/8的夸德里尔舞曲。继而他们冲出来,嘴里吼着——

    “深更半夜之时,
    万籁俱寂,
    上帝与我同在,
    是的,
    即使是在深更半夜之时。”

  这时观众都站起来了。包厢里,正厅后座上,大门口——每个人都热血沸腾。观众似乎要一举冲上舞台。他们都唯镇长范·特里卡西马首是瞻,准备与造反派们会合,去把与他们信仰同一宗教的胡格诺派打个落花流水。他们拍着巴掌,喝着彩,让演员谢幕。塔塔尼芒斯狂舞着她那顶苹果绿的帽子。蜡烛迸射出的光芒令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拉乌尔没去将幕布徐徐拉起,而是发疯似地将它扯得稀烂。他面前站着瓦伦丁。
  好了,“活泼的快板”标志着大二重唱正式开始了!拉乌尔等不及瓦伦丁的辩解,而瓦伦丁也等不及拉乌尔的回答。是那段著名的《危险已过,日月如梭》,是使奥芬巴赫成名的快速乐曲之一。柔情的“行板乐曲”《你匆匆说道,啊,我是你的至爱》成了不折不扣的“活泼的激烈乐曲”。小提琴大提琴不再按作曲家谱写的乐曲那样紧跟歌唱家抑扬顿挫的歌喉。拉乌尔在那儿瞎起劲地嚷着“说吧,让我的灵魂继续沉沉睡去”,可瓦伦丁没让他“继续”。显而易见,她心中正澎湃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她的高音超过了正常的音高,变成骇人的尖叫。她手舞足蹈,歇斯底里,仿佛着了魔。
  警报响起,铃声回荡,好一阵狂暴的铃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打铃人失去理智了。
  终于,“结尾曲”标志着这场与往不同的演出要接近尾声了。它的开头是这样的:“爱情离我而去,内心不再沉醉,噢,我备感孤独户要依作曲者的本意,这是一段“活泼的快板”,而现在它却成了狂乱的“最急板乐段”。你可以联想到,一列特快列车在耳旁呼啸而过也不过如此。警钟又呜。瓦伦丁晕倒在地,拉乌尔扑向窗外。
  够了。忘乎所以的管弦乐队闹够了。指挥棒成了棍于,成了断了的棍子,搁在提词机的底座上;小提琴的弦绷断了,琴颈绞成一团。鼓手一气之下砸烂了鼓。第二低音提琴手高高盘踞在他那把铿锵作响的、大得吓人的乐器上。当头的单簧管手咽下了管上的簧舌,第二位双簧管手正嚼着管上的键,长号手吹奏的乐曲听上去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后来,气急败坏的号手竟然无法将手从刚才被他推得远远的号角的喇叭口上移开!
  观众呢?他们气喘吁吁,指手画脚,大喊大叫,脸红得仿佛体内有团烈焰在熊熊燃烧。他们你推我挤,吵吵嚷嚷地涌向外面——男人的帽子掉了,女人的披风也不见了。他们在过道里相互挤来挤去,在门口你撞我一下,我撞他一下,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动起手来了!什么官员、镇长,都见鬼去吧!在这个乱糟糟的场面中管你是准!
  过了几秒钟,他们走到街上,又一返往日的镇静,无声无息地各自回房,对刚发生过的一切只留下一串模糊的记忆。
  第四出戏《胡格诺派教徒》以前得花六个小时才能演完,而今天晚上,它4点半开始,5点差12分结束。
  整场戏只演出了18分钟!

      第八章 庄重而历史悠久的德国华尔兹成了疯狂的旋转

  但是,就算这些观众离开剧院后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不迫,就算他们都安安静静地回到各自的家中、事后只能迷里迷糊地重温一下逝去的情感,他们到底还是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冲动。他们累得要命,又仿佛吃得过撑,回来后一头栽倒在床上,蒙头就睡。
  次日,每个基康东人对昨晚的事只有一个隐约的印象。混乱中,这个的帽子丢了,那个的上衣带子被扯破了;这个不见了做工精致的鞋子,那个又四处找她最心爱的披风。这些尊贵的人的记忆慢慢复苏过来,并为他们出格的举止感到羞愧难当,觉得自己稀里糊涂地放纵了一回。他们闭口不提此事,一想它就头疼得不行。
  小镇里最为震惊的莫过于镇长范·特里卡西了。第二天醒来后,他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假发。洛谢四下找了一气,但一无所获。假发留在昨日的战场上了。要让·米斯特拉尔将此昭示于众吗?——不,这不是办法。他宁肯不要假发,也不愿意这样做——如果那样做了,他一镇之长的面子往哪儿搁哟!
  尊贵的镇长仰面躺在床上,身上伤痕斑斑,头昏,脑胀,唇于,舌燥。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把事情的经过翻来覆去又想了几遍。他不想起床,那天早晨他的脑子转得奇快无比,40年中他什么时候脑子转得这样快过!尊贵的镇长将思绪拉回到昨天发生的不可理喻的一切。他把它们与前一阵子在牛博士的招待会上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了。他竭力想弄清镇里的显赫人物在两种场合一反常态的兴奋原因。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安分的基康东居民鬼迷心窍了吗?我们是不是都发疯了?是不是得给小镇重建精神家园啦?昨天所有人都到齐了——权威人士、顾问、法官、律师、医生、校长。所有的人,如果我的记性没有偏差的话——所有的人都疯了!那可恶的音乐中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谁知道!不论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我都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呀!不会的,昨天晚上我只吃了一片煮得很老的牛肉,几匙拌了糖和鸡蛋的菠菜叶子,只喝了两杯稀释过的啤酒——那又到不了我的脑子里去!不会的!我自己都说不清楚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我非得做次调查不可,我要对我的居民负责。”
  这次经镇议会表决通过的调查白搞了。事实清清楚楚地摆在那儿,究其原因何在却使精明敏锐的官员们犯了愁。而且,公众又回到了从前的谐和宁静,把剧院里发生的奇怪的一幕又一幕统统忘在脑后。报纸对它们绝口不提,《基康东忆事》对全体观众行为举止的报道也没有任何含沙射影的地方。
  与此同时,即使小镇又一如既往的平静,一如既往的佛兰芒式,你还是可以觉察得到,人们的个性和性情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你也许会和多米尼克·屈斯托医生一样,认为“他们的神经受到了触动”。
  我来解释一下。这种毋庸置疑的改变只会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产生。当基康东人穿过街道,绕过广场,走过瓦赫河岸时,他们仍然一副冷冰冰、慢腾腾的老样子。因此当他们身居家中时,有的人进行体力劳动,有的人进行脑力劳动——有的人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他们的家庭生活是沉寂的、没有生气的,单调得像杯白开水一样,一如从前。他们不会争吵,不会与邻里之间发生口角。他们心跳不会加速,头脑不会发热。这些人通常的脉搏仍然是每分钟50—52下。
  这些古里古怪的现象,即使是当代最杰出的生理学家也说不清、道不明。诚然,基康东居民的家庭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他们的社会生活和公共关系却确确实实变了。
  他们在公共建筑物里打过交道没有?如果打过,那就像高级警官所说的,“情况不太妙”,换言之,正如在那些学者专家的讨论会上、镇公所里、学园的梯形楼座上、政务委员会会上,人人都难以名状地激动不安。一个小时接近尾声时,他们的关系开始恶化。两个小时后讨论变成了愤慨的争论。他们血压升高了,彼此挖苦嘲笑一番。甚至在教堂里,那些虔诚忠实的信徒都不能静下心来听范·斯泰贝布道。斯泰贝在布道坛上手舞足蹈,演讲时与平日的严肃拘谨迥然不同。唉!结果是使争论比屈斯托与舒特之间的争执更加激烈。他们没要求当局于涉,是因为当这些彼此敌对的人们一回到祥和的家中,就将自己对别人的冒犯和别人对自己的冲撞忘了个精光。
  那些当事人对事态的严重性浑然不觉,他们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镇里的一位至今仍于然一身的、政务委员会30年来一直蓄意取消其职位的迈克尔·帕索夫,注意到了那股兴奋不安的情绪已从私家住宅里迅速扩展到公共建筑物中。他有点担心,如果这种情绪在家庭裹扎根蔓延,如果这场瘟疫——他是这么说的——传播到小镇街上,那该如何是好?到那时,辱骂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睁只眼闭只眼任其去的,不会再有和平,到处都混乱不休,有的只是狂热、激动,它们必定会毁了基康东人。
  “那时会怎样?”高级警官帕索夫惊恐万状,自言自语,“怎样才能制止这种骚乱?怎样才能使这些受了刺激的人冷静下来?我的工作现在可不是个挂名差使,政务委员会将付给我双倍薪水——除非我自己也被瘟疫传染上了,去破坏社会和平,扰乱社会秩序!”
  他不幸言中了。可怕的《胡格诺派教徒》演出后不到两个星期,无论是交易所、剧院、教堂、镇公所、学校、集市等正规公共场所,还是私家住宅,全染上了“瘟疫”。
  银行家科拉荷家里最先表现出这种症状。
  这位阔佬邀集镇上的名门望族到家中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舞会,或者至少可以说举行了一场舞会。几个月前他放出了3万法朗的贷款,其中的四分之三已正式签约。为庆祝他财政上的成功,他召集同乡们在客厅里欢聚一堂。
  众所周知,佛兰芒式的社交聚会是简单、乏味的,聚会上通常只须几杯啤酒和果汁就可以将客人打发掉。所谈的大抵是关于天气的好坏、庄稼的长势、花园的良莠、花的料理、尤其是关于郁金香如何料理等等话题。间或还会来曲华尔兹,但依照基康东上流社会举行舞会的惯例,一曲德国华尔兹每分钟仅须转二分之一圈,跳舞者手能伸多长,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有多大。波尔卡舞曲已改成4拍,极力去配合华尔兹的节拍。但不论拍子多慢,跳舞的人都跟不上管弦乐队,结果总是不得不停下来。
  这些少男少女热衷于参加的、能使他们开开心心玩一通的聚会还没被任何居心不良者破坏过。那么,今晚在科拉荷家里,为什么果汁像是变成了令人头昏脑胀的药酒,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香摈,变成了又浓又烈的潘趣?为什么晚会进行到一半时,客人们被一种神秘兮兮的气氛包围了?什么米奴哀舞曲成了吉格舞曲?为什么管弦乐队加快了演奏速度?为什么这些蜡烛像剧院中的一样少有地明亮?是什么电流侵袭了银行家的客厅?舞伴与舞伴之间怎会挨得这么近?他们怎会如此失态地抓住对方的手?在那段田园曲中,他们踩着一种古怪的步子,跳着男子单舞式舞步,是那样的惹人注目。而以前,他们又是多么庄重,多么严肃,多么威风,多么一本正经啊!
  唉!哪位俄狄蒲斯能回答这些无从解释的难题?高级警官也出席了舞会,他清楚得很,风暴就要来临了。但他想管管不了,想逃又逃不掉,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被注人了一针兴奋剂,体内蠢蠢欲动,神经紧张兮兮。有人几次看见他朝一堆甜食猛扑过去,贪婪地大口大口吃起来,仿佛节食了好长一段时间,又控制不住而食欲大开了。
  舞会越来越有趣。每个人的嘴里都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嗡嗡似的声音。他们在跳舞——真的舞起来了。他们的腿扭动得越来越厉害,脸红红的,几乎可以与酒神塞利纳斯媲美,眼睛如红宝石一样光彩夺目。人们深深地陶醉在其中,舞会气氛空前高涨起来。
  当乐队轰轰烈烈地奏出许茨式的华尔兹,当这曲洋溢着德意志风格、本应缓缓演奏的华尔兹被乐师们狂舞着胳膊敲打出来时,啊,它再也不是什么华尔兹了!它是肆虐的旋风,是叫人头晕目眩的转动,只有一群魔鬼疯狂地打着拍子才弄得出来的旋转!紧接着,一股仿佛来自地狱的力量,急速旋转着刮了过来,绕过大厅、客厅、前厅,在楼梯间来回转了几个圈后,又从这所富家大宅的内殿绕到顶楼,绕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绕过父亲母亲,绕过形形色色的人们,绕过胖乎乎的银行家科拉荷,绕过梅尔芙·科拉荷,绕过政务委员会委员,绕过地方官员。首席法官、镇长范·特里卡西和高级警官帕索夫都无一幸免,它整整持续了一个钟头,谁都无能为力。事后没有一个人能记得在那个刺激的晚上自己和谁跳过舞。
  但她忘不了!那天过后,她梦到火辣辣的高级警官一往情深地、用力地搂着她。这个“她”就是和蔼可亲的塔塔尼芒斯!
  第九章牛博士与助手耶恩交谈了一阵子
  “嗯,耶恩?”
  “先生,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管道也铺好了。”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现在,我们要大规模地将它付诸实践!是的,大规模地!”

          第十章 瘟疫席卷整个小镇,后果怎样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魔鬼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猖獗。瘟疫从私宅扩散到大街小巷,基康东小镇彻底地“改头换面”了。
  更离谱的现象出现了,不仅动物受到冲击,就连植被也被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左右了。
  按理说,瘟疫有局限性。人得了动物不会得,动物得了植物不会得。你什么时候见过马染上天花,人染上牛瘟,羊染上马铃薯黑斑病?但此时一切自然法则都翻了边。不仅镇民的性情。行为、想法发生了变化,就连家禽——猫啊狗啊、马啊牛啊,驴啊羊啊的——都染上了瘟疫。它们的平衡似乎已被打破。连植物都没有漏网,也出现了类似症状。
  花园里、菜园中、果园内都显现出了异常情况。攀藤类植物比以往更放肆地攀缘向上。丛生植物愈来愈茂密。灌木丛成了树林。很少照料的谷物也星星点点地冒出绿茸茸的头,要在以往,它们怎么会长得这么快!即使是在最有利的环境中,它们也只会一点一滴地、慢慢地生长。龙须菜有几尺高了,洋姜长得西瓜般大,南瓜长得葫芦般大,葫芦长得有教堂里的钟那样大,量起来——据我看——直径足足有9英尺。洋白菜有如灌木丛一般茂密,而蘑菇又如伞一般大。
  水果同样长得劲头十足。一颗草莓两人才吃得完,而一只梨子得四个人分享才行。葡萄呢,简直有普桑在他的《特使归天》里所描述的那么大。
  和他们相比,花儿也不甘落后,硕大的紫罗兰散发的芬芳随处可闻,大得吓人的玫瑰令人触目惊心,百合花短短几天内就繁衍成了一片萌生林,天竺葵花、雏菊花、山茶花、杜鹃花霸占了花园小路,谁也不服输地疯长一气。郁金香,这些佛兰芒人最钟爱的花儿,它们曾让多少情人们为之心动为之醉呵!尊贵的范·比斯琼有天在他的花园里看见一朵奇大无比的郁金香——它的花萼做成的巢足可以容纳所有的旅鸫鸟,当时,他差点晕厥过去。
  镇里的人闻讯都赶来观看这朵奇葩,并美其名日,“基康东之郁金香”。
  可是,唉!要是这些植物、水果、花朵大到令人不敢正视的地步,要是所有植被都不屈不挠地长下去,要是它们的色彩和芳香更薰人耳目,那它们很快就会凋谢。它们贪婪地、没有节制地吸人空气,不久,便会萎缩、衰颓、凋零,然后枯萎。
  那朵远近闻名的郁金香就惨遭这种厄运:它只神气活现了几大,就消瘦下去,没有生气了。
  家禽也是如此,小到看家狗,大到猪圈里的猪,小到笼子里的金丝雀,大到家畜栏里的火鸡,无一不落得和郁金香同样的下场。必须指出,这些家畜以往和它们的主人一样萎靡不振,动都懒得动。猫和狗无精打采地像断了气。它们高兴时不会跳跃,发怒时不会嗥叫。它们的尾巴即使是铜做的,也不至于这么难以摆动。什么咬人啦、抓人啦简直闻所未闻。至于疯狗,则被视为想像中的怪兽,如狮身鹰头兽或《启示录》里的珍稀动物等等。
  但这几个月内发生了多么惊天动地的变化啊!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无一遗漏地被记载下来了。猫、狗开始龇牙咧嘴,面露狰狞。其中有几只因为不断惹是生非而遭惩罚。有人亲眼看见一匹马破天荒地咬起嚼子来,并在基康东大街上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有人看见一头牛低头用角去顶自己的同类,还有人看见一头驴子在圣·埃尼夫宫殿里不停地打着滚,四脚在空中乱抖一气,并破口大叫;一只绵羊,没错,是一只绵羊——英勇地从屠夫的刀下死里逃生。
  镇长范·特里卡西不得不制订若干治安条例,这些条例专门针对如何处治这些发了疯的家畜而定,它们闹得基康东不得安宁、乌烟瘴气。
  但是,唉!如果说动物已经疯了,那么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无论是老的还是少的,都在劫难逃。曾几何时,小孩能轻而易举地被拉扯成人,并很快就能自食其力。而现在,奥诺雷·森塔法官第一次向他的小调皮举起了竹鞭。
  学校里也隐隐露出一种叛逆的迹象,课堂上词典里描述的尽是些令人望而生畏的事物。学者专家不甘心被禁锢在这里。这种情绪连带传给了教师们,他们布置多得吓人的作业,并实行匪夷所思的惩罚制度,把学生压得喘不过气来。
  还有呢!这些严肃的基康东人以前吃的不过是些掼奶油,如今呢,他们食量大如牛,掼奶油哪能填饱肚子?人们的肚子成了无底洞,得拼命地往里面塞东西。小镇的食物需求量增加了两倍,人们吃两餐饭解决不了问题,要吃六餐。消化不良的情况时有发生。顾问尼克洛斯一个劲地嚷饿,范·特里卡西怎么喝水都止不住渴,他经常处于一种半疯狂的状态。
  总之,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日益增多。喝得醉醺醺的人们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走着。这些人大多身居要职。
  多米尼克·屈斯托医生门口挤满了患胃灼热、炎症和神经病的病人,由此可以想见他们所受的刺激之深。
  基康东街道上大吵小吵不断。一度空旷的大街如今人满为患,谁愿意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新的检察机关成立了,用以对付扰乱社会秩序的人。镇公所里新添了一座牢房。随着肇事者的不断增多,牢房也不断“充实”起来。高级警官帕索夫没辙了。
  一桩婚事不到两个月就可以定下来——以前怎会发生这种事?不错,校长鲁普的儿子已经将奥古斯蒂娜·罗维尔的女儿迎娶过门,距他向她求婚的日子仅57天!
  其他婚事也轻而易举地就给定了下来。要依往常的惯例,讨论来讨论去准会拖上好几年。镇长范·特里卡西发现他的女儿苏泽正一步步跳出他的手掌心。
  至于亲爱的塔塔尼芒斯呢,她毫不扭。泥,问高级警官帕索夫是否愿意和她组合成一个家庭。在她看来,这种组合定会使她幸福和快乐,使她骄傲和年轻!
  终于,令人深恶痛绝的决斗爆发了!——真正的决斗,是用枪——马枪——在25步时射出真正的子弹!是哪两个人?说出来读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弗朗茨,那位文质彬彬的垂钓者,和西蒙·科拉荷,阔绰的银行家的儿子。
  导火线源于镇长的女儿苏泽。西蒙接受了炉火中烧的情敌的挑战,准备满腔怒火地打出一枪!

         第十一章 基康东人作了一项英勇的决定

  大家看到了,基康东人沦落到何种可悲可叹的地步!他们方寸大乱,终日浑浑噩噩。你眼神里只要流露出一丝轻蔑,他们就会挺身而出,挑起争端。最乖觉的市民变了,变得好惹是非,好拌口角。有些人让胡须恣意生长,其中还有几位——最好斗的那几位——还特地里让胡子翘了起来。
  事情就是这样。小镇的管理机构江河日下,维持社会秩序变得十分艰难,这是因为政府没有组织起来,商量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的缘故。镇长——那位堂而皇之的范·特里卡西曾经是那样的温文尔雅,那样的麻木不仁,那样的难于拿个主意——现在心里窝着一团火,动不动就大发一通脾气。他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房子里的每个角落。每天他要作20项决定,经常将他手下的官员骂得狗血淋头,并竭力强化他的管理制度。
  啊,变化多大啊!镇长的那幢曾何其赏心说目、清静安谧的住宅,那个顶呱呱的佛兰芒式的家——往日的宁静跑到哪儿去了哟!家里发生了多么惊人的变化啊!梅尔芙·范·特里卡西变得尖酸、刻薄、反复无常。她丈夫有时只有用更高的声音才能勉强压制住她的声音,可还是不能让她闭嘴。这位高贵的夫人任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对什么事都要大惊小怪一番。一切都乱了套。佣人们老惹她生气,不论做什么事她都嫌他们手脚太慢。她叱骂洛谢,甚至对她的小姑子塔塔尼芒斯都不留一点情面。塔塔尼芒斯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她针锋相对地予以回敬,范·特里卡西自然站在洛谢这边,人之常情嘛!而这只会使矛盾不断升级。镇长夫人不停地叫啊嚷啊,和她丈夫之间的吵闹没完没了。
  “我们到底是怎么了?”镇长愁眉苦脸,仰天长叹,“我们中邪了?着魔了?咳,梅尔芙·范·特里卡西,梅尔芙·范·特里卡西,不把我置于死地,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可那会使我们家族的传统毁于一旦啊!”
  读者想必不会忘记他们家族的奇怪传统:范·特里卡西先生会成为鳏夫,接着再娶回一位新妻子。这个家族世世代代如此。
  与此同时,它也给大众的心态造成了其他一些怪异的、不可忽略的效应。这种至今起因不明的兴奋状态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生理上的变化。到目前为止都没得到发现的才干在群众中被发掘出来了,能力突然得到发挥。二流的艺术家显示出新的才华。政界和文艺界一样,不断有新面孔出现。演说家们以自己的实力证明了他们在激烈的争辩中游刃有余。他们所提的每个问题无疑是给本已按捺不住的听众火上烧油。上至镇务委员会会议,下至公众政治性聚会都有这种倾向。当20家报纸,如《了不起的基康东》、《公正元私的基康东》、《激进的基康东》、《过激的基康东》等等,言辞颇富煽动性地提出至关重要的社会问题时,一个俱乐部在基康东应运而生了。
  是些什么问题呢?什么问题都有,但说穿了又都不成问题。有关于摇摇欲坠的乌代那塔楼的,一些人主张拆掉它,而另一些人又建议维持原状,众说纷坛,莫衷一是;有关于镇务委员会颁布的管理条例的,几个性格暴躁的人扬言他们要坚决予以抵制;有关于打扫臭水沟、修补下水道的等等,人们为这个也争论不休。斗志昂扬的演说家们根本不把小镇的内部管理机构放在眼里。他们甚至变本加厉,挖空心思地挑动同乡们点燃战火。
  基康东八九百年来一直很有理由打一仗,他们把这个理由看得很神圣,这个理由曾经一度已销声匿迹。
  下面就是基康东要宣战的理由。
  也许很多人还不知道,基康东——这座隐匿在弗兰德斯一个幽静宜人角落的小镇,与弗盖门小镇毗邻而居。两个小镇的土地是连在一块儿的。
  1815年,也就是鲍得温伯爵挥泪告别十字军的前一阵,弗盖门镇的一头牛——牛不是私有财产,而是公家的,你谨记在心就行了——胆大包天,居然闯到基康东的领地上吃起草来。这只可怜巴巴的畜牲才吃了三口,就落下了罪名——攻击、冒犯。罪过——随你怎么说都行,并被正式起诉了,因为当时的执法官已懂得如何进行记录。
  “时候一到,我们就要报复他们,”本届镇长的第32代祖先纳塔莉·范·特里卡西如是说,“如果弗盖门人只是一味地等待,那他们不会蒙受任何损失。”
  弗盖门人受到了警告。他们始终觉得,那次冒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慢慢淡忘,这并不是无稽之谈。而且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与邻居基康东人的关系一直非常融洽。
  殊不知,天有不测风云,或者干脆说,在这场奇怪的瘟疫的影响下,基康东人今非昔比了。他们心中埋藏的复仇之火又燃烧起来。
  就是在蒙斯特勒莱街的一家俱乐部里,好斗的演说家舒特突然提到此事。他旁敲侧击,满怀激情地煽风点火。他回想起基康东人以前所受的攻击和侮辱,认为一个“十分爱惜它自己的权利”的民族是绝不会眼巴巴地坐视不管的。他说侮辱怎么能忘记?伤口还滴着鲜血呢。他又提到弗盖门人几次点头示意时都居心叵测,这表明他们多么的瞧不起基康东人。他向他的长久以来,或许是不知不觉忍受这种精神侮辱的同胞们发出了号召。他恳求“古老小镇的后代们”去索回一笔相当数量的赔款。
  上述基康东人从来没听到过的话引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所有听众都心领神会地站了起来,振臂高呼要打一仗。律师舒特从没像今天这样大获全胜。
  与会的镇长、顾问和所有贵族眼看着群众的激情声势浩大地爆发出来,却束手无策,他们不想阻止。如果说他们嚷得不比其他人更凶,至少也是一样地凶:
  “到前线去!到前线去!”
  前线离基康东城门仅两英里,弗盖门人大祸临头了,因为他们根本来不及往四下里去看一看,而基康东人进入他们的领地简直易如反掌。
  这时,只有若斯·莱昂曲克——那位受人敬重的药剂师——在这个紧要关头没丧失理智,他企图使他的同胞们明白:他们没枪,没炮,也没将军。
  可他们很不耐烦地打着手势告诉他:什么将军啊,枪炮啊,是可以临时拼凑起来的;凭着正义,凭着对自己领土的热爱,他们一定会锐不可挡,无坚不摧。
  镇长随即冲到前面,慷慨陈词,说什么有些优柔寡断的人披着一层“谨慎小心’的面纱,骨子里却胆小如鼠,然后他的手充满爱国激情地一挥,表示他撕下了那层面纱。
  雷鸣般的鼓掌声几乎要把大厅给震塌了。
  一次表决势在必行,在阵阵欢呼声中它立即得以实施。
  “到弗盖门去!到弗盖门去”的呼声此起彼伏。
  于是镇长又不容辞地承担了动员军队的任务。他以小镇的名义保证,这次胜利获得的荣誉不会亚于罗马时代的将军胜利后获得的殊荣。
  而执拗的若斯·莱昂曲克没意识到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他还想说几句。他指出,在罗马只有歼敌5,000的将军才能说打了胜仗,才能获得荣誉。
  “那又怎样?”有人吼道。
  “弗盖门小镇只有2,393个居民,所以这事不是那么容易,除非一个人被杀死几次——”
  可这位不幸的智者话没说完,就被推了出去,他们拳脚交加,把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市民们,”帕尔马歇说道,往常他的身份是一家食品杂货零售店的店主,“别听这个胆小如鼠的药师瞎说,如果你们愿意听我的命令,我保证杀死5,000个弗盖门人!”
  “5,500个!”一个决心更大的爱国主义者嚷道。
  “6,600!”杂货店店主寸步不让。
  “7,000!”让·奥迪德克叫道。他是吕埃·赫姆朗的儿子。吕埃是个甜点师,靠生产掼奶油一步步走上了发迹的道路。
  “好!”镇长范·特里卡西看到没人再下更高的“筹码”时,大声喊道。
  这样,甜点师让·奥迪德克便成了基康东军队的总指挥。

       第十二章 助手耶恩据理力争,牛博士却不理不睬

  “好了,先生。”次日耶恩说道,他正把小口玻璃瓶里的硫酸倒进巨形电池的槽沟里。
  “好了,”牛博士接口道,“我说的没错吧?瞧瞧,这个民族不仅仅在物质方面发展变化了,在道德观念、行为举止、聪明才干、政治觉悟哪个方面没发生变化!这只是‘分子’问题。”
  “毫无疑问,但是——”
  “但是什么?”
  “你不觉得有点过火吗?这些可怜人没道理变得这么激动呐!”
  “谁说的!”博士说道,“就是要他们这样激动!我会坚持到底的!”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先生,但我觉得实验可以收尾了,该——”
  “该怎么了?”
  “关闭阀门。”
  “你敢!”牛博士咆哮起来,“如果你胆敢这样做,我不掐死你才怪!”

                第十三章

    事实又一次证明:在高处,人间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忽略不计
  “照你看……”镇长范·特里卡西问顾问尼克洛斯。
  “照我看哪,战争已在所难免了,”尼克洛斯宣称,口气一点儿也不含糊,“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我说,”镇长刁蛮地说道,“如果基康东不抓住这个机会捍卫他们的权利,他们怎么配做基康东人!”
  “好吧,我宣布,我们立刻动员军队去进攻他们!”
  “就是就是。”范·特里卡西赶忙附和,“你在跟我说吗?”
  “正是,镇长先生。你应该听听真话,尽管它们有时不太中听。”
  “你自己倒是应该去听听,顾问,”范·特里卡西傲气十足,“这话应该由我来说,而不是你!没错,先生,没错,再耽搁下去就有点可耻了。基康东小镇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它等机会报仇等了900年!随你怎么说,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我们反正得向敌军出击。”
  “假如你执意一意孤行的话,”尼克洛斯尖刻地回嘴,“那好,先生,用不着你参加,我们自己去。”
  “镇长的位置应该在前线,先生!”
  “先生,顾问的位置也一样。”
  “你这是在侮辱我,让我的希望全成泡影!”镇长叫道,他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去给顾问几拳。
  “你怀疑我的爱国心,就不是在侮辱我了?”尼克洛斯提高嗓门,同样作好了搏斗的准备。
  “你给我听好了,先生,基康东军队必须在两天内整装待发!”
  “你也给我听好了,先生,不用48小时我们就会朝敌军进攻!”
  从这段零零碎碎的对话中不难看出,两个谈话人的想法是一致的。俩人都想开仗,但他们太兴奋了,以至于吵了起来,尼克洛斯不买范·特里卡西的账,而范·特里卡西更不会买尼克洛斯的账。就算他们在这个重大问题上意见相左,就算镇长希望发动战争而顾问坚持和平,争论也不会比现在更激烈。这两位一度是朋友的人现在却恶狠狠地瞪着对方。他们的心一阵扑扑乱跳,脸涨得鲜红绊红,双唇紧闭,浑身发抖,声音刺耳极了,显然他们要大打出手了。
  幸而大钟恰是时候地响起来,及时制止了他们。
  “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到了?”
  “上钟楼的时候。”
  “真的,你乐意也好,不乐意也好,先生,我可要上去了。”
  “我也是。”
  “那么走吧!”
  “好!”
  最后几句话让人联想到:一场格斗将要发生,两个对手即将在塔顶上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但事实却不是这样。镇长和顾问这两位镇里公认的头面人物要到镇公所去,并爬上塔楼的顶层,俯瞰基康东。他们打算考察考察敌国的地形,为他们军队的进攻制订万无一失的作战方案。
  尽管在这个问题上已达成一致意见,他们在路上还是喋喋不休,吵个没完。街上老远就传来他们大声说话的声音,但现在所有行人对此都已习以为常。两位要人的脸红脖子粗在他们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谁也没有去加以理会。这会儿谁要是心平气和,那准会被当个怪物。
  镇长和顾问来到塔楼的入口处,心中怒气上涌,一阵接过一阵。他们脸上的红晕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惨白。虽然两个人想法并无差异,但那场可怕的争论已深入骨髓。大家都知道,苍白表示愤怒几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在窄窄的塔楼楼梯口两个人又大动肝火。谁先上这七弯八拐的楼梯?说句实话,他们动手了。顾问尼克洛斯哪还顾得上他是自己的上级,是在镇里坐第一把交椅的人,他猛地把范·特里卡西朝后面一推,自己一溜烟地冲向楼梯。
  两人都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梯,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对方的头一顿猛打猛击。在离人行道大约357英尺高的塔楼上,一场惊天动地的搏斗就这样发生了。
  然而,两个冤家对头很快就气喘咻咻了。爬到楼梯的第八级时,他们步子迈得更加沉重,同时“呼呼”地喘着粗气。
  那么,这是因为他们精疲力竭了吗?如果说他们怒气还没有完全消失,至少表面上是看不出来了。他们不吭声,并且,说不清楚为什么,似乎爬得越高,心里就越不那么激动。他们想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好比咖啡壶从火上移开后一样,他们脑子里也不再热血沸腾。
  没有答案。事实上,到了距地面266英尺的楼层,两个对头坐下来,比原先冷静了许多。他们瞅着对方,眼里没有丝毫怒意。
  “这么高!”镇长用手绢揩揩他那张红通通的脸。
  “真的太高了!”顾问接腔,“知道吧?我们现在比德国汉堡州的圣·迈克尔教堂还要高出14英尺!”
  “我当然知道。”镇长说话时的口气非常自负,但这也难怪,他是基康东小镇的第一行政长官嘛!
  几分钟后,两位要人又向上爬去,不时好奇地凑在塔楼四周墙壁上的透气孔向外望望。镇长走在前头,顾间没提出异议。到了塔楼第304级时,范·特里卡西累得不行,尼克洛斯居然还好心地从后面推了他一把。镇长也没有拒他于千里之外。登上塔楼平台后,他由衷地说了句:
  “谢谢你,尼克洛斯,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对你的。”
  几分钟前,在塔底时,他们犹如两头猛兽,恨不能将对方撕个粉碎;而现在到了塔顶,他们又俨然成了一对铁哥们。
  天气好极了。当时正好是5月,阳光驱散了所有的雾雹。空气是多么清新,多么纯净啊!远方,即使是最微小的东西也能一览无遗。弗盖门的雪白的城墙近在咫尺,红红的、凸出来的墙头和钟楼在闪闪发光。这就是那座小镇,那座命中注定要惨遭战火洗劫的小镇!
  镇长和顾问如同两个高贵的、非常默契的人一般,并肩坐在一条小石凳上。等他们缓过气来时,他们便东瞅瞅,西看看,然后,沉默了一会儿——
  “这一切多美妙啊!”镇长叫道。
  “是的,美极了!”顾问接口,“你不觉得吗?好样的范·特里卡西,人类就应该住在这么高的地方,而不是在地球表面上像蜗牛一样慢慢地爬行?”
  “说得对极了,坦率的尼克洛斯,”镇长回答,“你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你深知我们心灵深处渴求的是怎样一种情感!我们全身心地、不遗余力地去获取这种情感!就是在这么高的地方,哲人深思,圣人长存,他们远离尘世的一切苦难!”
  “我们绕塔顶走一圈如何?”顾问问。
  “就绕塔顶走一圈吧!”镇长同意了。
  两位密友又像从前一样,手挽着手,在回答对方的问题前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地形。
  “我至少有17年没来过塔楼了。”范·特里卡西说。
  “我好像从来没来过这里,”尼克洛斯道,“太遗憾了!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风景真是妙不可言!看到没有,我的朋友?瓦赫河正在树林间弯弯曲曲地流着呢!”
  “再往上点,那是圣·赫尔曼达德高地啊!它在远处显得多么优雅哟!注意到那片绿色的树林带没有?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啊,大自然啊大自然,尼克洛斯!人类哪有力量和它一比高低呢?”
  “这一切真使人心旷神怡,我的好朋友,”顾问答道,“看!成群结队的牛啊,羊啊,正悠然自得地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
  “农夫到田里去了!我敢说他们就是阿卡迪亚的牧羊人,就差根笛子了!”
  “这片肥沃土地上空的美丽的蓝天,纯得连块云彩也没有!嘿,尼克洛斯,谁到了这里都可以成为一名诗人!我真弄不懂圣·西蒙·史蒂利特怎么没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诗人!”
  “也许是因为他的专栏还不够水准,”顾问微微一笑。
  这时基康东的大钟又响了起来,清脆的钟声声声人耳,动听极了。两个好朋友聚精会神地聆听着。
  然后,范·特里卡西平静地间:“可是,尼克洛斯朋友,咱们到塔顶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实际上,”顾问答道,“我们简直像在做梦一般——”
  “咱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儿?”镇长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来这儿,”尼克洛斯解释,“是为了呼吸新鲜的空气,呼吸没被尘世污染的空气。”
  “那么,我们该下去了吧,尼克洛斯朋友?”
  “下去吧,范·特里卡西朋友。”
  他们朝铺展在眼前的宜人景色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然后镇长带头慢吞吞地稳步走下楼梯,顾问紧紧跟在后面。他们到了先头呆过的平台,脸又开始泛出红色。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后,他们接着往下走。
  没过多久,范·特里卡西叫尼克洛斯走慢点,别再踩他的脚跟,这使他“不太高兴”。还不止于此。又向下走了20级后,他命令顾问在原地不动,以便他能顺顺当当地前进。
  顾问的回答是,他可不想为了哄镇长开心而使自己像块木头似地立在那儿,说完后他迈开步子。
  镇长又下了20级楼梯,警告尼克洛斯,他的忍耐力到了最大限度。
  尼克洛斯说,无论如何他都得先下去。由于楼梯过道非常窄,而且黑魆魆地伸手不见五指,两个高贵的人撞到了一块。现在他们口里吐出来的最温和的词竟然是“笨蛋”和“白痴”!
  “我倒要看看,你这头蠢驴,”镇长吼道,“我倒要看看,在这次战争中你能杀掉谁,进军时你是什么军衔!”
  “军衔说什么也会排在你之上,你这个老不死的呆瓜!”尼克洛斯毫不让步。
  尔后他们嚷得更凶了。两个人似乎骨碌碌地一起滚下了楼梯。怎么啦?他们怎么说变就变?塔顶上的温柔的绵羊为什么到下面200英尺时成了穷凶极恶的老虎?
  管它什么原因,反正塔楼的守门人听到吵闹声后把门打开了。两个冤家遍体鳞伤,眼珠都快凸了出来,他们正互相撕扯着对方的头发——幸而他们戴的是假发。
  “我要讨个公道!”镇长在对头的鼻子下晃晃拳头。
  “随时奉陪!”顾问尼克洛斯还想用力踢他一脚。
  自己也躁动不安的守门人——不知道为何——对这种事已司空见惯了。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也跃跃欲试,准备投入到这场战斗中去。但他总算稳住了自己,跑到外面通知左邻右舍:镇长范·特里卡西和顾问尼克洛斯要打起来了。

                第十四章

    说到这里,基康东居民、读者、甚至作者都企盼知道故事的结局

  刚刚那件事表明,基康东人兴奋到了极点。瘟疫到来之前,镇里的两位交情最深、举止最有风度的人居然要刀刃相见!几分钟前他们的相互理解,和蔼可亲,他们惯于的深思熟虑,都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塔顶。
  获悉这些事后,牛博士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劲儿。耶恩看到事情乱得一塌糊涂后,便在牛博士面前不断提出抗议,但一切抗议均告枉然,牛博士一概嗤之以鼻。并巳,他们比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他们同样暴跳如雷,结果往往以像镇长和顾问一样大闹一场而告终。
  大家都忘了一件事:预期的决斗必须推迟到弗盖门的问题得以解决后才能进行。谁有权让鲜血白流?最后一滴血应属于他们危在旦夕的土地。还有什么事比这事更重要?谁又能置身度外,不闻不问呢?
  镇长范·特里卡西尽管已箭在弦上,浑身充满战斗激情,但他还是认为,不事先给他们提个醒是不道德的,因此他派了奥特雷——一名乡间警察——去要求弗盖门为1195年那次擅自闯入基康东境地作出赔偿。
  弗盖门当局起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个特使到底在说些什么。后来,他们不管他好歹也是个官员,粗暴地将他撵了出去。
  范·特里卡西又派甜点师将军的一名副手——市民伊德威尔·舒曼将纳塔莉·范·特里卡西镇长于回195年起草的起诉书原件送到弗盖门去。伊德威尔·舒曼是麦芽糖制造商,忠心耿耿,并且似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疲倦。
  弗盖门的当权者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如法炮制,把副手也赶了出去。
  镇长一十万火急地召集镇里的高级官员。
  他们郑重其事地、以最后通牒的形式起草了一封掷地有声的信件,信中明明白白地提出要打一仗,并限这座行将弥补它对基康东造成损失的小镇24小时内予以答复。
  信发出去了,几个小时后又被退回来,退回来时已被撕成碎片。这进一步激怒了基康东人。基康东人以往总是一副温和恭顺的模样,所以弗盖门人对他们提出的要求、最后通牒以及战争威胁都一笑了之,根本不当回事儿。
  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就是以武力来解决问题。基康东人只能祈求战争之神的庇护,并按普鲁士人的方式,趁弗盖门人还没作好充分准备之前,进攻!
  这个决议是镇务委员们在一次煞有其事的秘密会议上定下来的。会间人们叫啊,嚷啊,信誓巳旦,张牙舞爪,那股疯劲即使是一群狂徒,一群魔鬼附体的人也会自叹不如。
  一旦公开宣战,将军让·奥迪德克就立即将小镇的2,393个居民一个不落地召集起来组成一支军队。女人、孩子、老人都加入到身强体壮的男人的行列中,能砍能打的东西全派上了用场,作武器使用。小镇里的枪自然也被征用了。总共找到五支(其中两支的保险栓已不知所终),它们被分发给了尖兵。
  大炮就是那些曾经装在城堡上的旧式火炮。这些大炮曾在1339年被用来攻打卡努瓦,当时是人类历史上首次使用大炮,从那时起它们被闲置了五个世纪。被指派为炮手的人应该说是非常幸运的,因为根本没有炮弹装填。但即使是这样,这个庞然大物仍足以让敌人闻风丧胆。至于其他武器呢,它们是从古玩陈列室里找出来的——隧石斧、头盔、法兰克战斧、戟、投枪、双器轻剑等等,或是在家居——通常被称作“壁橱”或“厨房”——中找到的。但勇气、正义感、对外人的仇恨以及对复仇的渴望会比更先进的武器——机关枪和膛枪还要管用,至少基康东人是这么认为的。
  军队列队经过检阅台,点名时没有一个居民缺席。骑在马背上的让·奥迪德克将军摇摇晃晃。他的座骑是匹老马,三次将他摔下来,但他却安然无恙,拍拍屁股又爬起来,这被视为一个好兆头。镇长、顾问、高级警官。首席法官、教师、银行家以及修道院院长——总之,镇上所有的头面人物都走在队伍的前面。所有的母亲、姐妹和女儿都坚强极了,没有掉一滴眼泪。她们激励自己的丈夫、父亲和兄弟勇往直前。在范·特里卡西夫人的感召下,她们甚至紧紧跟在后面,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后卫部队。
  号手让·米斯特拉尔吹响了军号。在一片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部队朝乌代那城门开去。
  正当队伍要离开小镇城墙时,前面突然冲出一个人来。
  “停下!停下!你们这群蠢货!”他高声大叫,“别开仗!我去关阀门!你们的本性没变!你们还是顶狐狐的好市民,安分守己的好市民!你们之所以这么冲动,全是由于我的导师牛博士一手造成的!这不过是次实验呐!他借口要用氢气照亮街道,他灌给……”
  助手情绪非常激动。他话没说完。就在博士的秘密即将大白于天下时,牛博士突然出现,怒不可遏地猛扑过来,一把抓住可怜的耶恩,对着他嘴巴就是几拳。
  这成了一场厮打。耶恩的从天而降,使镇长、顾问和那些头面人物怔了半晌。他们怒从心起,一个个气急败坏地冲到那两个人跟前,不由分说将他们狠揍了一顿。
  牛博士和他的助手被扎扎实实地捆了起来。镇长范·特里卡西下令将两人拖到牢房里去。这时——

            第十五章 拨开云雾见青天

  这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基康东四周的空气仿佛着了火。一股烈焰腾空而起,像流星一样瞬息即逝。如果是晚上,火光在10里开外的地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整支部队都摔倒在地上,那样子活像一帮修道士。所幸没有人受伤,他们只擦破了一点皮。甜点师这次侥幸没从马背上掉下来,他头盔上的羽饰给烧焦了,仅此而已。
  怎么回事?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是煤气厂爆炸了。由于牛博士和他的助手没到场,工人们肯定不小心出了点纰漏。谁都弄不明白装氧气的蓄水池怎么会和装氢气的混到一块儿去了。这两种气体一旦混合便会爆炸。祸不单行,这时一团火又凑巧卷了过来。
  一切都变了样。士兵们从地上爬起来时,牛博士和助手耶恩却神秘地“不辞而别”了。

    第十六章 作者设置了重重迷雾,但结果还是未出聪明的读者所料

  爆炸过后,基康东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沉闷。小镇还是佛兰芒式的小镇,丁点也没改变。
  这次实质上并没有给人们带来强烈震动的爆炸过后,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机械地朝自己家中走去。镇长与顾问,律师舒特和医生屈斯托,弗朗茨·尼克洛斯和西蒙·科拉荷全都手挽着手,神态安祥地、无声地走着。刚发生的事在他们心中已荡然无存。他们把什么弗盖门啦,报仇啦忘得一干二净。将军回到他的甜食店,副手也回到自己的麦芽糖店。
  和平重新降临了。日子又回到以前,依然是人、动物和植物的世界,甚至基康东大门旁的塔楼也由斜变正——这是那场爆炸带来的令人吃惊的后果。打那以后,基康东再也没有出现过高声说话、大声争论的现象,再也没有政治、俱乐部、审判甚至警察。高级警官帕索夫的职位再度成了挂名差使。他的薪水没有减少,那是因为镇长和顾问还没有下决心去处理这件事。
  然而,他却时常闯入伤心欲绝的塔塔尼芒斯的梦境,可这事没人知道。
  说到弗朗茨的情敌,他很慷慨地把迷人的苏泽拱手让给了她的情人。后者在五六年后就匆匆忙忙地将她娶过门来了。
  再说到梅尔芙·范·特里卡西,10年后她一命归西,死的正是时候。镇长又娶了她的表妹,朱弗鲁·贝拉吉·范·特里卡西,时机再成熟不过——心满意足的朱弗鲁照理说会比他晚见上帝。
  第十七章瞧,牛博士的理论是这样的
  那么,这位高深莫测的牛博士归根到底又完成了什么计划呢?他做了一次精彩绝伦的实验——仅此而已。
  把气体管道全铺好以后,他首先将不含一点氢气的纯氧气灌人公共建筑,再灌人私人住宅,最后灌入基康东的街道。
  无色无味的氧气在空气中通常会扩散。吸人纯氧气后,人体器官处于严重紊乱状态。谁要是在充满氧气的环境里呆上一段时间,就会变得兴奋、暴躁,最后精疲力竭。
  一旦回到正常空气的环境中,他会立刻恢复常态。因此,当镇长和顾问呆在塔顶时,他们又能呼吸自如了,因为氧气的比重大,一般位于空气的下层。
  但如果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吸人肺部的是使人身心俱变的气体,人会迅速走向死亡,其结果会像一个疯子临终前会垂死挣扎一番一样。
  上帝保佑,偶然的爆炸结束了这次危险的实验。爆炸使牛博士的煤气厂化为乌有。
  结论是,美德、勇气、才华、智慧和想像力,难道所有这些气质和禀赋仅仅是氧气问题吗?
  牛博士就是这么认为的,但我们可不这么想。对我们来说,尽管这次不可思议的实验发生的地点是在受人敬重的、历史悠久的基康东小镇,我们还是不敢苟同牛博士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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