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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婚前的承诺



  两天后,我回到香港。
  九龙城,是当年在启德机场下机之后必经之地,我下了机,独自来到了九龙城吃晚饭。
  如今回忆起来,当年毫无特别感觉的一顿晚饭,如今已不可能再度重现。
  世上很少有如此接近民居的机场,从欧洲飞回来,下机之后不必乘搭任何交通工具,只是挽着一袋简单行李,就可以无拘无束地逛到附近的食肆大饱口福。
  我还记得,当年我独自来到一间泰国餐馆,第一道急急要点的菜是冬荫功汤。
  我是在下机之后,忽然感到喉咙痕痕痒痒,很想喝一大碗又酸又辣泰国冬荫功汤的。
  我以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孤独晚餐。可是,当冬荫功汤端了上来之后,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有如“摄青鬼”般坐了下来。
  餐馆并非满座,在我的左右周围,仍然有不少空置的座位,显然,对方是冲着我而来的。
  那是一个头发梳理整齐,但却一脸胡渣,看来粗鲁不文的彪型大汉。他不等我开口,已然递上一张名片,同时道:“我叫查理,受了司徒九老先生的委托,有一件很重要的物事,将会送到府上,敬希查收。”
  我一看名片,不禁怔住。
  想不到这大汉竟然是一间私家侦探社的社长,他叫劳查理,在业界虽然不太著名,但却是一个实而不华的好家伙。
  我奇怪地望住劳查理的脸,道:“你在机场一直跟踪着我到这里来吗?”
  劳查理直认不讳,道:“不错,因为我知道你今天会回到香港,所以在机场恭候。”
  我冷笑一声:“除了小高,还会是谁向阁下通风报讯?”
  我在回港之前,曾经和小高通了一个电话,把那一幅油画已被人捷足先登购买之事,草草作出交待,也顺道说了一声,会在什么时候回香港来。
  虽然,我和小高经常都会发生冲突(而且九成以上都是我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但无论如何,我们一直都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在我和他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秘密的存在。
  除了小高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回来。
  对于这一点,劳查理并不作答。但他却在说道:“我答应对方的委托,并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久仰阁下是一位极出色的技击高手,所以,很希望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与洛会长砌磋砌磋。”
  听见他那样说,当时我心中的讶异虽然未至于极点,但总也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我想了一想,便道:“对不起,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也不是开馆授徒的拳师,阁下要是技痒,我可以介绍几位有真材实学的武林高手,相信他们都很乐意奉陪。”
  我以为这样拒绝他,他应该立刻就会打消和我砌磋的念头。可是,这人功夫怎样还不晓得,面皮之厚,却是大大出乎我想像之外。
  只听见他固执地说道:“我早已说过,我答应接受对方的委托,并不是为了金钱,我曾经看过你记述下来的好一些故事,知道你在武学上的造诣非同小可,所以,我现在的先决条件,就是一定要先和洛会长比试比试,然后才决定下一步怎样做。”
  听到这里,我要是定力稍差一点,很可能就会把一大口火热辣的冬荫功汤喷在这个所谓私家侦探的脸上。
  我很讨厌这种无聊的纠缠。但这一次,我最后的决定,是要好好教训一下对方。
  我们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那是一座公园的外围地带,要是挽着维梦雪白的玉臂,在这草坪上漫步谈心,举头赏月,自然是温馨浪漫之至的人生美事。
  可惜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景色虽然美丽,我却要在这迷朦月色之下,和一个不知所谓的陌生人决斗。
  比斗的结果,自然是我赢了,但过程并不轻松,这个姓劳的私家侦探,并非只有一身蛮力,而且身手上佳,险些令我大跌眼镜。
  但劳查理也是输得心服口服的,他道:“九叔所言非虚,他老人家早就作出预测,认为我就算再厉害,只要遇上了洛云,就一定会输一点点。”
  我立时眉毛一扬:“九叔?你是指司徒九老先生?”
  劳查理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就是接受了司徒老先生的委托,要把那件重要的物事,送到府上去。”
  我苦笑:“但我连那件物事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没弄清楚!”
  劳查理道:“九叔的意思,是要你收下,而且什么说话也不要问,因为就算你问了,他老人家也不会回答。”
  我瞪大了眼,很想发作。但到最后还是强忍下来。
  劳查理只是一个被委托而办事的中间人,他最不合理的一场架已经打了,其他的瓜葛,和这人根本没有相干。我若真的要发脾气,就该找九叔去。
  但司徒九是我最尊敬的一位江湖前辈,在这件事情上他就算在处理的手法上再怪异百倍,我也是无可奈何的。
  只好回到云雾轩,等候劳查理把那件神秘的物事运送过来。
  在大厅中,我把事情向老卫透露,很想听听他的意见。但他完全没有任何高见,只是说了一声:“很好!”
  言下之意,分明是——有人送礼物过来,当然很好。
  我闷哼一声,道:“假如九叔送来的是一枚核子弹头,又或者是一大桶山埃,那又怎样?”
  老卫道:“机会不大。”
  我怒道:“机会不大的另一个意思,便是仍然有这个机会,那么,请你猜估一下,这个机会率会有多少?”
  老卫直视着我:“最多不会超过四成。”
  我只好握着拳头,冷笑又冷笑。
  不久,劳查理已亲自把“礼物”送到云雾轩,虽然这份“礼物”用纸张包裹着,但我几乎立刻就可以肯定,那是一幅图画。
  在那个时候,那样的情况下,我自自然然地想到了“怨毒的眼神”。
  我立刻把这一幅几乎已百分之百肯定是图画的东西拿到书房。
  我首先深深吸气,然后长长呼气,动作有如正在准备分娩的孕妇。(那种神态之怪异,恐怕很难可以想像得出来。)
  我开始动手,把外面一层又一层的纸张拆开。不久,我陡地眼前大。
  首先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只眼睛。
  但这一只眼睛,却是一只根本不是眼睛的眼睛。
  画面在纸张剥落后逐渐呈现在我眼前。
  ——一个正在弯弓搭箭的印第安战士,他的眉心上给子弹射穿了一个洞。
  ——在这战士大腿侧,也有另一个印第安人,手持利斧,但他身上已中了三枪。
  一一在画面左下角,还有一头黄狗。
  这一幅油画,画功固然十分精致,人物的造型更是说不出的悲壮,再加上“怨毒的眼神”这个名字,令人一望之下,便情难自己地思潮起伏,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虽然,这幅画在我的书房中,已摆放了七八年。但自始至今,九叔从没提起过这件事。
  至于小高,也没有再向我提及“怨毒的眼神”这一幅油画,整件事情,分明笼罩着极其神秘的气氛,但却仿佛就此不了了之,谁都没有把这幅油画放在心上。
  直至这一天……
  祖安成为这间书房的客人,他远道从美国而来,既把日期提前两三天,更专程拜访我这个惊奇俱乐部始创人兼会长,当然不会是无的放矢的,但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对我说,可不容易在事前猜想出来。
  我甚至没法子可以猜想得到,他进入这间书房之后,会做出一些怎样的事情……
  祖安的身形相当高大,他一进入书房,就把阔大的外衣除了下来,挂在一副中古时代盔甲之上。
  但他才把外衣挂好,视线已给“怨毒的眼神”牢牢地吸引过去。
  他直勾勾地盯着这幅油画,脸上的神态先是打了一个突,然后又张大了嘴巴,但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显然,他没有想到,会在我的书房里,看见这样的一幅油画。
  祖安目不转睛地瞧着油画的时候,我也同时望向他的脸。这个世界级的大亨,什么样的名画没见识过?就算摆放在这里的油画,是十五世纪提香的“灰眼男人”,在祖安那种超级豪富眼中,也决不会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但此刻的祖安,整个人都给这幅“怨毒的眼神”吸引住。
  正确一点说,已不单只是“吸引”那么简单,而是他已给这幅油画完全震慑下来。我甚至可以看见,他的一双手正在颤抖。
  他走到油画的面前,一声不出,只是牢牢地注视着。我当然认为他这种反应十分不妥,但也没开口惊扰他,任由他继续在油画的面前驻足而观。
  从他的神态,我感到他是感到害怕的。但这只不过是一幅画,并不是毒蛇猛兽,就算画面的内容充满血腥,也只不过是用油彩涂上去的。而且油画中的故事,根本和现代世纪毫无关联……
  但事情一定不简单,祖安在“怨毒的眼神”面前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必然有一定的理由,只是我不懂得个中缘故而已。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为最恰当的做法,就是为祖安斟一杯白兰地。
  果然,我把一杯xo递过去,祖安立时便伸手接了过去。这时候,他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竟然连第一口酒也未曾沾唇,已有四分之一的酒液泼泻在地上。
  他的一双眼睛,仍然望住“怨毒的眼神”,但那一杯酒,他也同时一口气便喝个点滴不剩。
  我再斟了一杯,但这一杯是给我自己喝的。
  喝了白兰地之后,祖安的脸色似乎红润了一些,双手也没有颤抖得那么厉害。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认真地问:“你以前见过这幅油画吗?”
  祖安没有回答,却把酒杯交还给我,道:“我要再喝一杯。”
  我吸一口气,把整樽酒递了过去:“只要你认为有需要,喝完这一樽,还有第二樽、第三樽。”
  祖安给我这样一说,仿佛如梦初醒,他一面斟酒,一面说道:“对不起,我失仪了。”
  “不要紧!这里并不是高尚的社交场合,你若把我当作朋友,就毋须把社交礼仪摆放在我们的中间。”
  “我明白,明白。”祖安很快又把第二杯酒喝掉。
  连尽两杯xO之后,祖安的神态总算是回复原貌,双手也不再颤抖,但他的眼神,已和进入这书房之前大不相同。
  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叫他坐下来。
  他坐在一张柔软的皮椅上,似乎正在努力勉定心神。我也不着急催促,任由他尽量把情绪稳定地操控。过了好一会,他终于说道:“这一幅画,叫什么名字?”
  祖安这样一说,不禁令我略感诧异,因为我还以为,他对这一幅油画,有着很深刻的认识。
  我据实相告,道:“这一幅油画的名字,叫‘怨毒的眼神’,作画的是一个法国人。”
  祖安不住的在点头,但他这种动作有什么意义,却是不易猜透。
  他坐在皮椅上,十指互相交缠,显然心中一片紊乱。他并不是初出道江湖的黄毛小子,但却一直在我面前表现得进退失据,甚至在油画面前惊惶失措,可见事情实在大不寻常。
  我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声,道:“无论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你若把我当作朋友,就不妨坦白直说。”
  前后不到五分钟,我已一再重复“你若把我当作朋友”这种说话,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不是味道。
  是朋友便是朋友,不是朋友便不是朋友,老是把“朋友”这种字眼挂在嘴边的友情,根本就不可靠!
  其后,我曾经和一个心理学专家谈及这件事情,专家的意见很是直接:“祖安太富有了,他很难可以交上一个真正的朋友,金山银海,每每会在友情之上,筑起了一道高墙。”诚是一针见血之语。
  祖安在皮椅上坐了很久,才把一张照片取出,放在我的书桌上。
  我只是看了一眼,就认出照片中人是谁。她是午间美,祖安的上海籍太太。从照片右下角的摄影日期显示,这是她在两个星期前左右的近照。
  祖安直视着我,忽然一字一顿地说道:“她是不是很漂亮?”
  我由衷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她是我所见女子之中,十分罕见的美女,虽然,她已活了差不多半个世纪,但比起许多年轻少女,还是说不出的美丽动人。”
  祖安深有同感,他也用力地在点头,道:“除了她,世间上再也没有任何女子值得我迷恋,从我第一眼看见她,直到今天,以至是直到永远,我只会和她在一起。可是……可是……可是……”
  他一连说了三句“可是”,但却还是没法子可以接着说下去,我的神情渐渐变得严峻起来,道:“放松一点,我保证一定会帮助你解决问题。”
  事后回想,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我自己一秒比一秒更紧张严肃,却叫祖安“放松一点”,已可算是自掌嘴巴,一遢胡涂。再说,祖安正在描叙他和太太之间的感情关系,我又不是恋爱问题的主持人,又凭什么可以乱吹法螺,居然斗胆保证“一定会帮助祖安解决问题”?
  但在当时,我全然没顾及这一点。大概真的是当局者迷吧?
  我固然是大大的不自量力,但祖安却真的把我抓住当作救生圈。他道:“我太太的名字,原来是大有意思的。”
  我一怔,接着很自然地说道:“从汉字的字面解释,午间美,便是在午间时分才美丽,你是不是指这个意思?”
  祖安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本来就是这样。”
  “本来就是这样?”我紧皱着眉,细嚼这句说话的涵义,想了很久,道:“你认为尊夫人有什么问题?”
  祖安脸上的神情,似乎越来越是奇特。过了半晌,才道:“我们结婚已足足二十五年,在这二十五年之中,从来没有在正午至下午两点以外的时间做爱。”
  他最后那一句说话,在时间的解说上有点冗赘,我听了之后略为整理一下,才明白真正的意思。
  我神情沉重,略为加重了语气:“换而言之,在每天正午至下午两点以外的时间,尊夫人从来不会和你亲热?”
  祖安勉强地笑了一下:“正是这样。”
  我轻轻咳嗽着,道:“难道你因此认为,尊夫人的名字,和此事有关连吗?”
  祖安不答反问:“你说呢?”
  我道:“撇开尊夫人的姓名不谈,你们在这二十五载婚姻生活之中,只会在午间这两小时之内才做爱,事情就已可算是怪异得很。”
  祖安苦笑又苦笑,显然,这并不是他所喜欢的“房事习惯”。我鉴貌辨色,再进一步说道:“难道在这二十五年之中,你一直不能劝服自己的太太,在这件事情上作出适当而且合理的改变吗?”
  祖安摇了摇头,道:“我从来没有这样尝试过,也许,在一开始的时候,已习惯了这种方式,所以,在我一生之中,曾经推掉过无数次的午膳约会,因为除了在午间之外,我根本没有机会可以跟太太亲热。”
  我沉吟着,道:“你在结婚之前,已对太太作出了‘做爱时间’的承诺吗?”
  祖安点点头,道:“不错,这是她向我提出的条件,她说:‘在正午十二点之前,下午两点之后,我们绝不做爱!’由于我深爱着她,所以,我答允了她这个奇怪的条件。”
  我眉心打结,心中暗自纳罕。
  从外表看来,午间美不但美丽动人,形貌更是端庄娴淑,绝不是那些阴阳怪气,性格飘忽的女子。可是,她却在房事之上,有着怪异莫名的“特种变态倾向”。
  要是在某一个星期,又或者是某一个月之中,向丈夫施以“时间上的限制”,还可以说是一种增加闺房乐趣的“特别手法”,但在二十五载婚姻生活之中,居然一直坚持这种“时间限制”,这就未免是古怪得太离谱了。
  我道:“尊夫人是否曾经遭遇过一些不寻常的经历,导致她在心理上产生某种不正常的倾向?”
  祖安叹了一下:“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这样推断,但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并没有更进一步去探索究竟,理由是我太爱她了,只要她感到幸福愉快,我在这件事情上迁就迁就,也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
  我道:“要是在‘指定做爱时间’以外的时候,你很想‘松弛一下神经’,怎么办?”
  祖安苦笑一下,道:“我会等待。”
  “等待到另一个正午?”
  “不错。这是唯一的法子。”
  “绝不会找别的女人?”
  “不会!绝对绝对不会!除了我的太太,我不会跟任何女人上床。”
  我目露赞赏之色,以祖安那样的超级大亨,居然会对妻子忠心到底,要是他所言非虚,实在是难能可贵。
  我道:“既然你一直都遵守婚前的诺言,到了今天又怎么样了?”
  我这样说,当然是大有理由的,虽然在这二十五年以来,祖安夫妇一直“相安无事”,但到了今天,肯定已发生了难以解决的问题,否则,祖安决不会提前到港,更不会主动找我提及此事。
  我是惊奇俱乐部的会长,对于解决一些难题,就算自己帮不了忙,也许会有其他方法可想,最少,我的会员就是一群奇人异士,各有独特的一套看家本领。
  可是,在祖安夫妇这件事情上,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助祖安一臂之力。
  似乎,祖安应该找寻一个心理专家,以至是对性教育有专业水准程度的专家,来协助他俩夫妇解决问题。
  但祖安却万里迢迢,找到云雾轩这里来。当然,他一定有着某种强大的理由,否则,又何必把这种秘密向我提出来加以研究?
  正当我心念电转,甚至已有了腹稿,打算介绍惊奇俱乐部其中两三位在心理上和医学上极具经验的专科医生给祖安认识的时候,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人沉重的脚步声。
  我一听之下,已可以肯定,来者绝对不会是老卫。
  老卫是一个处事态度严谨的管家,在衣着方面,永远保持一贯形貌。
  雪白的衬衫,挺直的西服,还有一双每天都擦得光亮的黑色皮鞋。
  他这个人,似乎除了洗澡和睡觉的时候之外,无论在何时何地,脚上穿着的都只会是皮鞋,而绝不会是其他款式的鞋类。
  但这时候,我听得出,这一阵脚步声虽然十分沉重,但却并不等于响亮,和一双皮鞋所发出来的声音,截然不同。
  我甚至可以断定,这脚步声是从一双原本可以“落地无声”的布鞋之上发出来的。
  一个人在穿上这种布鞋之后,仍能在地面上制造出如此沉重的脚步声响,证明了这一个人,绝不等闲。
  最少,这人对于中国的内家气功,有极深厚的根底。
  这样的一个人,除了“青竹老人”司徒九之外,又还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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