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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上身“老鬼”



  红绫居然会“掉文”,这一点,只怕也很出乎白老大的意料之外。白老大笑:“说得是,可是入乡随俗,既然要跟别人打交道,也不可太任性了。”
  这样的话,居然会出自白老大之口,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白老大是我所认识中的人中,个性最最不羁的一个,全然不受世俗礼法之所拘,他一生之中,行事坚决奉行“我行我素,与人何尤”的原则,绝不妥协。
  可是,一旦遇上了比他更不羁的红绫(本质上是野人),他却也不得不甘拜下风,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若不是自己化好了装,我一定会打开门,拍着他“哈哈”大笑,笑白老大不是白老大了!
  白老大话一出口,当然也立即感到这几句话,和他一向的行事作风大不相合,所以他自己也笑了起来:“真是,这是什么话,你要喝,只管喝,我这是老糊涂了。”
  白素忙道:“爸,你不是糊涂,是越老越清楚,你说得对。”
  白老大笑:“对虽然对,可是总不够痛快。”
  我强忍住了笑,心中倒很放心,因为白老大有了那样的想法,那证明他不曾由得红绫胡来,他自然也不会胡来了。那时红绫又道:“有一种酒,喝了之后,不会使人在呼吸中有难闻的气息——”
  白老大“呵呵”笑:“何须你教,普天下的酒徒,无人不知,那是俄国的伏特卡酒。”
  红绫又叽叽咕咕说了两句话,多半是提议喝点伏特卡,因为白素立时出言喝止:“听外公的话。”
  白老大立刻纠正:“妈妈的爸爸。”
  三个人一起笑——我虽然和他们隔着一个门,但也充分可以感到那种欢愉的气氛。
  更令我高兴的是,红绫至少问了三次:“爸到哪里去了?”
  白素支吾以对,白老大笑:“你爸也算是奇人了,谁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红绫应了一句:“是,妈妈的妈妈也那么说。”
  白老大没有再出声,我也怔了一怔,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岳母大人对我的评语,能得陈大小姐一语之褒,也真是难能可贵之至了。
  过了一会,白老大大声道:“走,先吃个饱,再和你到处去逛。”
  他说了之后,忽然加了一句,显然是对白素说的:“不要你跟着我们。”
  白素一声也不敢出,我也不禁吐了吐舌头。
  我虽然只是隔着门听声音,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听到这里,我心中也不禁暗叫了一声“糟糕”。因为白素不会说假话(她不是不会说,是不屑说),此时能做到的,最多是不说,或是支吾以对。
  白老大是何等样人,岂止是水晶心肝而已,简直是五脏六腑,无不晶莹透澈,再加上知女莫若父,白素这一不出声,如何瞒得过他去?
  果然,白素虽然没有出声,白老大已“哼”了一声:“是不是小卫出什么古怪?”
  白素忙道:“我……我不知道。”
  红绫好奇:“小卫是谁?”
  白老大笑:“就是你爸爸。”
  红绫更是大讶:“爸会出什么古怪?”
  白老大仍在笑:“不知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哈哈……哈哈……”
  白老大可能料到了我躲在书房之中了,他最后那两下“哈”,显然是笑给我听的。
  我心中不禁苦笑——因为他一有了提防,要跟踪他,自然更困难多了。
  但是越有困难,挑战性也越强,我可不会就此退缩。
  另听得红绫把白老大刚才的话,重覆了几遍,大有兴趣:“什么叫“骑驴看唱本”?”
  那是一句很普通的北方“歇后语”,通行程度和“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一样,可是红绫此际,虽然已经知识丰富之极,可说是“学究天人”了,但是她还是不明白。
  红绫这一问,乐得白老大开怀大笑,一面笑一面道:“小侄子,外星人教你的还不够多,是不是,我来慢慢教你,有太多东西,什么外星人都不懂。”
  红绫接下来所说的话,连我也不能肯定,是出自她的本心,还是外星人传授她的知识,她用很是高兴的语气道:“外星人教我的那些没有趣,你说的话才有趣。”
  这两句话,更是乐得白老大笑声不绝,看来她是握住了红绫的手,一起走下楼梯去的。
  这时.书房的门口,传来了几下轻轻的敲门声。那自然是白素给我的警告,叫我小心一些了。
  我吸了一口气,好胜心大盛,来到窗口,越窗而出,到了街上,直走到斜路口,走进一家小吃店中,临街坐了下来。
  我的住所在一条斜路上,这条斜路口是唯一的通道——除非白老大带着红绫去攀山越岭——他们当然有这个能力,但是我料定白老大不会如此。
  原因很简单,白老大既然料定了我有“古怪”,就一定会故意让我容易跟踪,然后才来揭穿我。他这一点脾气,我还是摸得准的。
  果然,在约莫四十分钟,那小吃店的女侍应,已明显地在表示我坐得太久了的时候,我看到红绫和白老大,嘻嘻哈哈,在斜路上走了下来,红绫一面走,一面正在四下张望。说话的声音大得惊人,对马路也听得到。她在说的是:“小卫在哪里?”
  我听了心中叫苦不叠,这野人,若是以后一直把父亲叫“小卫”,我这个父亲再开通,也受不了。
  另听得白老大回答:“现在你找不到他,迟点他会冒出来的。”
  红绫兴致勃勃:“在苗疆,蓝丝的爸跟着我们,身上罩了一个罩子……”
  她说着何先达的事,白老大也听得很入神,祖孙二人,在路口也不停,更不理会有没有车子,自顾自向前走,引得车子狂揿喇叭,一阵混乱。
  我等他们过了马路,才离开了小吃店,保持一定的距离,使他们在我视线范围之内。
  像我这种造型的人,路上不断会出现,白老大一时之间,也怀疑不到我的身上。
  这样的跟踪,其实很轻松,白老大和红绫一直步行,没有乘车子,我想白老大是故意的,目的是方便我跟踪,以便把我当场“捕捉”来取笑。
  我自然不会上当,一直保持相当的距离,这样做,虽然听不到他们两人的交谈,但是却可以保持“自身安全”。我知道白老大出来的目的,是“见一个人”,他逛街是虚,见人是实。
  要和人相会,自然要有时间、地点。所以我只要耐心等下去,不被白老大发现,就必然可以知道他要见的是什么人了。
  这时,我心中很是疑惑,因为白老大退出江湖已久,能有什么事可以吸引他重出江湖?那个约他见面的,又是什么人?
  一直跟踪到中午,我跟着白老大和红绫,进了一家酒店,我跟进去的时候,不禁有点紧张,以为和白老大约会的神秘人物,会在酒店中露面了。
  可是进了酒店之后,我才啼笑皆非,原来祖孙二人,进了餐厅——那里有丰盛的自助餐供应,两人不一会,就拣了许多食物,据案大嚼,看来胃口极佳,一大兜的白酒,红绫当蒸馏水一样地喝,看得几个侍应,目定口呆,则声不得。
  我在餐厅一间的酒吧前坐了下来,慢慢喝着酒,留意着他们的行动。
  “自助餐”这样的进食形式,很能得孩子的欢迎,所以座中颇多小朋友,很是热闹。
  我目光所到之处,看到了一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妇人,带着一个女佣,两个大人,正争着在服侍一个小女孩——这样的场面,本来不值得奇怪,可是我却呆了一呆,因为我认得那个小女孩。
  事情很是复杂,那个小女孩的名字叫陈安安,可是她实在早早不是那个叫陈安安的小女孩,而是被一个不知来历的鬼魂,侵占了她的身体,顶着她的身体在人间活动。
  本来,每一个身体都有一个灵魂,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可是自己的灵魂在自己的体内,和不知来历的灵魂,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体之中,却全然是两回事——前者正常,后者则可怖!
  我和温宝裕,曾出动过,向“陈安安”质问,“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可是不得要领,只是估计那鬼魂是十分狡诈奸滑的老儿——这一切过程,都记述在“圈套”和“烈火女”这两个故事中。
  “陈安安”既然以她小女孩的身分,坚称她就是陈安安,我固然也无法可施——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女孩,这是最好的护身符,谁会相信一个童稚的身体之内,会被一个奸诈的老儿盘踞着?
  所以我和温宝裕也只好不了了之,祸是温宝裕闯出来的,他宽慰自己,也为了怕我责怪他,曾道:“就算那老儿再坏,再阴险,顶着一个小女孩的身体,连走一步路都有大人跟着,只怕也做不出什么坏事来,由得他去吧!”
  他说了之后,还“哈哈”大笑:“换了是我,宁愿做一个孤魂野鬼了,日依草木,夜宿荒郊,高兴起来,还可以把人吓个半死,多么有趣。做一个起居饮食都被人牢牢看管的小女孩,那只怕是生命形式中最无趣的一种了!”
  我当时的回答是:“如果另有目的,那就要当别论。”
  温宝裕答应多加留意——他自然只是说说而已,当他和蓝丝,在加勒比海的小岛上,蓝天白云,碧波嬉戏之时,哪里还会记得有这回事!
  正因为“陈安安”是如此特异,所以,在别人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情景,我一看到,就有异样的感觉。
  这时,我经过化装,“老儿”再灵,只怕已认不出我来,所以我决定趁机旁观一下
  这是难得的机会。
  而且,分神去留意一下“陈安安”,对我这时的行动,也很有好处。因为白老大的观察力十分锐利,就算我只是间歇地注视他,次数多了,也会被他发觉,而我在注意他之外,再去注意别人,他就不容易发现我了。
  我看到红绫的胃口极好,白老大也兴致甚高,不会立刻离开,所以我反倒更多去留意“陈安安”。只见她一坐下来,就嚷着要去取食物,看来倒是一派小女儿的天真。而她的妈妈,那个商界小闻人的妻子,像是唯恐人家不知道她的存在一样,正在大声教育小女孩“礼仪”。
  小商人的妻子,是一种很特别的人,她们大多数出身普通,忽然丈夫变了小商人,就努力向上挤,不放弃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像这位妇人就是,吃自助餐是最没有礼仪可言的行为,可是她偏偏要藉此表示她属于“上层社会”,他人侧目,她还沾沾自喜。
  小女孩吵了一会,忽然大声叫了一句话——她的这句话,叫得很大声,几乎整个餐厅的人,都可以听得到,连我坐在一旁的酒吧,也听到了。
  可是,我却没有听懂她在叫些什么。如果我不知道这个“小女孩”的来历,我一定以为那是小女孩自创的语言,用以表示她对母亲管束的不满,没有别的意思——小孩子经常有这种行为。
  但我却深知这个“小女孩”绝不简单,所以她忽然间莫名其妙高叫了一声,而我竟听不懂她叫的是什么,这就事有可疑了。
  一时之间,我只听到她叫那句话,大约有七八个音节,极快地叫出来,像是一句咒语,或是什么暗号,一定是她叫熟了的。
  在电光火石之间,我所想到的是:这“老儿”这样叫,是不是想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呢?是不是在和什么人通消息呢?
  我正在这样想,就听到了一下玻璃的碎裂声,我看到“陈安安”的母亲在劝她的女儿,而玻璃的碎裂声又吸引我循声看去。
  我所看到的情景,令得我心头怦怦乱跳!
  我看到白老大手中握着一只酒杯,酒杯已被他捏碎——那正是玻璃碎裂声的由来。而白老大却全然不理会手中的杯子已碎,杯中的红酒流了一手,只是以极具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陈安安”。
  白老大刚才在点那瓶红酒之际,曾和侍者领班有过一番小小的交涉,多半是由于绝少人在中午吃自助餐之时,享用那样高级的红酒之故,但对白老大来说,再名贵的酒,也视同等闲。
  所以,自领班以下,全体侍者对白老大也另眼相看,忽然发生了这样的意外,自然有侍者趋前相询。
  许多事,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内发生,要一一叙来,得化点功夫。
  红绫望到了白老大陡然捏碎了酒杯,问了一句:“什么事?”
  (我是根据唇形来判断她说的什么话,因为我和他们隔得相当远,听不见他们的交谈——我的“唇语”能力,使我可以做到这一点。)
  白老大仍然盯着“陈安安”在看,神情有着不可掩饰的怪异,他问了红绫一句:“有极怪的事发生!”
  红绫停止了进食,这时,两个侍者走近白老大,向白老大递出了布巾,白老大接了过来,不经意地抹着手,随口打发走了侍者,他仍然盯着“陈安安”在看。
  那时,“陈安安”已从椅子上下来,她在下来的时候,也向白老大望了过去。
  她和白老大相距约有十公尺,我在他们的中间,距离也有十公尺左右。
  我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白老大的目光和“陈安安”的目光相接触,白老大的双眼之中,陡然之间,精光大盛,连我这个旁观者,也心头凛然。
  同时,我也看到,在“陈安安”的眼中,也有异样的光芒闪耀。
  两人的目光接触,只是极短的时间,“陈安安”已转过头去,向着陈列食物的长案走过去,那个奴仆,跟在她的后面,那妇人摆了几个姿态,才站了起来。
  那时,白老大已伸手在红绫的手背上拍了两下,示意她坐着别动,他也向长案走去。
  这种情形,看在我的眼中,简直令我震呆!
  “陈安安”的那一声怪叫,是叫给白老大听的,我全然不知那一下呼叫是什么意思,可是白老大立刻就听懂了!
  而当白老大看到,发出那一下怪叫声的竟然是一个女孩时,由于极度的诧异,他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但接着,他和“陈安安”的目光一接触,相信以他阅历之丰富,他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上了小女孩身的那个“老儿”,是白老大的旧相识!
  而且可以肯定,这个旧相识,必然不是一个等闲的人物——白老大只听到了声音(那一下怪叫),就激动紧张得捏碎了酒杯,然后,他才看到发出那下怪叫声的是一个小女孩,这才现出讶异莫名的神情来。
  由此可知,那一下怪叫声,一定表达了令人震惊之极的讯息。不然,以白老大之能,又何致于曾在刹那之间,大失常态。
  我和温宝裕早就料到过过那“老儿”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也绝料不到会是白老大的旧相识——而且看起来,那“旧相识”,是敌人更多于朋友!
  我一面心念电转,一面专注留意白老大和“陈安安”的行动。只见他们一起来到了长案之前,看来和一般正在选取食物的人,并无不同。
  我在百忙之中,也留意了一下红绫,看到她一面喝酒,一面也在留意白老大,显然白老大的行动失常,也引起了她的注意。
  白老大和“陈安安”,还有一定的距离,但是在移动时,很明显地看到他们,是在不想为人注意的情形下,正在靠近——那情形,就像是三流特务片中,两个特务想互通消息一样。那情景本身很是可笑,但由于其中一个,是鬼魂侵占了人身,所以又觉得特别诡异。
  白老大身形高大,外形突出,在长案附近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有的甚至不顾礼貌,盯着他看。
  到“陈安安”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时,“陈安安”抬起头来,也直视着他。白老大低头望向“陈安安”,两人的目光再次接触。
  “陈安安”举着手中的碟子,伸向白老大,又指着她伸手不及的食物,白老大就接过了她手中的碟子来,替她去取食物。
  我看得很清楚——这种偷龙转风的手法,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
  就在他们递过碟子的那一刹间,我看到,自“陈安安”的小手之中,有一个指甲大小的东西(摺叠起来的纸片),到了白老大蒲扇也似的大手之中。
  那纸片上,自然有着“陈安安”想要传递的讯息曰
  我也留意到,尽管除了我和红绫之外,谁也没有留意白老大的行动,可是白老大这个一生闯荡江湖的人物,这时竟然有异样的紧张。
  白老大的内心紧张,在外表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但是我却知道——他在接过了纸片之后,随便取了食物,放在碟子上走回来,在碟子的竟是一块煎鱼,那是他最讨厌的食物。
  “陈安安”也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座上,在她的母亲指导之下进食——她和白老大之间,竟然没有再互望过——行事之隐秘,一至于此。
  我再看白老大,看到他竟然把那块煎鱼,一口一口吞了下去,由此可知,他食不知味,心神恍憾之至。
  这时,我的好奇心,真的高涨到了极点,可以说是到了心痒难熬的地步。
  我设想了好几种方法,想得到那个纸片,看看上面有什么讯息,甚至包括了使用麻醉剂,令白老大暂时昏迷。
  不过,我也考虑到,就算单是白老大一人,我也不容易对付,何况他身边还有红绫,我一出手,只怕一定会被他们制住。
  当然,我可以用扒窃的方法,把纸片偷过来。但那也困难之至,因为我注意到,白老大一百把那指甲大小的纸片,捏在手中,他没有心急把它打开来看,据我那时的估计,他多半知道那纸片上的讯息是什么。
  红绫那时,像是已放弃了对白老大的注意,自顾自吃喝,白老大也若无其事。我想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走过去,暴露自己身分,告诉他我知道“陈安安”的来龙去脉!
  在那样的情形下,开始或者难免尴尬,但却可以知道“陈安安”和他通了什么讯息!
  打定了主意,我吸了一口气,已经站起身来,准备走向前去,到他们的面前,先“哈哈”一笑——估计白老大立即可以知道我是什么人。
  可是,我站起来,事情又有了变化,只见餐厅的门口,进来了三个人,一双中年夫妇,扶着一个极老的老妇人。由于我站起来的时候,恰好面对门口,所以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们。
  一看之下,我就呆了一呆,心想怎么什么样的古怪人,都集中到这里来了,使我有这样想法的是,那个老妇人老得实在已不适宜外出的了!
  那老妇人究竟有多大年纪,我也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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