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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山雕——企鹅的故事



斯蒂夫·拉斯尼克·泰姆

           “你并非为死而生,不朽之鸟!”
                 ——《夜莺颂》
                约翰·济慈 1795—1821
  企鹅把字写得又大又醒目,仿佛在给一幅漫画加写标题。黑粉笔在他手指间捻碎了。他诅咒一声,拿起一支小点儿的,更加用力地朝粗糙的牢房墙上画去。他要让粉笔捻碎,看守卫敢不敢过来制止他的肆意涂鸦。他们不允许在这儿搞艺术。不允许。企鹅把代表着他命运的字母一涂再涂,直到它们的线条粗得几乎认不出来。他决心不把它忘记。决心把他自己准确地定格在时空之中。“美国格特姆监狱,1991年4月14日,晚饭后不久,星期五。”
  对某些人来说,他们需要忘却他们在哪儿,尽量把他们的环境弄得舒适些,创造一种“在家”的感觉。这些是永远出不去的人。这些人迟早要与想象中的朋友和配偶唠叨。
  所以企鹅已打算让自己沦为一个普通的囚犯,放弃所有的特权和舒适,在一个只要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他的金钱和地位是完全可以买到那些特权和舒适的。实际上,他已打算让自己成为矮小而腼腆的奥斯瓦德·科布波特,一个与他显赫的犯罪生涯极不相称的人物。新来的犯人都会对这样一个受到重点看押的人在那里干什么感到奇怪,但一旦老犯人把情况告诉他们后,他们就不会再谈及科布波特了。科布波特愿意这样,人们总是因为他的形象而从一开始就低估他。
  他愉快地想起了那个粗脖子、大方手、说话迟钝的“公牛”的样子。“公牛”是从州南边某个小监狱转到格特姆来的。他从前肯定是个相当厉害的人,来到这里后显然忘记了他新来乍到的身份,立即开始对犯人们发号施令,与那些在监牢里也有自己地盘的老犯人吵架,并因而成为一霸。“公牛”让企鹅联想到他上学时的对手沙基,这个联想显然对“公牛”不利。
  “小矮子,”他这样称呼企鹅。“小株儒……”接着他就把大方手放在企鹅的肩膀上,又摸他的肚子,问他这么个矮子蹲在监牢里干吗。
  那天下午,守卫们发现“公牛”的两只方手插进了自己的喉咙里。令人吃惊的是,他的喉咙实在太小,根本装不进他的手。
  企鹅的行头——大礼帽、燕尾服、蝴蝶结领结和马甲——被深藏在监狱的某个地方。他过去即便穿着国眼也一直是企鹅,但这次不同了。这次他觉得他永远也不会再穿“企鹅装束”了。此刻他意识到那套装束只是无用的矫揉造作,是他哗众取宠的症状,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麻烦和痛楚。
  他想起遍布在格特姆各个仓库里的他的装配奇特的几百把雨伞。那些伞可以喷出各种毒气、液体,可以发射网子和抓钩器。它们还可以当机枪、喷火器、乙炔火把、镖枪和手榴弹发射器使用。它们是他一生的武器库,抵得上一支庞大军队的全部武器装备。那是他留给这座城市的危险的遗产,而它们那平淡无奇的外观则使它们显得更为危险。他想象着他的一些雨伞在旧货摊和财产拍卖会上出售的情景,以及有些老太太在等公共汽车时突然赶上下雨,只要她们一打开雨伞就将把坐在板凳上的所有人全部消灭。在那种情形下,只要下点儿毛毛雨都将给格特姆带来灾难。
  他没能把那些雨伞都拿走,定会让那些仓库主们感到纳闷。他琢磨着是不是把这潜在的危险告诉别人,但又觉得对自己无利。
  他想在那几个象征着他归宿地的凄凉的词上面再写上几句美丽的话,就掂起了脚尖,但他还是够不着“格特姆监狱”几个字的上方,从而无法写上他所崇拜的天才济慈的诗句。他的个儿太矮。他一辈子都觉得他可以为所欲为,排除任何干扰,达到任何顶峰。然而此时他却是个前途未卜的矮个子重犯,像个小学生似地站在凳子上,一心想把他喜爱的诗胡乱涂抹在墙上。
    将可爱的眼睛靠近可爱的梦;
    孤独的热爱者,遨游着,
      两眼朝上,陷入冥想。

  昨晚他做的梦使他想到了济慈的这句诗。当时他觉得这句话是他目前心态的绝妙写照,但他转而又认为梦境中所指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穿着黑斗篷的夜游人,他是个孤独的哀吟者,自从科布波特这次入狱后,他每晚都进入他的噩梦之中。此人很俊美,穿着蓝灰色装束,头罩的侧影就像一尊古典雕塑,两只眼睛从头罩的两道窄缝中露出,科布波特无疑地觉得那眼神中流露着极大的痛苦,甚至跳动着疯狂。
  这种时候唯有济慈能给他带来安慰。他同他喜欢的济慈一样,不被人理解,更少得到人们的欣赏。一般市民似乎永远也欣赏不了他所做的努力、筹划,以及他企鹅为自己各种各样的功绩所投入的必要资金。那些巧妙的雨伞根本不值他所付出的高昂的制造费。
  干吗不使用常规武器呢?当然因为他是企鹅!常规武器只能令他失望。公众指望他制造出巧妙的犯罪行为,每一次新罪行都要比前一次更巧妙,范围更广。公众的记性都不好,总认为你比上次没多大起色。而且老是有穿着新化装眼的罪犯脱颖而出,比你年轻,有的比你还阔绰,甚至更聪明。像他这样的老家伙对后起之秀必得加以警惕。
  雇来的人得付给他们钱,大型盗窃案所需的设备非常专业化。你肯定不能走进当地一家五金商店,订购一台大型吊车,或从经营家庭轿车的普通代理商那儿买一架鸟形的飞机。这些犯罪活动要以罕见的美学方式进行,产生的是既难懂又朦胧的艺术效果,就像老百姓读大多数诗歌似的。只有经验颇丰富的鉴赏家,才能深刻地欣赏企鹅所要干的事情。
  不幸的是,那个经验丰富、有资格评判他的作品的人正是把他送进这里的人,即蝙蝠侠。而可惜的是蝙蝠侠一直也有他自己的理论上的打算。
  济慈无疑也有不讲道理的粗俗的评论家,但至少他没有因为他们的批评而身陷囹圄。
  隔壁牢房里的人由于呕吐而呛死了。对于那个白痴的死亡,企鹅——不,是奥斯瓦德·科布波特——一点儿也不关心,他只是希望那个人在临死前应该表现得安静一点儿,也不要散发出如此大的气味。
  “在早上健康空气的笼罩下,深藏着一条阴影中的忧郁的溪谷……”
  至少,他邻居因呕吐致死使他与格特姆监狱当局的对抗变得容易了一些。他有时觉得他目前的绝食是他天才灵感的产物,有时又觉得是愚蠢透顶的举动。不管是哪种,现在他若想改变做法已为时晚矣。即使他现在强迫自己吃饭,即使把他一生中见过的众多珍馐美肴中的佼佼者送到他面前,恐怕他也吃不下去了。一段时间以来,他的肚子已经干瘪,肌肉已萎缩,皮肤松弛地贴到骨头上。专家们说他现在论理早该死了。显然他们不懂得艺术家的灵魂。他肥胖的身躯上已掉了20磅肉,50磅,直至100磅。
  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的滑稽做法使他绝望的行为成为可能。当监狱的医生想出面干涉时,他给联盟打了一个电话就获得了一道临时性制约命令。尔后,通过激烈的官司,
  他又迫使监狱当局停止强迫他进食的做法。当然,他并不反对偶尔输个液或打几针维他命,以防脱水和彻底虚脱。奥斯瓦德并不想死(尽管他最近已出现间歇性抑郁症,他也不想死)。
  “企鹅,这是今晚的饭,美极了——我想是最美的晚餐了。”
  奥斯瓦德抬头朝铁门上面的一个狭窄的水平开口看去。一对眼珠,一只是绿色的,一只是棕色的,两眼所看的方向还不一致。又是那个嵌着一个玻璃眼球的爱尔兰人。据说,20年前在一次监狱暴动中他失去了一只眼睛,但奥斯瓦德怀疑他是不久前跟人在餐厅抢吃的时打架弄瞎的。他们仍照这个样子每天晚上引诱他。饭都是依次从不同的餐厅订来的最可口的,以期让他结束绝食。企鹅觉得他所拒绝的饭大概都被爱尔兰人吃了——过去几个月里他至少长了40磅。瘦的越来越瘦,而肥的胖得皮肉都快崩开了。“我不吃,谢谢。”企鹅照惯例答道。
  “噢,用不着那么腼腆,”爱尔兰人说着打开了牢房的锁。他这句话也是每次必说,像背出来似的。
  胖看守笨拙地走进来,大屁股抖动着把门关上。“我在个人财产中心有一套漂亮的适和你穿的衣服,爱尔兰人。只恐怕裤腿短了点儿。”
  爱尔兰人冷笑一声。“这套把戏你还是在大马路上耍吧,鸟人。”他顿了一下。“不过你没有机会了。”他又笑了一声。“看看今天的晚饭都有什么?”
  爱尔兰人揭开锃亮的银盒盖,盒子中央是一个面糊,四周是蒸蔬菜、肉汁菜丝汤炖土豆和精美漂亮的巧克力冻。奥斯瓦德探过身子,看到面糊调味汁的浓度恰到好处,蔬菜也很新鲜,不免动心。“很诱人,”他说,“不过我现在正在节食。你可以自己吃,如何?吃完你就头脑清醒了。我听说执法者头脑清醒是最重要的。”
  爱尔兰人咆哮了一声,转身走掉了。他气得差点把饭碟扔了,不过奥斯瓦德知道他绝舍不得把这样的饭倒掉。他肯定会趁面糊未凉之前就抱着它冲进了办公室。
  每晚都是如此。先是用饭引诱他,然后只得接受他的拒绝。他们别无选择,因为美国公民自由联盟让他们这样做。企鹅绝食的消息每天都在报纸上登出。“企鹅不吃东西!‘蝙蝠侠让我厌恶食物!’科布波特说。”备种不同的组织都跳了出来:肥胖权利组织、个人选择死亡组织、特殊服装罪犯牺牲者组织、全美教堂委员会等都就此事提出了不同的论点,但对奥斯瓦德本人却漠不关心。报纸引用蝙蝠侠的话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企鹅,认为企鹅“企图搞什么勾当。”一针见血,蝙蝠侠的智慧。
  几个小时后,他仍能清晰地想见那丰美的晚餐。它能使人唤起纯美学的兴趣,厨师显然懂得怎样把饭烧得具有美感。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奥斯瓦德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进食了。他躺在窄床上。他的两胯、屁股和肩膀上的肉都消失了,因而躺在床上很难受。他感到他的骨胳直接碰到钢床上,摩擦得生疼。他就像平底煎祸里被炸干的一只鸡。
  他已几乎不能移动他的四肢。“在湿润的土地上,他苍老的右手麻木无力地放在那里,已经死亡。”他不能也不想从窄床上爬起来。“当他低垂的头颅似乎在倾听大地时……”最后他睡着了。
  他在梦里又飞了起来。他再度恢复了过去的模样——其实他比任何时候都胖——但他飞的时候却觉得轻如鸿毛。更奇特的是,在梦中他是如此的放松,以致可以心满意足地闭着眼睛飞翔。实际上他仿佛在熟睡中飞着。“噢,你为静谧的子夜喷洒出香气,用你那细心而慈祥的手指闭上乐于忧郁的双眼。”
  蓦地,从月亮后面浮出一个庞大的带翅膀的家伙。他长着膜状大翅膀、老鼠似的脏兮兮的灰毛身子、可怕的利齿和尺寸大的骇人的耳朵。可怜的奥斯瓦德觉得他的耳朵如此之大,一定能听到他所想的一切和他梦见的一切。
  他试图从大蝙蝠的面前绕过去,可他此刻的身子过胖,肚子碍事,身子的移动亦迟缓起来。他想转过头往下扎,但大蝙蝠立即朝他扑来,把匕首一样长的牙齿捅进他易受攻击暴露在外的肚子里。
  他身上的几块肉掉了下来,朝地面坠去,一道鲜血像一根飘带似地飘浮在头顶上。他离地面愈来愈近了,但在重重地摔下去之前他的身体肯定要彻底肢解。
  奥斯瓦德尖叫一声惊醒过来。有时梦境实在令人难以承受。
    我在薄暮中看到他们饥饿的嘴唇,
      因可怕的忠告而张开着。
    我醒来发现我在这里。
      在冰冷山丘的脚下。

  “嘿,企鹅!美餐来啦!油煎鸡块,配以普罗旺斯蔬菜!”
  奥斯瓦德趴在牢房一边的便池上,爱尔兰人的玻璃眼球呆滞地朝他盯着。企鹅两腿绷紧,猛禽准备要逃了。“我想……”他低声道。“我想今晚我可以吃点儿东西。”
  “什么?我没有听错吧,老鸟?哈,好极啦……对我们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看守这时看出了此事对他的益处,没准儿能得到提升呢。“我是不是……也来一个三明治……和你一起吃。”锁咔嚓一声开了,门朝奥斯瓦德的方向打开。
  奥斯瓦德往空中一跃,踢出右脚把牢房门踹上(为了不透露风声必须这样做)。接着他两手指头合拢,形成尖嘴的形状,酷似长长的利爪,然后一边想着他所喜爱的打斗片,一边用手指朝爱尔兰人的眼睛戳去:即冲着那只有用的眼睛,也包括那只装饰用的假眼。
  “它似乎是泛着银光的水面上的一颗绿宝石……”
  奥斯瓦德拾起那颗玻璃眼球,忍痛塞进自己的眼眶里。然后他把假眼贴在牢门的小开口上,尽量不暴露他那很容易被认出来的鼻子。
  “科林斯!快来这儿!鸟人把我和他锁在屋里啦!”他口音模仿的很拙劣,但别无办法。好在爱尔兰人的土腔已不太严重。
  科林斯跑过来,看到爱尔兰人的那闪闪发光的眼睛,急忙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门开了,奥斯瓦德用他100磅的体重愤怒而疯狂地把看守撞到墙上。科林斯喘息了一声便晕了过去。此人又瘦又弱,奥斯瓦德听说他有很严重的病——按说他早该停止工作了。
  他把失去知觉的看守的服装扒下来,套在身上,几个月前,这套衣服对他来说肯定小得穿不上。他紧紧挨着钥匙,手心里都冒出了汗,也许还流出了血。
  奥斯瓦德在某天用日记回忆上述及后来所发生的事时大概要用粗体字先写上“几个月后”……文字底下是一幅方形画,是他用钢笔勾勒的一幅褐色房子的素描。阴影部位涂抹得很深,似乎要溢出纸面。
  楼下邮箱上写着“A·奥尼斯”的字样,但4号住房的真正主人是奥斯瓦德·彻斯特菲尔德·科布波特,他是鸟类和雨伞专家(有人说那是鬼迷心窍儿)、著名济慈研究学者,别名企鹅。虽然他9个月前就从格特姆监狱中逃了出来,奥斯瓦德尚没考虑下一步他要犯什么罪,这很令人感到惊讶,他从监狱出来后至多就是偷块糖什么的。对于入室盗窃、伪造货币、敲诈、绑架、谋杀乃至小偷小摸他都没有思索过。奥斯瓦德每天晚上做梦时都不再幻想他可能获得的财富,而是总梦到一只自由飞翔的美丽的小鸟,突然被一只巨大凶恶的蝙蝠所强暴。
  他尽快而毫不声张地搬进了那一地区。他不敢与他过去团伙的任何成员取得联系,也不敢去他通常贮藏设备和资金的几个地点,那些地点都是为他从监狱里脱身后准备的。也许这次他没有理由这样谨小慎微,但他内心深处觉得他整个生涯已被蝙蝠侠摧毁了,假若他再想回到他以前的生活中去,蝙蝠侠立即就会知道,并以尖齿、斗篷和利爪来攻击他。
  因而他不得不从他可爱的过世姨妈的保险箱里偷钱花,那些钱是他表兄弟姐妹即将继承的遗产,他们以他为耻,根本不承认他的存在。几年来他一直准备在紧急情况下盗用这笔钱,虽然他的自尊心驱使他尽量不那样做。遗产数量不大,但足可以在短时期内维持他的生活。
  “来自于她东方寝室的清晨已经降临……”
  早上醒来是奥斯瓦德一天中最艰难的任务,他得从利爪和锋利牙齿的阴影中挣脱出来,避开蝙蝠侠黑色扇形斗篷的抽打,用被绳子捆住的脚踢踹,用掌心抵挡着锋利的门牙和如钩的指甲。蝙蝠侠疯狂凶猛的攻击使他的手掌上鲜血直流。
  更令人迷惑的是,现在他新的体形使他能够扭动和反抗,床单和毯子也能不只一层地将他包裹起来。他陡地挺身弹坐起来(这个动作他以前是决计做不出来的),盯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僵直苍白、骨瘦如柴,满是湿漉漉的臭汗,而不是血。这么长时间以来,在白日的照射下,他仍觉得自己的手很陌生,仿佛夜里监狱的医生用他进行了某种纳粹的试验,把另外一个人的手臂移植到了他光秃秃的肩膀上。他在床边上甩了甩双腿,它们也是别的犯人的,也是残酷地移植到他身上的。
  但当他往浴室走去时(他不再瞩目,以后走路永远也不会左右摇摆了),他的意识渐渐注入到了这个新的身体之中,直至他拿起香皂冲水时,他便完全恢复了自我,他唯一的名字和身份就是奥斯瓦德·科布波特。
  他过去团伙中的任何一个人要是看见他,肯定会以为他得了什么重病。“天哪,企鹅,老哥们儿!你怕是得癌了吧?”硬头一贯是多愁善感型。他那个木头疙瘩脑袋瓜里没有别的东西。
  尼赫迈尔·纳克斯·奥鲁克也会表示出同样的关心。“那个鸟啄你了吗,头儿?那些鸟啄你啄得狠吗?好家伙!他们把你折腾得够呛,他们——我料想他们就得这样做!”胆小的偏执狂,他对企鹅可谓关怀备至。
  还有那个漂亮脸蛋的百灵鸟。“先生,先生,你怎么了,先生?我是不是开车带你去看医生?”甜蜜,会来事,那是因为他付给她的报酬高。如果他没钱付她,她对他会根本不屑一顾。
  那些老朋友的声音和模样都消失了。企鹅没有妻小家室,或许这些哥儿们的微薄关心便是他所能得到的所有关怀了,他应该知足。
  “一只饱览过迷人之地的罗曼蒂克的眼睛,这样美丽的地方却从没见过。”
  奥斯瓦德有一次愕然地发现他竟沦落到如此糟糕的环境之中。花形图案的壁纸一条条卷屈起来,好像某个受压抑的破坏者扼杀了墙壁的女性情趣。硬木板地上杂乱地铺着漆布、花砖和支离破碎的地毯。贴面上的黄漆斑斑点点,像是药丸,显然是某个热衷于破坏装璜的学步儿童的手笔。家具的充填物都暴露了出来,由于潮湿而变得温乎乎的,然后在这个被氧化蒸气熏得过热的屋子里慢慢烂掉。到处都是垃圾,粘在认不出来的布满灰尘的胶粘剂的表面。
  然而这地方对一只食腐烂食物的鸟来说是理想的所在,因为它乐于靠啄食自然界中不幸者剩下的东西和悲伤来生存。
  既然他现在已离开监狱,他觉得应恢复过去的胃口。毕竟他现在安全了。没人能认出他来,即便增加点体重,他认为别人也认不出他来,就算体重剧增,他也不想再当企鹅了。他将只不过是个有着秘密过去的矮胖子。一个对别人无关痛痒的微不足道的人。
  但他的胃口没有恢复。他吃得仍很少。有时一想到吃他就得往浴室里跑,胃酸一直烧到他的喉头,灼烧着他的味觉,那种热花生油的味道使他作呕。
  他要是再胖起来的话,就又像企鹅了。如果他成了企鹅的模样,蝙蝠侠就能发现他。
  他往冰箱里塞满了食品,以备吃的欲望突然来临。他仍盼望他身上可怕的符咒突然消失,能再像从前那样有副好胃口。为达此目的,他吃饭时便尽力忘掉他在吃什么,尽力不去想象食物的样子。他不去看白白的似乎从里面往外泛光的油脂牛奶;脆皮多汁、上面摆着红色烤火腿的扇形土豆、一罐罐的黄色花生酱;漂亮的紫色茄子;黄色松软的炒蛋;实心面的红色调味汁和乳白色面糊;沉淀在罐子底下的桔子酱;他姨妈的拿手菜精制的苹果糊;又嫩又绿的芦笋;嫩烤鸡块等。
  他甚至想把有关各种食品的词汇忘掉,如馅饼、百里香、花柳菜、肉汁汤、调料、烧烤、蜜饯糖、小虾等等。
  他吃东西时,假装他只是在呼吸。嚼饭时就权当在说话。往下咽时就对自己说他在唱歌。消化时就佯装在思考。然而尽管有种种这些意念上的自我欺骗,他发现每次他还是只能吃下一丁点儿。
  有时他打开冰箱时,映入眼帘的都是血淋淋的被他噩梦中邪恶的蝙蝠撕得粉碎的鸟类的尸体。每次他朝那充满血腥的冰箱里看去,想避开那些恶臭的鸟类的残尸多吃一点的时候,他就会在窗户上看到蝙蝠侠的身影,或听见从厅里传来的他那优美的脚步声。
  他有时跑到门口,把门猛地拉开。他什么也没看见过,而且总感到自己很傻,但却时不时想象他在犄角处瞥见了露出一截的斗篷。
  奥斯瓦德在镜子里看到他苍白的下颚皮肉松弛。可憎地颤动着。有时他套上又旧又肮脏的夜礼服,试图想象他过去的风采。但他缺乏抱负,连清洗和修补那些夜礼服的微薄抱负都所剩无几。凄惨的服装挂在他那因饥饿而瘦骨嶙峋的身子骨上,犹如破烂不堪的丧服。
  最后,他冰箱里的食品全部烂掉了,而他只吃了一丁点儿。这使吃饭变得愈发困难,因为他现在脑海里出现的都是些变酸和腐烂食物的形象。
  显然他需要制定出一个计划,可他策划计划的能量似乎在蹲监狱时都被耗光了。有关他的消息报纸上时有时无。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和其他一些组织确信像他那样身体虚弱的人根本不可能以那样的方式越狱,即使是“犯罪大师’(噢,这一段令他激动不已)也不可能。这些组织的领导人暗示说,表面发生的只是一种假象,也许企鹅已被某个精力旺盛的看守杀死(报纸已几次登出了如今已恢复健康的爱尔兰人的照片,他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一些),也许杀他的凶手正是天下无敌的蝙蝠大侠。蝙蝠侠对这类臆测自然拒绝加以评论。奥斯瓦德知道此人一向沉默寡言,守口如瓶。
  其他人,尤其是死在企鹅手下的人的亲属们则有自己的看法。格特姆飞机场抢劫案中被打死的一名卫兵的父亲说:“无疑他是逃跑了,谁也抓不住那只鸟,因为他总是走运!”此人通过各种新闻媒体公开而详尽地谈论他丧失亲人的感受,几乎成了名人。这人尚不知名声是一种疾病,正如奥斯瓦德所深深体会的那样。“名声酷似一个姑娘,将对那些屈膝跪地追求她的人忸怩做态。”
  企鹅曾指挥一群鸟攻击从高速公路的隧道里行驶出来的车辆,其中一个被杀死的人的妻子气愤地说:“我要求几名高级官员下台!对那个无法无天的精神变态者管束得如此不严,实在没有道理!”
  那次交通事故中死亡的另一个人的女儿泪流满面地说:“格特姆的公民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警察为什么不保护人民?”
  奥斯瓦德觉得这些态度荒唐可笑。他现在根本不可能去伤害别人。而且令他惊讶的是,想到那个爱尔兰人可能会丢掉饭碗,他竟感到很烦心。
  但还需有个计划,他要生存就得离开这所房子,而且要逃离开骚扰他睡眠的那个蝙蝠家伙。“噢,舒适的鸟,你充满忧愁的脑海郁闷沉思,直至它变得平静安宁。”他目前还不敢以企鹅的面目外出。这样将是对他自己过去的讽刺。他在骗谁?他再度朝镜子里望了望自己。企鹅已然死了。正如大家所猜疑的那样,蝙蝠侠已杀死了他。
  他过去既滑稽又幽默,现在他似乎反倒与他憎恨和惧怕的蝙蝠侠很相象了。过去是他毁灭世界,如今是世界在毁灭他。制定个计划是至关重要的,他一直擅长制定计划,然而却没主意。
  显然他首先要多睡觉。奥斯瓦德近来睡眠太少,老是做梦。而他睡眠不足是想不出计划来的。
  “我受伤的耳朵在疼痛……”
  格特姆市所有的鸟都在尖叫。奥斯瓦德想从梦质中醒过来,但总是不能如愿,因为蝙蝠侠把他拽入了噩梦和恐怖,以及鲜血淋漓的被肢解的鸟群之中。
  几周后奥斯瓦德清楚地意识到,大街上不会有人认出他是企鹅。只要他有勇气,便可以在大街上随意溜达。因而他逐步地外出了:去商店买点鸡蛋,到另一条街打点酒,有一次还跨过几条街去了一家电影院。最终,有关企鹅命运的猜测在报纸上销声匿迹了,此外蝙蝠侠也在对付罪犯中的后起之秀,那些人已足够让他伤透脑筋。
  渐渐地钱快花光了,于是奥斯瓦德需急迫地拟定出一个满意的计划。
  供流浪汉准备的食品库是他第一个目标。他现在人很瘦,因而从带链子的后门任何一边溜进去对他来说都易如反掌。进入储藏室也轻而易举,只须推开一扇窗子就行,不需任何工具和专门技巧。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根本不须穿化妆服进行伪装。
  储藏室的四面墙上都是罐头食品:大口袋的面粉、吃的和蚕豆。地板上是大箱子,里面装着干汤佐料、水果、坚果和大米。这些食物包装一般,说明文字千篇一律,似乎很合乎他目前对饮食的心态。简单耐吃,犹如维持发动机运转的汽油。
  当奥斯瓦德咀嚼着少数那些他能够吃的食品时,他体会到吃他“诚实地偷来的”食品是多么的舒适和可口。
  尔后,他又从一次室外商品销售会上偷来几只台灯。一条地毯和一张小桌子,以便装饰他的房间。当时卖货的女人只是稍微转了一下身,帮着一个老太太试穿了一下一件老式服装。奥斯瓦德的速度令他自己都大为惊讶——这是他所记得的最满意的偷窃之一。
  他所会做的实在太少了。他不分昼夜地在格特姆大街小巷上闲逛、思索和体验着。
  他观察着人们把城市当成舞台,在上面演完他们的生命和家庭戏剧。他惊讶地发现格特姆的大街上增加了大量的流浪汉和疯疯癫癫的傻子。他当企鹅时,对这些现象似乎根本没有注意——这类人的数量在他鼻子底下迅速增长。仿佛做为企鹅的他、蝙蝠侠,以及其他穿化妆服的疯子们只是在一个神秘的空间里交手打斗,与眼前的劳动世界恍如隔世。
  他跟着一个卖旧货的走了好几条街,后者用大舌头不停地吆喝着,神奇地在来往的车辆中穿梭自如。他在街道上既卖又偷,还颇有一套推销术,逢人便过分热情地点头哈腰。大街上还有玩耍的儿童和遛着营养不良的瘦狗的老人。
  他观看和倾听着两名妓女和一个拉皮条的为价钱毫不顾及地争吵着。一个妓女掴了另一个妓女一记耳光,拉皮条的忙插在两人中间去拦,结果险些被打瞎一只眼。几个老太太从旁走过,那副从容劲似乎对此根本不在意。
  如今在格特姆的一些地方,人们可以花钱满足各种欲望。他看见一个男人走进一家专门做穿孔的美容厅,出来后他脸上的各个部位竟挂着十来个银环。他看见身穿紧身皮革服装的女人们走入码头边上一间东倒西歪的房子里,出来后都一瘸一拐的,脸因剧痛而扭曲着。然后他又去观察了几次,那个房子的生意显然仍继续做着,且做得很红火。他还发现有的咖啡厅里侍者对顾客能说出最令人作呕的语言,顾客却因此大把大把地给他们小费。
  他还碰到一些人,但分不清他们的性别、身份、民族和肤色。有时进城,他简直不知站在他身边问他时间和路的是些什么东西。他听到某种声音,那声音他过去根本不会认为是音乐。有时根本无法分辨演奏的是什么乐器。令他迷惑的是,有些歌他还挺喜欢;另一些歌则刺激他的神经,让他感到疲惫和恶心。
  他看书,看恐怖电影,难以想象的事在电影里已经司空见惯了。在他坐大牢的这些年里,社会自身已衍变成一种艺术形式。人们对死亡已不像他记得的那样感到不舒服,而是像吃没有营养的食品一样乐于玩味它。死亡已成为食品、服装和艺术。对某些人来说无疑已是一种生活方式。在他过去精心策划罪行并为此而赎罪期间,一代以恐怖行为为乐的人诞生了。
  然而城市的某个角落仍有蝙蝠侠的身影。他隐藏潜行着,等待着每一个机会进入奥斯瓦德的梦境,用颜色和声音使其发疯。
  一天下午闲逛时,他在住所附近看到厂座废弃的仓库。颓败的建筑物空荡无人,只是从头顶高处的大梁上传来刺耳的尖叫声。他实在忍受不了那些飞来飞去的害鸟的哪怕是最微弱的叫声,于是立即走开了。
  “透过朵朵白色轻云,蔚蓝色天空大笑着……”
  奥斯瓦德在马路边上扭转着身子,寻找笑声的方向。是坐在车站椅子上的一个小女孩,正为她同伴扮出的怪相咯咯笑着。然而那笑声瞬间变得宽厚沉重,成了一个蝙蝠人的大笑声。
  奥斯瓦德在拟定出计划前的漫漫长夜里,总是醒着倾听那些昆虫、蝙蝠和叫不出名来的动物在他废品堆似的房间里飞来飞去,它们像家神似地吱吱叫着,在地板和墙壁的夹缝里、在隐蔽的污垢中、在曾在这里住过的穷鬼们留下的腐败的破烂中寻觅吃的。他想象这跟在坟墓里肯定一样:尸首焦急地等待着那些同住在宇宙间的看不见的动物来把棺材撬开,寻找刚刚离开身体的灵魂把它吃掉——那灵魂里寄寓着失落的岁月、发霉了的野心和未发掘的潜力。
  “如此多的充满喁喁私语的夜晚……”
  又有一天下午,他走进坐落在城内最贫穷最不安全地区的一座破教堂。靠背长凳上斑痕累累,好像一群野兽曾来这里恶作剧地玩耍过。地上到处是垃圾,他看到十字架和其他装饰物已被从墙上取下,上面留下了灰尘痕迹。一个犄角处堆放着扔掉的黄色祭衣。
  过去做为企鹅,他从不去教堂。但做为奥斯瓦德·科布波特,他依稀记得在母亲和姨妈的逼迫下,他曾在教堂的长椅上和主日学校里消磨过个把小时。她们总是说他最需要宗教的开导。她们说的当然没错,不过尽管她们督促他,他从教堂里仍没获得什么东西。教堂注重贫穷和谦卑行为,这些他从不认为有何用处。
  说到贫穷,这所特殊的教堂似乎到派上了一点儿用场。看得出来叫化子曾在这儿住过,几件被丢弃的外衣是他们睡觉的地方。一个老牧师穿着磨损的黑衣服,正歪在前排长凳上睡觉,似乎是想提醒人们他这所教堂还不至于惨到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步。奥斯瓦德曾看见他在一个杂草丛生的篮球场上教几个住在附近贫民窟的孩子打篮球。他觉得冲他付出的劳动,此人应该得到休息的奖赏。
  由此看来,奥斯瓦德觉得他本人应在幸福时代到来以前放弃睡觉。
  他看着四周曾经一度辉煌的彩色玻璃。制作工艺的出色对于这么小的教堂来说令人叹为观止。他想象在遥远的过去,他们肯定有一位富有的赞助人。这里的图形并不像他见到过的一些新型廉价玻璃似的一涂油彩了事,而是由几千块小彩色玻璃组成,它们相互用黑色铅皮嵌在一起。
  然而现在所有窗户的彩色玻璃都掉了,代之以平板玻璃或索性空着。窗户的表层也蒙着厚厚一层油渍、熏烟和污垢,以至图案看去像患了某种疾病或已死亡。但它们过去的富丽堂皇还是不难窥见。图案并不是随随便便涂就的,而是经过仔细斟酌,一次画一小块。图案是姿态各异的小天使,最美丽的是它们的翅膀,从一个窗框延伸到另一个窗框,五彩缤纷地一直升向格特姆的天空。
  对奥斯瓦德来说,现在来到教堂或许并非为时过晚,一点儿益处没有。他有时弄不清他是不是真正明白他选择企鹅做为他绰号的原因。企鹅是不能飞的鸟,无用的飞禽。如果像这些天使似地拥有翅膀,那他就得利用翅膀,就意味着他要冒飞翔的危险。飞翔就有摔下来的可能。奥斯瓦德匆匆赶回家开始塑造他新的生活。
  9个月在住所里的独处为他创造出了一个他没能马上意识到的新的自我,这新的自我或许一直就在企鹅滑稽外表的背后隐藏着。
  奥斯瓦德刚搬过来时对自己的变化感到很害怕,于是把所有缝制的鸟都塞进了橱柜里。这会儿他把它们一只只拿出来,仔细查看,然后把一些放回到他房间四周的阁板上,接着又从另外一些身上拔下羽毛、皮和其他零碎的东西,拼凑成一样古怪的东西,小心地放到他起居室肮脏的地毯上。
  奥斯瓦德把那所废弃教堂里的黄色祭衣拿了回来,因为它们很接近他的灵感。这些衣眼现在挂在浴室的门后面。他缝纫的技术很差,但勉强能将就(不过他知道他的笨拙正好能加强他所要取得的效果)。他把这些脏兮兮的衣服尽量改小,以便能像紧身衣似地贴在他瘦弱的身体上。
  在他住处附近垃圾遍地的小巷里,他拾到一些旧帆布和塑料、铁丝和尖细金属,还从一只被报纸包着扔在垃圾箱里的死狗身上扒下一层腐烂的皮毛。
  他高兴地找到几把雨伞,伞面已烂掉,伞架却完好无缺。再次利用这些精巧而具有欺骗性的家什鼓捣东西令他感到抑制不住的愉快。
  现在他所欠缺的就是一个合适的绰号了。蝙蝠侠把他推入到一个黑暗、充满寄生虫、裹尸布和坟墓的世界,从而杀死了企鹅,但却创造出了一只坐山雕。
  坐山雕十分欣赏他的新雨伞。他说不准是否有机会使用它,但不管怎样它都是个神圣的物件,与他在那种昏暗的另一种生活(如今它已成为他的想象了)中所能创造的雨伞一样精巧。这把伞是骨头和皮肤做的,漂亮至极,顶端是鸽子的头颅,可以喷射毒气和粘滑难闻的液体。
  他爬到裂开的椅背上往下一跳,翅膀明显放慢了他下降的速度,令他很得意。“乘轻风飞入仙境。”接着他又反复地试着——双脚腾空,两手在空中挥舞——最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爬到了太平梯上,傻乎乎毫不犹豫地就跳了下去。
  坐山雕惊愕不已,翅膀灵得很。他落地时非常轻缓,仿佛他已能飞、或许等他再掉几斤肉,等他的骨头之外只剩下一层皮时,他就真能飞了。“倏忽之间把我们从一切烦恼中诱开:我们仿佛从地球上拔起,踏踩在镶花边的卷曲的白云上……”
  他开始把所有的时间都集中在这个象征着他新身份的新服装上,以便适应它。他吃饭、看电视、听广播都穿着它。洗澡时他也不脱,尽管缝得较松的针角和翅膀的机械部分很可能被水冲坏。他想让自己觉得这套服装就是他的皮肤,过了一阵后,他委实感到它同自己的皮肤已没什么差别,已彻底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了。不久,穿其他的服装和不把自己想象为坐山雕已使他感到很别扭。要是他能穿着这一身服饰外出去乘公共汽车或买菜和报纸,他一定会那样做。倘若有人问他为何穿这么一身古怪的玩艺儿外出,他就装作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把每面墙壁都装上了一人高的大镜子。那些镜子很大且不相配,都是他从废品堆和廉价二手家具店里拉回来的。他觉得有必要从各个角度审视他的新形象,然后才能走到大庭广众中去。
  有时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变形的面目便害怕得颤抖。他自己和其他动物的肋骨都突出着,皮肤上面满是斑点。他黝黑的眼睛朝前瞪着,嘴也小了许多,四肢的肉上油渍渍的还有条纹。他两颊上布满一块块的灰斑,红色喉头往下垂着,浮在他窄肩膀上的是拼接起来的无比荣耀的大翅膀。消瘦使他看上去比以前高了,从而显得更令人畏惧。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样子很迷人,似患了结核病,有种高贵的气质,这时他便感到格外满意——他崇拜的济慈不就死于肺结核吗?他的天才同济慈的一样,在有生之年很少得到人们的欣赏。保守的批评家称济慈为“无知和易变的骗子”,是善写“荒淫和粗鄙诗行”的作者。济慈的第一本诗集卖得很糟糕。直至他死后批评家们才意识到他们低估的是何等一位了不得的天才。
  蝙蝠侠总是恬不知耻地要把这只鸟送进监狱,他会不会有一夭认识到这只仪表堂堂的鸟的高贵?他对此表示怀疑。那个蝙蝠废物笨得像个木头疙瘩。
  他睡觉也穿着那身装束,醒后就在屋子里来回行走,拼凑的翅膀搅动着房间里污浊发霉的空气。
  “他的记忆,你的最直接、最邪恶的耻辱……”
  他想象着他的老朋友沙基看到他穿着这身崭新而奇特的装束时会是什么反应。沙基过去总是拿奥斯瓦德穷开心,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奥斯瓦德的脸接到他的饭上;要么就绊他一跤,让他当着别人的面摔个大马趴;或者用雨伞猛砸他的头,使奥斯瓦德走起路来都十分困难。
  用奥斯瓦德的痛苦取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乐?那些事到底有什么可乐的?沙基使他对自己的自身价值表示怀疑。
  把奥斯瓦德所有漂亮的鸟都杀死的也是沙基。
  有人进到了他屋里。
  奇怪的是坐山雕竟能因此而醒过来,仿佛他的皮肤如今薄得已成为他神经的触角,成为他感官的坚韧天线。有人刚才潜入了他的公寓,从太平梯的冷空气中穿过破烂肮脏的窗帘,进入到了坐山雕热烘烘的散发着臭味的私人空间。
  他从硬床上轻轻坐起来,两个翅膀静静地垂在身边。他屏住呼吸,于是贴在肚皮和胸上的布绷得紧紧的,他悄悄穿过房间,尽量避开空罐头盒和废物,以免他带爪子的靴子碰着它们而发出声响。他听得见那人在另一个房间走动的声音。坐山雕停下脚步思索着,一阵冷风使他的双翅震颤了一下并张了起来。那人绝不是蝙蝠侠,因为他要是听到蝙蝠侠的动静,一切就已经迟了。蝙蝠侠是与黑夜。尘土和无声的阴影溶为一体的。另一个房间里的人很笨,呼吸的声也很大,是个胆战心惊的生手。显然是个想行窃的傻瓜蛋,这种人企鹅是决不会雇用的。
  坐山雕想象着他已经闻到那人吓出的一身臭汗味。
  坐山雕穿过几层阴影进到另一个房间。他愈来愈兴奋,便张起翅膀擦过旧墙,翅膀锋利的边缘扎进脆墙纸里,发出极微弱的声音。
  盗窃者抬起头,坐山雕便站住不动。行窃的好像在盯着他,但在昏暗的光线和破烂堆之中却看不到他。那人因没找到值钱的东西而显得很急躁。蓦地,坐山雕竟窘得脸红起来。这时失望的小偷转了个身,朝厨房走去。坐山雕悄悄跟过去,紧盯着那人肥乎乎的后背。
  接着,小偷突然转过身,手里握着把刀,吃了一惊的坐山雕立即将一只翅膀朝前一扫。翅膀上方的坚硬边缘割到了小偷的手,他惨叫一声,刀子落地。坐山雕厉声一叫冲了上去,他伸舌吐牙,张开的双翅犹如锯齿。
  “他乌黑发亮的眼睛闪烁着光;他的双腿的确显示出
  坐山雕出腿一扫,缚在脚背上的利爪划着了小偷,将那可怜的家伙从腰到脖子剖开。他升起一股冲动,想吮吸小偷流出的血,用他食腐肉的嘴舔舐血的滋味,但他却控制住了冲动,因为他这一新的伪装、新的自我竟变得如此真实、自然乃至有意思,不由突然使他感到惧怕。
  小偷尚没死,他浑身是血地朝前蹒跚着,血流不止,胳膊高高举起,手指颤抖。坐山雕退后一步,踌躇片刻,然后又朝前迎住他。他张开翅膀,小偷一下子倒在他怀里,似乎终于得到了天使的拥抱。
  “那里的翠鸟看到了他艳丽的羽毛……”
  鲜血喷洒在坐山雕的装束上,由此产生出的效果令他很愉快,他现在就像一只抽象派的雕塑鸟,身上镶着一道道色彩。的确,这是一只气派恢宏的食腐鸟,它的翅膀上传播着疾病,嘴上粘着死亡和恶臭。
  “那些如丝的鳍,金色轻盈的鳞……”
  然而最奇特的是他的装束能根据他的心情,特殊的阴影和光线而产生变化。他的装束是不同材料拼凑而成的,没有一处的颜色或布料是相同的,从而使上述变化成为可能。当他在城市的光线和黑暗中移动时,装束上不同的部位就会产生出不同的色彩和形状。
  “在那里看见了天鹅,它的脖颈是拱形的积雪……”
  只要光线适宜,他发现从他背部或有时从侧面看,他披着装束的身体美丽非凡,极像一位裸体漂亮的、羞于被人窥看的处女。他常常几个小时地在镜子里看着自己,既不进食也不饿。
  “美丽的尤物是永久的快乐……”
  坐山雕如今冥想着他身体上的永久变化所给他带来的纯粹而经久不衰的快乐,心思便不大放在金钱以及金钱能给他带来些什么上了。无庸置疑,企鹅的生活从没给他带来这等平静的满足。最后他总结出,在他的新生活中金钱多少只是次要的,因为他的新自我本身就是一种报尝。他过去要是知道这些就好了!那样他就会免受那么多苦了,更谈不上坐了那么长时间的大牢。
  奥斯瓦德意识到,穿着化妆服的罪犯实际是个表演艺术家,他的影响必须要超出他所生存的世界。对这样的人来说,重要的是与他的装束彻底溶为一体,以使两个世界合二为一。因而寻找合适的化妆服至关重要,企鹅就一直不适合于他。
  他的作品要像济慈的那样生存在永恒的艺术世界之中。犯罪表演有如“希腊之瓮”,即“美是真理,真理是美”。上述表演的结果毫无疑问是次要的,最重要也是最有长久价值的是表演本身。这将是坐山雕走向永恒之路。
  但蝙蝠侠呢?一想到那个夜间使者就会使他无端地感到恐惧和焦虑。但那个蝙蝠爆发户也无法长久地干扰他走向永恒的抱负。
  当天夜里,奥斯瓦德·科布波特(他还叫A·奥尼斯。企鹅和坐山雕)几年来第一次没有做蝙蝠的噩梦。他梦见的是艺术。
  后来的几周里,坐山雕犯的都是些小罪,目的是建立信心和为自己提供基本的食品和收入。每一次他都让他的行为富有一些戏剧性和有所创新,但对他日益增强的本事展示得又不过分,以免使他的杰作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虽然他还能想到蝙蝠侠,而且时不时想象那个披斗篷的斗士就在附近,说不定就在房顶上,但对与他遭遇已不感到特别的紧张,到目前为止,他的罪行很不起眼,目标暴露的也不大。看见他的大多都是酒鬼和乞丐,在他们眼中,他是噩梦中的幽灵,一只令人头疼和发疯的鸟,是飘离出身体的灵魂和天使的美妙幻觉。
  他潜入养老院,对于他的出现没人报告,因为里面都是上岁数的人,不是吗?他告诉那些半醒半睡的人他是死亡天使,当他们哭着蒙住双眼乞求他饶恕时,他便从他们的口袋里和梳妆台的抽屉里把钱和珠宝偷走。
  他以同样的方法潜入医院病人的身边。有时病人为了让他走开,宁愿把自己的东西拱手相送。有时他对病人说他们能被治好,不必担忧。他想这些无关痛痒的鼓励话或许对他们能有好处。
  他还溜进殡仪馆的后门,从刚死的人身上偷些衣服和别的东西。有几次他行窃时,隔壁房间正举行追悼会,而死者正是他不久刚偷过的人。他时不时地把一些有趣儿的小饰物加到他的装束上,嘴里唱着:“坐山雕,坐山雕,食腐之鸟!”
  他认为为了应付噩梦中那个蝙蝠侠的可怕威胁,他必须积累大量的黑夜象征,越多越好。
  然而蝙蝠侠却飘浮在夜晚的天空,寻找着那些穿化妆服的人和惹人注目的事件。他并不居住在这座城市中这片最贫困的地区,与疯子和病人生活在一起。这里是坐山雕的天下,蝙蝠侠对他一无所知。
  他琢磨了几周,决定不下在这些不景气的店铺中先从哪几家下手。最后,他选中了一家看上去最肮脏杂乱但可能有令人惊奇的好货的铺子。这种铺子企鹅是绝对不会感兴趣的,但在行窃操作上肯定具有美学价值。它囤积着大量陈旧腐败食品——正好是坐山雕要吃的东西。
  上到屋顶上易如反掌。他松软的皮肤下总是藏着大量的肌肉(那是他小时候玩命练的),如今派上了用场。
  “当一颗新星滑入到我的视野时,我感到我恰似天穹的观察者。”
  他又轻又瘦的身子漂亮地朝商店里降落下去。由于身上没有肥肉,‘顺绳而下轻松自如。他没料到会如此轻松,以至于竟然打乱了自己的节奏,险些从绳子上掉下来。当快落到一个老头的头上时,他猛地在空中停住。他听见头顶上的大梁呻吟了一声,但老头似乎没注意到。也许他耳背?这人决不能与蝙蝠侠相比。
  他轻展双翅,它们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类似肌肉的控制比他期望的要灵活得多。他微耸翅膀,翅膀便升高,朝一边稍微偏移迎住气流。以这种方式他便可以使用他坐山雕的翅膀更加轻柔地进入房间,有如一只庞大的食腐天使,根本不会被人察觉。
  他感到自己的肌肉满意地伸展开来,觉得他就是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的梦想。
  他穿着金属鞋的脚落在老头的肩膀和秃头上。老头的头皮上随即渗出一层粉红色的鲜血,倒在地上。他戴的圆眼镜裂成碎片,天女散花似地纷纷落地。坐山雕拾起镜框插进他皮带上的口袋里,以当作纪念品。他冷笑一声,他的胸膛上别着各种各样的小饰物——环形物、饰针、助听器、小孩含在嘴里的牙圈——挤在一起叮当作响。
  “我在金子世界中四处遨游……”
  这家当铺灯光昏暗,物品少得可怜,但作为行窃的第一家也算不得什么。满头是血的老头还想爬起来,坐山雕又给了他一爪。他本想杀死这个店主,看看他鸟身上的武器到底能给这个又老又弱的人造成多么严重的创伤(能挫伤他的元气吗?能让他五腑六脏碎裂吗?),但又觉得不是时候。而且坐山雕还想留下一个见证人,一个晕头晕脑人们不会完全相信他的话的见证人,他只能用颤抖而微弱的声音叙述见到死亡天使的情形。
  他从店主放在柜台底下的一只锡盒里拿了一些稀有钱币,又往一只布口袋里塞进了一些他尚没找到时间为他的新居添置的小器皿——烤面包炉、带表的收音机等。考虑了一下后,他又拿走了一架台灯和一颗干瘪的假人头,然后便朝屋顶爬去。他在打结的绳索上摆出一副威猛的模样,以期他那唯一的见证人若是还清醒的话,能目睹他精彩的退场。
  横穿屋顶时,他拼接的翅膀疯狂地跳动着,他想象着身后传来雷鸣般的掌声。
  一个小时后,他慢慢潜入一座废弃的仓库,竖耳细听那细小的动静,无数小生灵一齐起飞的振翅声。他刚搬入这一片儿时就在这里注意到了它们,于是当时下决心再获得成功时——倘若他倒霉的生涯还能再给他一次成功机会的话——就来这里庆功。
  一群群的蝙蝠像长着褐色皮毛的香蕉似地吊在一起,它们的翅膀酷似冷色的裹尸布,紧贴在身上。它们的身长不过两三英寸,翅膀的长度约一英寸,但它们数量多得惊人,如果将其尽数消灭必然会带来特大快感。
  他蹲监狱时身边带着本翻旧了的指南,他清楚地记得上面的介绍。棕色大蝙蝠。居住区横跨北美、阿拉斯加。中美,直至西印度群岛。生存地有所差别,但喜与人类为邻。捕食几乎所有的昆虫,娥子除外。每小时可飞行约15英里。产卵期从4月至7月。他看到几只幼小的害鸟依偎在它们母亲的怀里。大多数都是双胎。那个披斗篷的斗士,傲慢而刚愎自用,想象自己是法官和审判官,是我们所有人的仲裁人。让他大吃一惊吧。
  坐山雕爬到与蝙蝠平行的高度,将汽油快速浇到它们身上。它们还没来得及逃脱他就点燃了火柴。
  蝙蝠们尖啸着,像烈火中的树叶似地纷纷坠地,他得意地拍起了掌。可爱的火苗像神话中的灯笼。他一回到住处就将把那情形写入诗篇。
  “在冲突中朝岸上投掷一枚宝石,它是花卉王国中的王冠……”
  他旋转起来,为他的胜利而陶醉。他又一次在逆境中占了上风。无论他现在管自己叫什么,世界再度成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怜虫,只要时机成熟就可任他咀嚼吞咽,而且他如今胃口大开。
  仓库烧了一晚上,同时还烧毁了两栋简易公寓。格特姆消防队面对这一火灾无能为力,尤其是那一地段的主要消防龙头不知被什么人给毁坏了。
  奥斯瓦德·科布波特从他寝室的窗户观望着,借着玫瑰色的火焰阅读着济慈的诗。
  “弱小欢快的火苗在新添的煤火中跳跃。”
  后来他带着翅膀躺到床上,笨拙地将翅膀分在两侧,直到舒适为止。此时他已不能想象脱离开翅膀了。一旦不会飞的鸟获得了翅膀,对肮脏的上地他就不会再满意了。他闭上眼,开始梦想飞翔。“平稳而悄然地滑过,我愉悦
  大火后的几周内,坐山雕看到邻近的街道上一片忙碌。几个街区之内都驻扎了消防队员,以防出现新的麻烦。检查人员在废墟里寻觅着,把可能有用的证据装进衣袋。到处都是警察,他们询问过路人,指挥交通,驱散人群,捕抓抢劫者和那些傻乎乎引起穿蓝色警服的人注意的家伙。
  坐山雕这一时期自然不能出门。他仍穿着那身装束,不停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不敢靠近窗子,生怕有人从街上或另一座建筑物上看到他。最后他只好妥协,又换上了科布波特的打扮,从而可以不惹麻烦地走到大街上。他在附近的杂货店里盯着他仍不大能吃的食物。有时他买些小吃和快餐——土豆条或饼干——为保持他有些改变的心态而慢慢嚼着。
  还有些时候他仁立在街角,几个小时之内干巴巴地观察行人。冲进他鼻孔的味道是烟灰、废气、瓦斯和香水的强烈混合体。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抹这种气味强烈的香水,还是只是他那一地段的女人有这个嗜好。
  他偷偷摸摸地用手摸楼房的砖面、橱窗的玻璃和从他身旁走过的女人的衣服和皮大衣上的毛。他惊讶地发现,所有的东西上都粘上了他用一点儿小火创造的烟灰,包括女人。什么东西都没能逃脱他的创造。
  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格特姆的所有报纸。这一时期当地报纸对他来说变得极为重要。每天他都寻找有关企鹅、监狱体系以及蝙蝠侠的消息。他尤为注意蝙蝠侠的动态,以及他对所谓格特姆市“弊端”的看法。
  正是在这个时候,奥斯瓦德从报纸上读到还有另一个食肉鸟与他在同一个地段上。“食肉鸟跟踪并杀害护士!”“食肉鸟仍逍遥法外!”“蝙蝠侠向食肉鸟发出愤怒的挑战!”各家报纸就是以这样的口吻称呼那个家伙的,即他是一个新出现的威胁。
  蝙蝠侠为食肉鸟而忙碌起来,显然他认识一个受害者,并正以私人身分追踪食肉鸟。蝙蝠侠就是这样,一切都不会改变。他是牛仔、野心家、恶梦中的骚扰者,
  但蝙蝠侠对食肉身住在哪儿一无所知。而奥斯瓦德知道——奥斯瓦德知道得很清楚。他胜过蝙蝠侠一筹,这一欢乐的感觉实在不易挥之而去。
  他第一次见到那家伙是在大火后的凌晨。刚开始他同别人一样现出好奇的样子,观望着火势,盯着堆积起来的灰烬。后来奥斯瓦德注意到那人的动作。他差不多脚尖着地,稍有动静头就转将过去。手指头蜷缩着,舌头不停地舔着嘴角,鼻孔张得极大,似乎在闻烟灰废墟以外的某种气味。他是人形的鹰,是只猛禽。
  奥斯瓦德观望着他盯着从他身旁走过去的女人的样子。同样的伺机等待的模样。鼻孔仍是大张着,仿佛他能闻到她们向里面的气味。他的目光和不停运动的舌头,似乎表明她们是最有营养的食品。那人看上去几乎控制不住一自己,而奥斯瓦德觉得他的缺乏控制很可怕。
  最后那人腋下使劲夹着一个潮湿的纸口袋走了。他过十字路口时很小心,让老人和小孩先过。他仿佛是个对一切都很关心的人。奥斯瓦德过去看见过别人带着那种纸袋——可能是漏汤的午餐要不就是纸袋曾放在湿柜台上——但他从没见过谁把午餐箍得那么紧,仿佛正绝望地抱着他受伤的孩子。
  奥斯瓦德看见那人在附近晃荡了两三天,总是带着一个纸袋,脸上一副饥饿的表情,于是决定跟踪他。每逢街角他就站在他背后,遇红绿灯时他便小心翼翼地同他一起过马路。当那人翘起鼻子时,他也朝女人们闻着。总之,他想让那个家伙知道,在格特姆的这一地盘只允许有一个食腐肉的人。
  奥斯瓦德体重减轻后最明显的一个有利之处,就是成了一个极不起眼儿的人。他的鼻子仍需要化一点儿妆,以遮掩其长度,但那很简单。食肉鸟的住处离奥斯瓦德的住所隔一个街区,他每次都从食肉身住的地方跟着他,从那一地段走出一两英里后进入城里一片有钱人的住宅区,其间食肉鸟从没回头张望过一次。
  每次路过一个女人,哪怕是老太太,食肉鸟都一边闻一边笑,而且好像随即便出一身大汗,以至他薄薄的白衬衫像挑破的水疮似地粘在他的皮肤上。但他在他居住的地段内从不与任何人说话。此人显然很聪明,奥斯瓦德想,决不是个白痴。但他并不喜欢此人。几年来,奥斯瓦德第一次遇到了一位除蝙蝠侠之外能真正引起他不安的人。
  “我有样东西给你,”食肉鸟对一位穿雨衣的年轻女人说。那人的大胆令奥斯瓦德一惊——他从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与一个女人说话。
  年轻女人抬头看向食肉鸟,她那灰色的眼睛里充满疲惫的神情。当时奥斯瓦德心里想,她是否真的如此年轻。他能看到她眼角的鱼尾纹和两颊干燥的皮肤。“最好是纸币,伙计。至少50。”她的声音粗鄙,嗓子里像含了痰,奥斯瓦德顿生厌恶之感。
  食肉鸟笑笑,贴近她,又说了几句奥斯瓦德无法听清的话。几分钟后她粗声大笑起来,然后随他走进一片新写字楼群中一幢半竣工的楼里。几个小时后他单独走了出来,腋下依旧夹着纸口袋。过了一会儿,奥斯瓦德决定放弃进一步调查,转身回家了。
  第二天那年轻女子的照片在报纸上刊了出来。她已被杀害,文章说她的一只手被剁掉了,下落不明。
  翌日奥斯瓦德又看到了那个人,手里拿着纸袋。奥斯瓦德仔细盯着纸袋上的污渍。他离那人很近,几乎快要闻到污渍的气味。他怕食肉鸟注意到他,就谨慎地抬头看那人的脸。那人两眼无神,心不在焉。纸袋上的污点似乎只是块油渍,是食物留下的。但奥斯瓦德的嗅觉闻到了另外一种东西的味道,一种古老而富有生命但他却叫不出名来的东西。
  那人再次走出那片地区时,奥斯瓦德距他只隔一条街的距离。食肉鸟走进一座公园,坐在一条长凳上吃他从油纸袋里拿出来的三明治。
  一个网球从附近的网球场飞了过来。食肉鸟反应极快,立即用没有拿三明治的手接住球,又轻松地把它扔回球场。
  “谢谢,先生!”漂亮的打网球的少女笑着喊道。食肉鸟没有笑,继续观望着那群打球的少女,坐了几个小时。他边看边浑身冒汗,眼睛因体热而蒙上了一层薄翳。他紧紧地盯着那些女孩。一群小鸟,奥斯瓦德想,不由后背冒出一股寒气。
  食肉鸟把所有的三明治都吃完后,他的纸袋里好像还有某种沉重潮湿的东西。
  最后那人离开了公园,回到他住的地区,爬上楼梯口到他的寓所。一个来小时后,灯灭了。奥斯瓦德拿不准那人是否看到了自己。
  第二天一早,奥斯瓦德跟着食肉鸟来到毗连他们居住地区的一家小饭店。那人在饭店里耽搁了一个小时后离开。他走后一刻钟,几辆警车和两辆救护车呼啸着停在饭店门口。第二天清晨奥斯瓦德打开报纸时,标题只有寥寥几个字:“又一名受害者!”报导说死者身上遍布伤痕,而伤痕的特点酷似一只大鸟所为。报纸还说蝙蝠侠已加速了他的侦察。这使奥斯瓦德想到食肉鸟和坐山雕之间的相似性,担心政府会把这两者混淆起来。几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开始思索,他要是遇到蝙蝠侠将怎么办。
  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必须想法除掉这个食肉鸟。在蝙蝠侠发现他们俩之前必须采取行动。
  次日,食肉鸟黄昏后才离开他的寓所。奥斯瓦德跟着他又进入那个有网球场的公园,他依旧坐在同一把长椅上,但球场上却空无一人。3个小时后他返回公寓,整个期间没有同一个人讲过话。
  第二天晚上他又是在天黑后出来的,但这次只在附近的住宅区毫无目的地转悠。他仍带着纸口袋,但从没从里面拿出过东西。一次奥斯瓦德看到他打开纸袋,仔细闻了闻里面的东西,然后又合上了。
  这样跟踪了几个晚上后,奥斯瓦德决定又到了坐山雕再次露面的时候了。
  坐山雕在阴影里潜伏着,直到那个满身臭汗的瘦瘦身影手里拿着纸袋离开他的寓所。遇到第一个太平梯时,坐山雕爬到了楼顶,以便他能在那片地区跟踪那另一只鸟。后来楼房越来越矮,树木和灌木丛也多了起来,于是坐山雕从楼顶上下来,在树丛中继续跟踪食肉鸟,与他只隔几步之遥。他们从别人家起居室的窗户前走过,看到家家都围坐在电视机前。他们路过别人的阳台,上面演奏着音乐,还有女人在唱歌。奥斯瓦德还听到孩子们在灯光昏暗的后院游泳池和场地上玩耍的声音,他但愿食肉鸟别去碰这些人。
  食肉鸟走到河边,踅进一家破旧不堪的旅店。坐山雕等几辆车从停车场上开走后,朝一扇门顶上亮着暗灯的侧门走去。
  坐山雕站在弥漫着尿味的过厅中央,一动不动,像是一只嗅出了周围有隐藏着的猎手的小鸟。他不喜欢这地方。这比他的住处干净,但却显得……很丑陋。他试图嗅出另外一只“鸟”,另外一只……猛禽在什么地方。他觉得自己太暴露了,易于遭到捕杀。他可以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他感到脸上、胸部和手上涌出一股可能是惧怕的热流。他逐渐觉得那热流传遍全身,使他兴奋起来。他微翘鼻子,使劲张开嘴吸吮空气。空气中有股鲜血的味道,而且是刚流出来的鲜血。
  坐山雕走近旁边的一道门,朝木头上闻着,空气从门两旁的宽缝中流出来。他的指甲都经过修剪,只有两个除外。他把那两个像刀子一样的长指甲插进门缝,轻轻一扭,门开了。他不由自主地张开鼻孔嗅着;一团热热的唾液涌进他的嘴里。但他与食肉鸟不一样。他发誓他们俩截然不同。他慢慢朝后面的客房走去,心里十分清楚他将发现什么,因此根本不必开灯。
  一个年轻女子四肢扭曲断裂,身子被弄成叉形。这个食肉鸟很注意事物的形状,他也是个艺术家。
  女人的器官散发着热气。她的肉体被划成一道道窄条,好像被一千只鸟啄过。坐山雕骤然涌出一股可怕的冲动,想冲到她身体前闻她,低头吸她的血。他扭转头,压抑着他内心的恶心。“我俩不一样!”他脱口而出,但愿那女人残留的一丝意识能听见他的话。他左边的门开着一道缝。食肉鸟肯定刚离开,离他不过几码远。坐山雕朝那扇门走去时感到他的翅膀升了起来。
  门外是后楼梯,黑乎乎地朝地下伸去。坐山雕在黑暗中朝下走去,一直跟着他下方的踏在金属楼梯上的轻微脚步声。
  他们下了四节楼梯,走进一个潮湿、散发着霉气的地窖里,地窖似乎比压在它上面的楼房要老得多。到处都在扩建、更新和装修。他听说格特姆市城南多数房子都是这副样子——外表新颖美丽,内部和根基却古老甚至可怕。
  地窖的红砖墙透出绿污点。地上是一英寸深的脏水,许多油腻腻的大纸箱子浸泡在水里,散发出腐烂的恶臭味儿。在远处的一个阴暗角落里,食肉鸟转过身面对着他。
  “我以为你是蝙蝠侠,”那人粗哑而恶狠狠地说。“我要见的是蝙蝠侠。不是穿鸟服的流浪汉!”
  坐山雕膛水朝前走了几步。他觉得自己很笨拙因而莫名地感到窘迫。“你……你会让别人……抓到我!”他的口吃令他很窘。“你……”
  食肉鸟气咻咻地逼近他……双脚朝前腾空而起。坐山雕刚看清那人没穿鞋子,而且赤着的足在流血,便被那人用后脚跟狠狠踹在脑门子上。坐山雕扑通一声倒在泛着浮垢的黑水之中。
  还没等他坐起身,食肉鸟已骑在他胸上,一口咬住他的长鼻子,狠命地嚼着,显然企图把它啃掉。坐山雕尖叫着,痉挛地扭动身体。食肉鸟跌倒了,咬掉了坐山雕鼻子上的一点儿肉。
  坐山雕趔趄着爬起来,嚷道:“住手!”他立即转过身,生怕落在水里的那个人从身后再朝他扑过来。
  那人从污水中爬出来,早已不成了人样,尽管他没有穿奇装异服。他穿一身黑西服,居然还扎着领带(领带这会儿已经弄污而且被撕破)。这决不是个想象力丰富的艺术家,而是个热衷于吃人的疯子。那人眼球上翻,眼白里透着血丝。他的牙因咬啮过硬的东西而显得参差不齐。他的嘴往外溢着血。
  坐山雕禁不住尖叫起来,这时食肉鸟又一次发起进攻,他穿着西服的两臂连续朝坐山雕脸上捶去,手指变成坚硬的利爪。坐山雕满脸是血,气喘不迭,尽力想挣脱开。
  食肉鸟吼叫了一声,又一口咬住坐山雕的鼻子和脸蛋。牙齿扎进柔软的肉中,疼痛深入到了神经。坐山雕亦大吼一声,从手套中伸出金属爪子,猛扎食肉鸟头部的两侧。
  他在污水中坐了半个时辰,低头瞪着躺在他膝盖上的那颗血肉模糊的头。这人死的模样并不像个杀手。但只有坐山雕最懂得人不可貌相。
  坐山雕一瘸一拐疲惫不堪地走回他的居住区时,感到无比的兴奋。一种他从没有体验过的包容一切的快乐。他差点被杀死,但他没有。他本应被打败,但他胜利了。
  他走进一个离他的寓所只有一个街区的小巷。虽然浑身累得没力,他却激动不已。蓦地,坐山雕手舞足蹈起来。他从没感到这般自由,像企鹅似地自然。“仿佛活泼化身展开的翅膀在我脚下鼓动;我情绪高昂,诸多快乐涌现在眼前。”他从未体验过这么辉煌的胜利。
  他如此成功,觉得应吃一顿他很少吃的美餐。街角处有一家餐厅和一家食品杂货店,不过他当然不能穿着现在这身服装去那两个地方。
  有样东西在他前面的垃圾箱里动了一下。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向他呼噜了一声。
  他认出是一头价格不菲的东南亚猪,这几年有钱人家的人都买这种猪当宠物。他们怎么能把这样的猪丢掉?他的确生活在一个恣意挥霍的年代。无疑,买这头猪的钱可以够这头猪家乡的一个穷人家庭美美地吃上一年……
  他瞪着那头在腐烂的蔬菜中寻食的小猪。小猪也抬起头,蠕动着湿漉漉的长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继续寻找食物。它难道认不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在动物界,它躲避猛禽的本能早该让它叫着逃到泥泞的马路上去了。
  “你没听到巨兽的哼唱吗?”
  坐山雕步入头顶上霓虹灯洒下的光线之中,展开翅膀,直至翅膀的两端能够碰到胡同的两侧。霓虹灯照在他装束上的效果令他很满意:红色熠熠闪光,绿色和蓝色被抹上病态的苍白。
  他用黑眼睛(他认为在减轻体重后他的眼睛变小变坚完了)盯着那头不幸的小猪,张开嘴发出猛禽的叫声。“嗷!嗷!嗷!”
  坐山雕窘迫得脸色发白,这是企鹅的荒唐可笑的叫声。小猪抬起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呼噜一声,又继续吃起了垃圾。
  坐山雕大怒,拍打着翅膀朝小猪逼进,脚上的爪子在水泥地上铿锵作响。他张开嘴,让怒气从嗓子眼儿里嘶喊出来。
  小猪以惊人的速度从垃圾堆跑开,坐山雕根本追不上它。跑到胡同口时,小猪本想掉转身子,但脚底一滑滚到了大街上,被一辆奔驰的车子又撞回了胡同。
  坐山雕站在小猪旁,惊呆了。他低头瞪着他无心害死的小猪。“你的眼神固定,像在诗意中睡去……”他发现自己不可名状地哭了。
  猪的身子仍冒着热气,肚子里的东西杂乱地流淌出来,似乎期待着人们去解读。坐山雕抬起头,目测着从死猪到胡同墙壁、到它刚才觅食的垃圾堆、到他们身后的太平梯、到他们头顶上的霓虹灯招牌,以及到遥远的满月之间的距离。
  这之间存在着对称,存在着形状,表演艺术家对此须加注意。死猪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它内部世界的颜色有机地与外部的色彩融汇在一起,创造出一种织体,这一织体在总结日常生活中随时发生的死亡主题方面,比坐山雕在美术馆里见过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揭示得深刻。猪的皮毛画得很细腻,四肢与躯干的角度关系表现得也很巧妙。唯一的不足是伤口似乎有点精确,不太自然。
  坐山雕以欣赏的眼光审视了片刻。然后他想起这一不幸事故发生时他正准备吃一顿难得的晚餐。他禁不住舔舔嘴唇,感到舌头像牙一样坚硬。坐山雕是猛禽,食肉鸟,食腐动物。
  他再一次盯住那件“艺术品”(它是在他的影响下完成的)。当企鹅时,他曾认为吃是门艺术。面对这样的艺术形式,他一定要充分利用这一机会。
  他当然不能等到腐烂开始以后(除非有人认为刚一死亡腐烂就开始了)。但他是艺术家——他可以假设。
  “一条新鲜的林区小径,永无止境……”
  他毫不犹豫地把嘴插进猪的身体里。他知道他所尝到的并非猪本身,而是几百年的食肉本能。
  “嘿,丑小子!干吗呢?……嘿,哥们儿。瞧那丑小子!”
  六七个小痞子出现在胡同口。还有两三个在屋顶上,他们遮住了霓虹灯广告招牌,遂使坐山雕装束上的颜色消失了。胡同口的几个人朝他走去,手里拿着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家伙丁当作响。坐山雕想起他自己身上的装饰品,轻轻碰了碰胸部,看那些小玩艺儿还在不在。它们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
  “我垫起脚尖站在一座小丘上,空气凉爽,如此静谧。”
  他感到皮肤发凉,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他不屑把猪血从他脸上抹去。他知道,冷静是坐山雕对待它即将捕食的动物所持的态度。
  “伟大的精神此刻在地球上徘徊……”
  坐山雕一跃而起,朝狭窄的胡同滑去,他的翅膀拍打出恶臭味。一个小伙子手里高举着链条在他身子下方追上来……
  “……他是云,是瀑布,是河流……”
  ……小伙子的脸被撕破,他的茄克上衣变软而溅满了鲜血。
  另一个小伙子从他翅膀底下追来,高举着刀子想捅坐山雕。
  “……他是玫瑰,是紫罗兰,是春天……”
  坐山雕的长爪子在他胸部划开两条大口子。第一个口子像亮丽的红花开放,第二个似喷泉。
  “其他的幽灵分散站开……”
  接着又追上来一个,手执一根棍子。坐山雕展开翅膀旋转过身体……
  “面对降临世纪的前额……”
  他用靴子和脚爪踢在他头上,那头立即皮开肉绽露出了骨头。接着他又转过身子……
  “这将赐予世界另一颗心。”
  ……又一个小伙子手执斧头扑来,坐山雕将夹着刀刃的拳头捶入他胸膛。
  他默默地站住,血沿四肢流下,其他地痞立即遁入黑暗。坐山雕一笑。“你们没听见巨兽的哼唱吗?”
  他在尸体间走动。“这群美丽的身体竟然从他们的新床上被无情地拽将下来。”他紧盯着他们所创造的艺术。
  “无数条溪水汇集成一条小河……”
  小流氓们躺在肮脏的布满血污的砖地上,他们的嘴里手里充满着污物,却形成了一个奇异的令人愉悦的形态。坐山雕停止了飞跃,凝视着这不可思议的图案。他在监狱里结识了一些热衷于把他们的追杀者摆成各种形状的杀手,他们对各式图案显示出病态的执着,以至在关押期间还长时间地摆弄他们的衣服,放风时在土地上仔细地涂抹,吃饭时在盘子里傻乎乎地反复布置饭菜,直到吃饭时间已过还没动口。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个中的迷人之处。几个小流氓就像一颗怪诞复杂星星的几个边,创造出他们一生中最美的造型。他们的身体流淌着黑色液体,向马路中央的凹处汇聚,使几条小溪凝聚成一个单一图案。“扇形边缘的翅膀,忧郁的头罩瞪视着……”
  坐山雕尖叫一声,迅速朝最近处的太平梯奔去。警车的警笛声响彻在几个街区之外的夜空中,越来越响。他逃脱不开蝙蝠侠的手心,后者的阴影无处不在。
  接下去的几个夜晚坐山雕想保持镇静,所以他便隐藏在阴影之中,什么也不偷,但仍是那身装束出没于格特姆的各个街区上,似乎要巩固他所剩下的一点儿勇气。
  人们发现了食肉鸟最后一个牺牲品的尸首,后来又在几层楼下发现了他本人的尸体,从那以后,蝙蝠侠便时常在市区内这一地区出现。他在找什么?他已知道了什么?坐山雕不断地问自己这类问题。蝙蝠侠若不是在寻找杀手的杀手,那个还没有让他立大功的人,他就不会在这一片出现。
  “……伟大的声音出现之前……让我们的灵魂飞跃
  坐山雕陡地收住脚,听了一下,然后躲进旁边一座楼角的阴影里。那可能是他吗?
  他四下扫了一眼,看到一家被撬开的店铺里跑出一群阿飞。嗯,就得那么干,合起伙来,动作要快。那情景让他想起过去的日子。接着他在他们的上方看到了正在飞速落下来的蝙蝠侠——“你们忧伤神秘中的一个伙伴。”
  蝙蝠侠落地时拳脚相加,打倒了两个阿飞。有一个刚要开枪,蝙蝠侠飞身而起,又把另外3个撞倒。“当我在夜晚星空下目击时……”
  阿飞和蝙蝠侠之间的打斗是奥斯瓦德从未见过的。由于他没有介入,所以他发现自己可以以旁观者的眼光欣赏披斗篷斗士的超人本事。“这是一场何等疯狂的追逐啊?”他们谁也跑不过蝙蝠侠,后者在垃圾箱处堵住两个,先拦住了他们的逃路,然后将他们击晕。坐山雕断定他听到了肋骨被击折的声音。
  “这是何样的一种为逃命而做的挣扎啊?”蝙蝠侠用他有力的臂膀钳住了最强壮的一个阿飞,他捏挤那个倒霉家伙的宽胸脯,直至把他捏晕。
  “这是什么样的风笛声和小鼓声啊?”蝙蝠侠又去追赶另一个瘦高个,直追到马路中间,汽车鸣着喇叭,刚到的警车也警笛轰鸣,那家伙便哭喊着跪在地上。
  “这是何等的狂喜啊?”蝙蝠侠突然从阴影中腾空而起,跳到屋顶的边缘,观看着十字路口的警察和医护人员,以及令人讨厌的记者们在收拾着乱摊子。
  尔后他便消失了,黑色将他吞噬。“赖以生存的是无尚的黑暗……”
  坐山雕为此人的移动迅速深感震惊,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人,说不定是个超人。“你仍是静谧的处女新娘,你是沉默与缓慢的养子。”
  面对这样的人你决计逃脱不掉。“一个身影和阴影,发狠地为了重新捕获,用翅膀或战车潜行。”坐山雕想逃跑还有何用?
  他无论在格特姆的什么地方,他都知道蝙蝠侠就在附近。“睁着他那龙的世界的100只眼睛。”
  当天晚上他睡得很不踏实。“什么,你的睡眠?微微闭紧你的眼?”那天夜里好几次那只骇人的蝙蝠都想折断他的翅膀,吞吃他的心脏。
  这次没有找到通到底下的天窗,但坐山雕发现他用一只长爪轻易地就把楼顶门上的锁撬开了。他张开翅膀,以便可以从黑暗的楼梯滑下去。在黑暗中滑行时,他的脚只微微接触到台阶。
  “贪婪的眼睛乐于广泛地漫游,偷窥着各类物品……”这里的东西都很昂贵,他当企鹅时认识了一些做买卖的人,若把这些东西卖给他们肯定能赚个好价钱。其实这是企鹅的拿手好戏,企鹅干起这差事来会感到得心应手。
  但作为坐山雕,他觉得在此很不舒服,尤其是穿着这身由破布和腐肉组成的装束。他面前陈列着炫丽夺目的财宝,他却不想碰它们。
  在众多熠熠闪光的陈列盒和豪华家具中间,他觉得他又听到了动静。衣服的悉索声,翅膀在风中的轻微拍打声。斗篷?他倏然转过身,翅膀撞碎了玻璃,碰坏了身旁许多陈列盒。“最微小的动作也不得而见……”什么也没有。蝙蝠侠只是在他的头脑中,是他的臆想。
  但这臆想却仿佛永久地嵌在了那里。
  回到住所后,坐山雕凝视着他最近获得的所有赃物。“豪华的亮丽、乳白、柔软和玫瑰色……”
  围绕着这些赃物的是他过去收藏的缝制企鹅,它们都用玻璃球眼睛盯着他,似乎表示满意。“啊,每一个有情趣的角落都不能没有它们。”
  当天晚上坐山雕穿着那套装束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个把小时,一边屈伸着翅膀一边盯着他的猎获物:一件小阿飞的背部已被划破的彩色茄克;当铺老板的眼镜框;烤面包炉和台灯;干瘪的假头颅;那个小偷穿的被扯碎的衣服;一堆手表和钱夹;以及食肉鸟破碎而粘满血污的领带。
  这些赃物或许并不富丽堂皇,但被整齐地摆在天鹅绒铺村的玻璃陈列盒里,便具有了不可抗拒的美学魅力。他懂得,排列是最重要的。形态杀手依照他们的本能向来就了解这一点。但他们不能赋予它理念。他们不能在自己的本能上创立出一套美学原理。
  这就是他们迟早要被抓的原因。他们对自己的表演没有理论基础。
  最粗俗不堪的破烂中也能产生艺术。这一点坐山雕已多次在他的生活和他过去的生活中目睹过了。
  他所获得的东西价值不大有另外一个好处,即它们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尤其是蝙蝠侠那种人的注意。那个蝙蝠家伙俗气浮夸,只对粗鄙浮华乃至疯狂的东西感兴趣。
  具有病态的和穿着化妆服的心理严重失调的罪犯之所以能引起他的注意,就是这个原因。这种罪犯中有演员,有神秘人物,如贫嘴、两面派、疯兔、米罗教授之流。蝙蝠侠是滑稽剧、喜剧、轻歌舞剧等大型表演中的演员,他不具备欣赏小型的和更有情趣的小品的修养。
  作为企鹅,奥斯瓦德是个小丑,是大型卡通中的人物,因而必然会引起蝙蝠侠的注意。企鹅一直是一本厚厚的长篇小说。作为瘦小卑微的坐山雕,他扮演的是一个富于诗意的人物,因此男子气十足的蝙蝠侠对他根本不屑一顾。在当今这个冷漠的文盲的时代,没有人读诗。诗歌根本无人问津。
  他不断地对自己说这些道理,而且说时还充满信心。然而他知道蝙蝠侠仍潜伏在附近,不抓到他决不会善罢甘休。
  他在他的许多大镜子前踱来踱去。他愿意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观看自己那显得饥饿而瘦小的模样,并且乐此不疲。一这种自我观摩对一个表演艺术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而绝非是虚荣的自我陶醉或其他粗俗的行为。观察是他的手段:全面了解他身体各部分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一起度过无数个这样的充满呢喃之声的夜晚,平静地感受世界上真正的愉悦。”他依旧是个小丑,但尽力假装他不是。他尽力佯装跟踪和寻找他的蝙蝠侠并不是他艺术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坐山雕在屋内旋转飞舞着,仿佛喜悦地飘浮在空中,他色彩斑驳的翅膀在空中展开,炫丽辉煌,以至看一会儿就会感到晃眼。
  然后他停下来,盯着他在镜子里的漂亮形象,意识到这幅画面缺少一样东西:一个与他共享这一情景的人。
  说到这儿还有一段长长的辛酸的故事。奥斯瓦德·科布波特在与女人打交道时从来都走背运。诚然,他的运气不佳与社会对相貌丑陋的人存有偏见不无关系。但他还得承认,他所设立的没有几个女人能达到的高标准也是障碍之一。过去他接触的多数女性要么是他雇来的,如具有倾国之貌的拉克;要么就是靠他百般劝说最后被他制服的,如无与伦比的女演员谢丽·韦斯特。
  他想起食肉鸟与女人亲近时那种可怜而堕落的方式。他自己心里潜伏着这种心态吗?他又想到蝙蝠侠和他无休止的追踪。
  然而坐山雕没必要重复企鹅的愚蠢错误。企鹅曾试图与在相貌和气质上完全不适合他的女人建立关系。坐山雕可以找到一个思想和外貌都与他般配的伴侣。
  他踅到窗前,凝望着格特姆市高大的过分艺术化的市容。坐山雕在哪儿能找到一只雌鸟呢?
  蓦地,像是上帝给了他灵感似的,他想起了一座公园,公园附近一座医院的康复病人常到那里坐着呼吸新鲜空气和简单地散步。他曾见过一些女人:苍白、憔悴,有结核病的样子,正好是像他这样的约翰·济慈式人物的配偶的理想人选。
  他立即着手撰写一篇能突出他恋爱技巧的简历,他要用诗意的语言简要地写出来,印在卡片上,以便分发给他所见到的任何女人。
  他冒着危险穿着一身坐山雕装束走近她。他强烈渴望着想把他是什么人和他的前景透露给这个女人。他缓慢地从阴影中走出来靠近她,以免把她吓跑。“树叶间无声的声音,诞生于沉默的喘息之际。”
  “我的名片,”他说,尽量使自己的口吻显得殷勤。
  她手指颤抖地从他手中接过名片,将它贴近她粉红色的水汪汪的眼睛,她的视力显然很差,这使他心跳加速。她读的时候嘴唇也蠕动着,这无疑表明她的病已使她集中精力的能力消耗殆尽,因此她只能借助肌肉的提示才能明白自己所读的内容。这使她在他眼中更具魅力,因此他决定采取慎重行事、少说为佳的态度。
  他默默地和她一起读着。那些话他曾反复念了多遍,最后才写在纸上,因而它们早已像烙印似地刻在了他心里:
  坐山雕:鹰科。分布区:墨西哥至阿根廷。
  栖息地:大草原、热带森林。
  善捕杀野生动物,但主要以腐食为主。它的嗅觉
  在鸟类中是独一无二的。
  他在名片上用的科学术语是用来描绘大坐山雕的,因为大坐山雕显得更有气派,虽然他拿不准他的模样像不像大坐山雕。然而这种鸟分布在国外,他听说女人们觉得外国人比美国土生土长的恋人更有异国情调和魅力。
  女人惊讶地抬头看着他,但目光却集中不起来。
  奥斯瓦德噘起嘴唇,然后又咧开大嘴做出微笑状(这一表情他已练了数月)。他想尽可能多地暴露他的牙齿。
  “有无数的树木和无尽的舒适。”
  公园是个不错的所在,显然对刚诞生的浪漫是个理想的场所。“让长长的青草围绕着根生长,从而使它们自己湿润、清凉和翠绿。”他拉起她的手,把她领到一个较偏僻的角落,以便能清楚地跟她说话。“一株幼树的花揪果,从苍老根蔓的怪异苔薛中冒出无数淡绿的枝芽。”
  “跟我说,”他说。“紧密注视着大自然的温柔举动。”“对我讲讲你的情感。我已把我想的告诉你了。我已告诉你,在我可怜的生命中,每晚我都对你有爱意。”
  她在阴暗的光线下显得很美:苍白得像具尸体。“为感谢而鞠躬……他这样想着撩开了树枝。”他身子凑过去,用他那蜕了皮的嘴唇吻她。
  她痉挛了一下,两手上下摆动着,好像表示她终于知道了他是谁。“比天鹅、鸽子、模糊的鹰更奇异,更美丽,更光滑,更气派。”
  他陪她坐在草地上。“在绿宝石般的草丛上冷静下来。”接着他注意到她哭了。“湿润,树荫下的翠绿靠它得以生存。”
  他试图拥抱她。“灵魂在愉悦的窒息中丢失了。”她挣扎着将他推向一旁。他又用胳膊搂住她。“从卷曲的花环后平静地窥测着的蓝天奇异地爬了出来……”他大笑起来。“但啜泣,鸣啭,它们的羽毛多滑润。”
  她似乎下定决心不理他。
  他再度尝试。“当我在老橡树林中消失的时候,不要让我在荒芜的梦乡里漫游。”
  他的美人尖叫起来。在他头顶上,树上的鸟儿一下子惊飞起来。他立即站起身命令它们停止飞舞,丝毫没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企鹅了。鸟儿不理会他的话。
  鸟儿将他围住,愤怒疯狂地扑扇着它们黑色和金色的翅膀。他的情人还在叫,使他深感忧郁。他掉过头去,佯装过去从没有见过她,从没有想过她,从没有梦见过她。他抬头朝头顶上的树枝望去。
  他吃了一惊,树顶上,蝙蝠侠正沿树干降下来。“广袤天空之女王!你最可爱的女王。”
  他见到他其实很高兴。坐山雕在这些寒冷凄凉的城市街道上已独自遨游得太久了,于是蝙蝠侠终于来了,要把他从失败中挽救出来。
  “你,轻如鸿毛的树精……”
  倘若奥斯瓦德实现了他成为卡通画家的抱负,解说词就会写成:冬天:阿克哈姆精神病院。
  “黑暗——孤独——可怕的雷声……”
  “对,老鸟,妙极啦!你必须吃东西。医生就是这么说的。”他耳畔旁边的粗哑嗓音咯咯笑了起来。奥斯瓦德抬头看向那颗闪闪发光的玻璃眼球,上面有一层像绿宝石一样绿的薄膜。他高兴地看到,被解雇的爱尔兰人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份适合他那特殊才能的差使。“这儿的饭好吃极了!文章里还夸呢,我已经……”
  爱尔兰人的说话口音在黝黑的走道里回响着,引起附近几个病房里的窃笑。
  他时不时能听到骇人而发疯的笑声。“健康的人怀有不寻常的快乐……”
  更糟的是,他能听到斗篷声和蝙蝠翅膀拍打的声音。“月光之下的漫游者?”在他周围,他开始看到“从冥界中来的形态,唱着非人的歌……”仿佛它们是被蝙蝠召唤来的。
  他在这里睡得很少。那黑色的影子在夜里谈论着,吟唱着恶梦。
  “倦怠的病人……他发烧的睡眠……”
  他们似乎相互唱着催眠曲。“将他们催入沉稳的睡乡。”同时冷酷的护理人员总是折磨他们,对着他们肮脏的耳朵轻声念叨着蝙蝠侠。“直至他们的舌头脱口诵出诗句。”然后他们就接连几天地急促不清地嗫嚅着,谁也不能让他们闭嘴。
  “我遨游的灵魂已不能向高处飞翔……”
  到处都是声音。他听见最多的就是声音。窗外的声音;教堂的钟所奏出的忧郁的声调;他大脑之外的声音。隔壁房间里,那个疯子仍在大笑。“倾听那布道的可怕声音。”他的脑海里也创造着声音,那些声音在精神病院的空荡中回响。
  “蓑衣草已在湖畔枯萎,不再有鸟儿唱歌。”
  他看不见有谁躲在阴影里为他读他喜欢的济慈。“夜幕降临,浓雾笼罩住我们的平原。”有时他怀疑是不是蝙蝠侠本人。“光荣与孤寂已经消逝。”
  有时他梦见他拥有翅膀时的生活。“在他与猫头鹰和蝙蝠生活之前。”显然他永远不能再飞了。“空中已不见你灰白的辉煌。”
  他有时还想到他所有曾在此呆过的朋友,苍白脸色的斗士,他们都像死一样的苍白。贫嘴、两面派、米罗教授的疯兔。“谁拥有使我凄凉的权力?力量从何而来?”
  “是蝙蝠侠,”他答道,接着在走廊前后,在楼梯上下,所有病人都呻吟着回应他:蝙蝠侠,蝙蝠侠,蝙蝠侠,蝙蝠侠……
  他们派来更多的守卫控制他,他叹了口气。他们又叫来几个人使劲掰开他的嘴,于是他哭了。但他们不能阻止他继续鸣啭,继续像夜莺似地为他所有的新朋友歌唱,这些朋友舒适地住在阴郁的溪谷里,这里是他们的新家。
    永久的消逝、分解,忘记了
    过去在你所熟知的树叶间的你,
    这里的疲惫、高热和烦躁,
    人们坐着倾听各自的呻吟;
    痉挛甩落了几根忧伤的最后剩下的灰发。
    年轻人变得苍白、幽灵般憔悴继而死亡;
    去思想便意味着满腹忧愁
    两眼发黑的绝望……
  当他们迫使他吞咽下精神病院的厨房提供的剩饭时,他听到附近某个地方再次传来熟悉的笑声,那无形的笑声穿越黑暗,驱散了阴影,形成一种歇斯底里,与他自己受折磨的诗篇吻合起来,接着那在狂笑之前的讥消话语再次回响起来:
  “这里,可怜的鸟儿,埋葬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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