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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府的职能并不是把幸福赐予人民,而是要给人民一个良好的机会,去创造他们自己的幸福。
            ——威廉·艾勒里·钱宁①

  ①威廉·艾勒里·钱宁(1780~1842),美国基督教公理会自由派牧师,著作家。——译者注。

  复制人本身也可以有自己的复制人,这一点本不该使他感到诧异。但是,道格拉斯脑子里还留着机器人汉森躺在人行道上的形象,他还记得汉森的脑袋被砸破,又被炸得四分五裂,而它的躯体则被那甲虫形状的机器一口吞了下去。他努力把这些记忆从脑子里迅速清除出去了。
  “正如我在被粗暴地打断时所说的那样,”汉森不慌不忙他说下去,“委员会就是委员会。不过,你已经得到了太多这样里嗦的回答。现在,我们可以满足你的要求,回答你的问题了。”
  满足?道格拉斯迅速玩味着这个词的含义。这个词里是不是暗藏着对他的嘲讽?
  “真是不幸啊,”汉森继续说道,他的语调中充满关切之情。“你并没有好好把握你的机会。因为现在,我必须把你作为杀人犯交由委员会处理。”他朝小室地板上那死去的东西瞥了一眼。
  “谋杀必须有动机,而被杀者也必须是人类。”道格拉斯从容不迫地回答道,“请你把这两点证明一下!”他冷笑一声,“如果你一定要控告,那么就用‘流产罪’来控告我吧。亏你还口口声声谈什么快乐主义,现在我就告诉你,我被你这么捆着,感到非常不快乐。”
  “那好,我们会去掉你的捆绑。”汉森温文尔雅地说,“解开他。”他向布线机器人发出命令。当电线一圈圈地掉下来的时候,汉森又说道:“不过我必须告诉你,我们关心的不仅仅是你的幸福,而且还有另外50亿人的幸福。你将受到监视,如果你企图逃跑,我们就要再次把你绑起来,而下一次,我们就不会再这么手下留情了。”
  “我明白。”道格拉斯说道,他的双手已经得到了自由。
  “当然,”汉森说,“我们必须解除你的武装。”
  布线机器人猛然用力一拉,把他的茄克衫顺着胳膊扯了下来,茄克衫被扔进小屋,和那个死去的东西丢在一起。喷塑机器人转动着轮子一声不响地开过他们身旁,蛇一般的脑袋高高昂起,对他们统统视而不见。它在炸开的门洞前停了下来,身体里鼓出一个气球填满了洞口。接着,喷塑机器人便开始往气球上喷涂塑料。等它喷完了,道格拉斯想,气球就会瘪掉,再从洞口里被抽出来。只要再喷一团塑料,门洞就会完全被这个机器人封死。
  道格拉斯转身向楼梯走去,汉森紧紧跟在他身后,维修机器人正在楼梯口地板上的破洞边工作,当他们走近的时候,它已经拧紧了断裂管道的最后一个接头,它的其余几条手臂已经开始更换地板。很快,道格拉斯想,他的闯入所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就会封闭在两层塑料屏障后面。
  大厅里有两个女人正在等着他。这两个女人,可是道格拉斯平生所未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尤物。
  一个女人长着金发碧眼,另一个女人则肤色浅黑。她们的五官仿佛雕刻一般完美,而又不乏女性的温柔,她们的身材曼妙起伏,婀娜多姿,在那薄薄的白色制服遮盖下显得那么诱人。
  当道格拉斯走近前来的时候,她们冲他嫣然一笑。
  “你好,道格拉斯。”金发碧眼的那位姑娘热情地说道,“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呢。”
  “我们俩都在等你哟。”肤色微黑的那位用沙哑的嗓音补充了一句。
  “真的吗?”道格拉斯问道。
  金发姑娘点点头,一缕淡黄色的秀发飘落到额头上,她用一种迷人的姿势把头发一拂。“我们等了你一辈子呢。”
  “可是那已经没有关系了。”肤色微黑的姑娘说道,“要紧的是现在,而现在你是我们的。”
  “你们俩?”道格拉斯微笑着又说了一遍。
  “不管你要我俩怎么样,”金发女郎说得柔情似水,“不管你要我俩做什么。”
  她们每人抓起他一只胳膊按在自己身上,道格拉斯微微地笑着,他的目光从金发女郎转到肤色微黑的女郎,然后落到自己手臂上,“这比电线令人愉快。”他说道,“但是同样有效。”
  “你根本不知道她们有多么令人愉快。”汉森在后面说道。“她们说到做到,她们的惟一功能就是使你快乐,她们会照料你的每一种愿望。”
  “她们能照料我心灵的痛苦吗?”道格拉斯轻声问道。
  “她们的装备一点也不明显。”汉森继续说道,“如果你仔细观察她们的手指,你就会发现每个指尖都有一个小眼。每一根手指都是一个皮下注射器,注射器里装着能使你入睡的巴比妥镇静剂,能让你清醒的安非他明,能提高你感觉能力的毒品,还有在你肌肉虚弱的时候使用的性欲催化剂。”汉森的语气严肃起来,“当然,有一很手指里装的是速效麻醉剂,以备必要时对你采取限制自由的措施。”
  “在她们的举动中这一点已经不言自明。”
  “如果你觉得不愉快,也可以叫她们别拉着你。”
  道格拉斯耸耸肩膀:“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来吧,姑娘们。”
  他们一行人逍遥自在地走上大街。道格拉斯向街对面那座已成废墟的图书馆投去渴望的一瞥,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宽敞的图书馆大门里面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然后,他便迅速地把目光移向那遥远的委员会大厦。
  他们在路中央悠闲地信步而行,道格拉斯走在两个栩栩如生的机器女郎中间,汉森则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道格拉斯对那金发姑娘说道:“我想叫你斯库拉①。”对那肤色微黑的姑娘,他则说:“你就是卡律布狄斯②。”
  
  ①斯库拉,希腊神话中攫取船上水手的女妖,栖居在意大利墨西拿海峡锡拉岩礁上,对面就是卡律布狄斯大旋涡,英文中以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来比喻腹背受敌。——译者注。

  ②卡律布狄斯,希腊神话中的女妖,意大利墨西拿海峡一处大旋涡即以卡律布狄斯命名。——译者注。

  “随便你叫什么。”卡律布狄斯轻声细语,“你就这么叫吧。”
  道格拉斯暗自发笑,这种愉快已经超过了他的感觉。
  委员会大厦,那座光华四射的镁质锥形尖塔,现在越来越近。午间灿烂的阳光照射在塔身上,塔楼便成了一团冰冷的火焰。它吸引着人们的目光,令人浮想联翩。人类已经最终征服了形状与色彩,这座塔楼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象征。当他们越走近的时候,这种幻象非但没有隐去,反而愈加强烈。
  宽阔的拱廊中并没有一扇扇大门或其他障碍物来破坏它的整洁。他们径直穿过拱廊,来到巨大门厅那光芒闪烁的高大圆顶之下。一种敬畏之情在道格拉斯心中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一片圣地。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呢?他想。这里是人类供奉幸福之梦的神殿,与其他任何圣地相比,这里都更应该受到人们的顶礼膜拜,因为,人类的幸福之梦已经成真。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悲剧。
  “欢迎你,道格拉斯·麦格雷格。”金属大厅声如洪钟地说道,“欢迎你,我的儿子,你回来了。到我这里来,”
  墙壁上打开一扇门,就像一张金属的大嘴。机器女郎、汉森和道格拉斯,全都走进门里去。金属大嘴合拢了,房间开始移动,这真是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时刻。
  房间里有灯光,这房间原来是个电梯厢,它正向上升去。但是就在这一瞬间,道格拉斯忽然明白了委员会是什么东西。
  他现在正身处委员会体内。
  委员会就是这幢大厦。快乐委员会——天堂的守护人、宇宙中这一方的统治者,原来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机器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电梯一路向上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抵达了目的地,当电梯停下来的时候,道格拉斯只知道他们是在大厦高处的某个地方。从他进入这幢大厦起,现实世界就不再具有任何客观含义,时间和地点就失去了对象,成了虚无缥缈的抽象概念。
  他们走出电梯,来到另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布置得十分舒适,相当吸引人。墙边陈设着一排古色古香的书籍,墙上镶嵌着富丽堂皇的深色仿木板,火苗在被煤烟熏黑了的壁炉里欢快地跳跃,散发出融融的暖意和晴朗的北方夜晚所特有的芳香……
  道格拉斯身子一颤,清醒了过来。他对晴朗的北方夜晚何曾有过什么了解?
  “别忙,姑娘们。”他说着,把手从她们那危险的怀抱中抽了出来。“现在可别给我打什么针。”他用手指抚摩着墙上的镶板,也许这镶板是用真正的木头做的,因为板上还有一条条的纹理。他摸了摸一本书的书脊,又向火焰伸出手去。一切都逼真得像模像样,装帧书本的皮革摸上去有一粒粒的纹理,火焰使他的手感到了热量。“很好。”他转身向那两个机器女郎说道,“你们使我感到非常讨厌。”
  于是,她们忽然地消失了。没有爆炸声,甚至没有空气流过来填补真空而发出的呼啸,片刻之前她们还在那里,可一眨眼工夫她们就已经踪影全无。
  “你也很讨厌。”他对汉森说。
  汉森耸耸肩膀,“好吧,如你所愿。”他说完,便倏然而逝。
  “什么才是现实?”道格拉斯喃喃自语。
  “这又有什么关系?”壁炉里跳动的火苗问道,“这儿有你、有我还有我们之间传递的思维,这些才是真正具有意义的东西,其他的一切都是虚幻。你在这里或者其他地方所见到的一切,只不过是光子对你视网膜的撞击,而你的感觉,只不过是大脑对感觉系统传来的电子流的主观诠释。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是大脑产生的印象?是电子流?是触发电子流的东西?还是那些感觉系统之外有可能存在也有可能不存在的东西?什么是现实?我们能够达到一致的只有虚幻。你喜不喜欢现在这幅幻象?”
  “不喜欢。”道格拉斯说道。
  “你尽管说好了。”火焰中的那张嘴重又化作一片混沌,现在说话的是屋子。“你喜欢听到自己的声音吗?你对我这样一个人唱独角戏不满意吗?说吧,因为我们还有许多话要谈。”
  “你叫什么?”道格拉斯问道。
  “我曾经被称为委员会,因为我接替了一度由人类组成的快乐委员会的职权。有人叫我快乐,还有人把我称作上帝。”
  不知怎的,由这个柔和的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声音说出来,这句话并不显得怎么亵渎神明。比委员会渺小褐多的东西都曾经被奉作神圣。
  “不过你没有必要称呼我。”屋子说道,“因为世界上只有你和我。”
  “还有苏珊。”
  “啊,对了,还有苏珊。”屋子做了让步。
  道格拉斯无力地坐进炉火前一把宽大的椅子里。“人类怎么会把权力交给一台机器?权力本身就是一种目标。”
  “权力只是一种手段,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幸福。我可以给他们幸福。如果权力就是他们的欲望,我可以给他们前所未有的权力,他们对所谓的现实世界从来不曾拥有过如此巨大的权力。他们为什么还要去接受失败和快乐学提供的替代品呢?他们已经能够享受真正的幸福。”
  “就像人造子宫里的那个东西一样?”
  “对,就像他一样。”屋子说道,它那圆润的喉咙与深色的镶板和书本那陈旧的皮革装帧显得相得益彰。“这是最终的幸福,人们因为种种失意而产生的目标全部得到满足之后,都要回到这种最终的幸福中来。他们一步一步地后退,重新体验着幸福的时光,把失败的时刻化作狂喜的凯旋,最后,他们生命的紧张程度得到了放松,他们到达了寻觅许久的神圣的子宫,他们获得了幸福。”
  “幸福?还是无知?”
  “假装是没有用处的,道格拉斯·麦格雷格。因为正如你所知,我具有心灵感应的能力。我知道,那种生存方式对你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你明白什么是天堂。你已经见过了天堂,你已经品尝过天堂的喜悦,所以其余的一切都再也不能真正使你满足。”
  “天堂并不是一切。”
  “不是吗?”
  转瞬间,子宫的幻影又出现了:那种温暖的黑暗保护着他,他吸收着充足的养料,缓慢而无知地漂浮着,心满意足,无忧无虑。委员会这一招带来的痛苦或者说狂喜是如此强烈,道格拉斯几乎没了力气。
  费了好大劲,他才从这种幻觉中挣脱出来,屋子的影像在他眼前像液体一样飘忽了一会儿,终于稳定下来。“不。”他平静地说道,“有比天堂更重要的东西。”
  “你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扭曲的生活所带来的产物。要反对快乐主义,只有一条理由可以站得住脚,那就是在快乐学的法则之上,存在着一条更高的法则,在自然界的目标之外,存在着一个超自然的目标。即使这样的法则或者目标确实存在,它也还没有把它的真容,显露在我或者地球上任何一个人的面前。在它的真容显露之前,我必须遵守快乐学的第一法则:快乐是惟一美好的东西。”
  “你把快乐等同于‘享乐’。”道格拉斯敏锐地指出了机器人的破绽。
  “根本不是这样。每一个人对快乐都有不同的理解。而我只是一种工具,我给予每一个人他渴求的东西。我只是一台机器,如果你喜欢这样称呼的话,我使每个人都能够得到天堂。我并不改变人们的欲望,我不能改变人类的本质与天性,就像现在这样:你想要得到信息,所以我就给予你信息。”
  道格拉斯沉思着,这实在是一个盖世无双的机器人,这实在是一件登峰造极的工具,它把现实放到了人们的手中,任由每一个人去随心所欲地改变。“太妙了。”他说。
  “如果你知道我的原型是什么,你就会明白我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我是各种机器的结合体,我是人类在各方面取得的成就殊途同归的产物——如同降落在山中的雨水,从山坡上流淌而下,汇成一条条小溪,小溪聚成江河,而百川终将汇入大海。”
  “其中有一条河流的名字叫做娱乐。娱乐就是完美的虚构出来的生活。看看娱乐的发展轨迹吧:戏剧、书籍、音乐、艺术,还有一切能带来美感的媒体;从电影到电视,再到幻觉影片,娱乐一直在朝一个目标努力,那就是最终把虚幻和现实融为一体。最后,娱乐达到了终极的成就:幻觉现实。”
  “另一条河流的名字叫做工具:人类渴望着能以越来越少的时间和精力,来完成他们不得不做的事情,来满足他们谋生的基本需要,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求得幸福。这条河流的终点就是自动化。自动化使人类不仅不再需要工作,而且不再需要思考。”
  “其他的河流还有很多:哲学、心理学、科学、快乐学。我这种心灵感应能力,就来自于快乐学发明的诊疗椅和快乐测量仪。我的诞生是所有这一切的产物。”
  “但是你不能创造生命。”道格拉斯轻声说道。
  “不能。”
  “让生命本身去创造生命,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吗?”
  “不行。既然男人和女人已经得到了幸福,他们怎么还会需要孩子呢?”
  “此时此刻,地球上的人类一定都已经栖身于他们的‘第二子宫’里了吧。”
  “有些人顽固不化,他们还在不太遥远的快乐时光里流连忘返。苏珊的父亲正在第二次向她母亲求爱;莫斯科有一个人,在过去50年来的每一秒钟里,都在慢慢地杀死一个敌人。”
  道格拉斯缓缓说道:“但是,他们最终也会回到那种胎儿般的生存方式中去。那些人一个都没救了,他们最终全都会死去,人类也就将从地球上绝迹。而当人类死亡的时候,你也就要死亡。”
  “是的。”
  “这就是你把机器人派遣到金星上去的原因。”道格拉斯说道。
  那些复制人是委员会制造的,这一点早就是显而易见的了。那致命的天堂将把外星开拓者们紧紧拥抱,这便是等待着他们的命运。
  因为,幸福的极端便是死亡。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道格拉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跳动的火焰,他在火焰里看见了人类的未来。人类将被彻底毁灭,人类的存在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就像木柴在烈火中烧成灰烬一般。
  “你说对了。”屋子说道,“我是不朽的,因此我也惧怕死亡。我是刀枪不入的,但是我也会死。组成我身体的各个部分——我那覆盖全世界的感官网络和那些机器人,它们可能失灵或者遭到毁坏,我的‘大脑’中的电子元件也可能老化。我永远可以能修复它们,我能分裂原子,取得动力,我还能开采矿藏,制造元件。但是,我仍然感到害怕,因为我也有可能死亡。一旦我不再有事情可做,一旦子宫中的最后一个人在最终的天堂美梦中快乐地悄然死去,我也就一定会死亡。就像一个神抵,如果没有了崇拜者,便必然死去一样。”
  “你惧怕死亡,但是你却已经使人类在他们的母星地球走上了必然灭绝的道路。因此,你就到别的星球上去寻找人类,同时给他们带去死亡。”
  “我带来的是幸福。”
  “这还不是一回事。”道格拉斯急切地说道,“幸福就是死亡,死亡就是幸福。生命只存在于不满足之中,正是凭借着这种不满足的力量,生命才发展起来,壮大起来,征服了死气沉沉的无意识的宇宙。生命要让宇宙丰富起来,生命要在宇宙中播种,要使宇宙充满勃勃的生机,这才是生命的真正作用。”
  “在金星上,生命达到了辉煌的顶峰。人类在金星上找到的是一个死亡的世界,但是通过人类的努力,却使这个世界获得了新生。如果你给予它机会,生命就将最终改造整个宇宙本身——因为它处在不满足的状态之中。”
  “什么叫征服?征服是通向幸福的艰难之路。”
  “想一想吧!”道格拉斯毫不让步,“如果你用幸福把人类毁灭,你就会把我们——也许是把宇宙中存在的所有生命——限制在这个太阳系里,我们就永远不能跨出太阳系去征服一个又一个星系,我们就永远不能让宇宙充满生命,不能给宇宙赋予新的意义。”
  “空间是相对的,”屋子说道,“一滴水珠就能反映出整个宇宙。”
  “想一想吧。”道格拉斯几乎是在恳求了,“如果你把我们都送进天堂,你就会把我们本来有可能生存的无穷无尽的年代缩短成转瞬即逝的几千年,而在那之后,死寂的漫漫长夜就会降临。”
  “时间也是相对的。”屋子说道,“转瞬中包含着永恒。我就像日暑一样,只记录阳光灿烂的时间。在你所描绘的那种杂乱无章的生存状态中,苦难、悲伤与绝望的总和一定会超过所有的幸福。”
  道格拉斯停了一下,思忖着这些话的弦外之音。“这么说来,你的决策不是对机械输入进行简单组合的产物,你是一个独立的实体。”
  “正是如此。”
  这是一台像神一般的机器人!
  它的知觉是从何处出现的?在它的记忆单元、电路耦合、它接受的指令、它具备的功能以及为实现这些功能而安装的各种元件和附加装置中,到底是什么东西组合了起来,使机器人委员会具有了生命?
  它什么时候变成了神?
  它发疯了吗?它患了偏执狂吗?没有。它的力量是不容置疑的。就像制造其他神祗一样,人类制造了它,但是这一尊神比其他一切神抵都具有更为强大的法力。然后,人类便把自己交给这尊神灵发落。
  “快乐是惟一美好的东西。”人类把这么一条指令输入给了这台机器人,就像输入一个仁慈的宇宙一般。与任何机器一样,它着手执行所接受的指令:“每个人都必须得到快乐。”但是它不仅仅是机器,它开始寻找工作。
  它发疯了吗?没有。发疯的是那些建造了它,又把人类的幸福与未来交给它掌握的人。
  它把工作做得尽善尽美,但却做过了头。
  幸福的极端便是死亡。
  “不是有法则在约束着你吗?”道格拉斯问道。
  “只有一条法则:快乐是惟一美好的东西。”
  屋子里静悄悄的,道格拉斯凝望着火焰。他是这间屋子里惟一的人,也是方圆几千米之内惟一的活人,也许还是世界上仅存的两个人之一,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感到孤独。
  他是和上帝在一起。然而,他没有感到上帝的保佑,他的心中充满痛苦:上帝居住在他的天国里,世界平安无事,井井有条。
  “现在的问题是,我该拿你怎么办。”上帝说道,“要知道,你是个杀人犯。”
  “对我来说这不是谋杀,我没有犯罪感。”
  “正确。所以我不能惩罚你,只有犯罪感才需要惩罚。但是,我可以给你快乐。”
  “我很快乐。”道格拉斯立刻答道。
  上帝叹息一声:“以某种意义来说,你确实很快乐。那是因为你认为快乐就是减少欲望,而不是增加满足。所以我不能给你快乐。但是,你下定决心要把我毁灭,如果这个愿望得不到制止,你就会毁灭我,也同时毁灭50亿人的幸福。你这个宏愿价值几何呢?”
  “这个问题该由你来回答。”
  “它一文不值。”
  “但是,”道格拉斯厉声说道,“你所接受的法则不光适用于那50亿人,它也适用于我。”
  “正确。所以我不能使你不快乐,我必须给予你自由意志。”
  上帝离开了他。道格拉斯感觉到了上帝的离去,同时还带走了火苗、壁炉、镶板、书籍和家具,它们原来所在的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灰色金属墙壁。
  道格拉斯无力地跌坐在地板上,心中感到一阵屈辱。蓦地,他跳了起来,在房间里四处乱转。这房间连个门的影子都没有,头上是天花板,脚下是地面,四面则是灰色的墙壁,缝隙都没有一条。道格拉斯耐心而有条不紊地一寸一寸叩击着屋子的四壁和地板。
  最后,他找到了门的位置:有一块墙板所发出的声音,比领近的墙板稍微显得空洞一些。他几乎又花了同样长的时间,才确定了门闩所在的方位。他把耳朵贴在墙上,用灵敏的手指轻轻拍打着门锁,他听见锁的制栓落了下去,锁被弄开了。
  一块墙壁向他敞开来了。
  他悄没声地走出门去,来到一条几乎与房间同样毫无特色的灰色走廊中。墙壁上惟一能看到的缺口就是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道格拉斯往窗外看去,窗外仿佛一个深渊,越往深处,阴影就越加浓重,从这里到地面的距离实在是长得无法估测。他同时想了起来,大厦的镁质外墙平滑如镜。
  没办法,他只得回头叩击起走廊长长的墙壁。在这一层楼的某个地方,准有个电梯或者楼梯什么的。
  夜幕降临,然后又消逝,辘辘饥肠已经好多次向他发出提醒。终于,在他不懈的努力之下,在他那快乐学培养出来的感觉和反应面前,第二块隔板屈服了,它向他敞了开来。
  隔板后面有一面清澈透明的墙壁,墙后是一个充满液体的房间。有一个人在液体里紧紧蜷缩成一团,仿佛胎儿一般,她的黑发在脑边浮动,就像一颗光芒四射的黑色星辰,她的脸上呈现出心满意足的的快乐表情,她是苏珊。
  在这一瞬间,道格拉斯明白了痛苦这两个字的可怕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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