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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三 鲧的儿子是禹、禹的儿子是启



  公孙轩辕再不理会他们,身旁的随从推着牛车转身就走,只留下几个手持武器的族人。
  少年张着大口,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却又听见“啪”的一记骨头碎裂声,另一名中年人闷哼出声,便倒卧在遍地泥泞之中。
  而那老人却神情出乎意料地镇静,只是睁着老耄的眼神望着少年,也像是望着少年身后的远方天边,一边低吟着一首族中的挽歌。
  “人生在世,比如薤露……”
  然后,只听见“啪”的一声,老人也被轩辕族人敲破头部,倒地而死。
  正当少年想要出口求饶之际,远方突地出现了一股长长的清啸声音。
  清啸声中,几名原先凶神恶煞的轩辕族人像是见着了什么可怕的鬼怪,也来不及将少年和剩下的三名中年人杀死,便放下缚住他们的皮索,落荒而逃。
  而已经在远处的公孙轩辕及一众族人,也像是见着了什么鬼怪似的,队伍突地杂乱起来,气急败坏地在雨中离去。
  少年毕竟年纪还轻,遇见这样死里逃生的场面,心下一放松,整个人便像是虚脱似地倒了下来。这样一倒,却看见老人圆睁着双眼的尸身,彷佛仍然活着似的,木然仰看着天空。但是,在他的身体下方,混着雨水,却是腥红的一地血渍。
  那长啸声越来越近。少年迷蒙的眼神中,看着几个人从雨丝中缓缓出现。为首的那个人身材矮胖,肤色却极为粗■黝黑,彷佛久历了不知多少年的风霜。
  “没有事了……”黑胖男人低声说道。他的声音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在雨声中让人产生一种温暖的感觉。“你们不会有事了。”
  少年有点失神地看着那男人,喃喃地,心中的疑问便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你是谁?”
  那男人笑了笑,他的白牙在黝黑的面容下显得灿烂,出乎意料有着童稚的神采。
  “我的名字叫做禹,”他揩了揩脸上的水珠,温和地笑着:“我的族人都叫我大禹。”
  此后数十年的岁月中,少年便和大禹行遍了古代中国的灾难大地。那长年不止息的霪雨一直下到了第四十三年方停,旷野之上,几乎处处可见杀人无数。毁坏万亩良田于一瞬的巨大洪水。
  少年在岁月的流逝过程中,当然也不再是少年,他跟大禹走过了千山万水,浚治所经过的泛滥河川,在无数平野上拯救黎民。因为感怀大雨的恩德,平野上的黎民也开始以“禹王”的称谓称呼大禹。
  漫长的岁月中,禹王走遍了九州百川,将生命和岁月奉献给所有的子民。
  少年这时也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白发老叟,而禹王的形貌也越来越衰竭苍老。少年从来不知道禹王的年纪,只知道禹王也曾经亲身经历过古代的那场涿鹿神战。当时的少年已经是年龄近百的老人,而禹王却可能比他更苍老上许多。
  春日的午后,禹王悄悄地离开了拥戴他的子民,只带着已白发苍苍的当年那少年再一次步上漫长的旅程。
  不过,这一趟旅程的终点和从前完全不同。在以往,禹王和他前往的终点,总是一条条凶猛的巨川大河,这一次,漫长旅程的终点却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山。
  一座已经很接近古代神界昆仑山的小小丘陵,据禹王说,这座小山的名字便叫做涂山。
  少年和禹王来到涂山的时候正值黄昏。禹王老而枯槁的身影巍然地立在红艳似火的夕阳下,拉出长长一道影子。
  数十年来的相处,少年知道禹王又在回忆往事了,在禹王的记忆深处,有一群似乎不存在人间的旧友,不,即使是禹王自己,也从来没有提过他的来历,因此,从来没有人知道禹王和寻常人完全不同的智能、神力来自何处。
  而少年和其它禹王族人一样,对禹王敬若天神,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是没有人敢去打扰他的。
  但是,这一次和往常又有些不同,因为禹王并没有一直沉浸在回忆之海里,他若有所思地回望少年,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少年静静地走了过去,和禹王并肩凝望着远方地平线上,泛着宝蓝深紫色光芒的彩霞。
  良久,禹王才温和地开口。
  “你……”一开始,禹王苍老的语声彷佛有点迟疑:“……你跟了我许多年了,对不对?”
  “是。”少年恭谨地颔首。
  “这么多年了,我做的事却还是太少,”禹王长叹道:“人生苦短,譬如朝露……”
  “但禹王您却在平野上就了千千万万的黎民,”少年由衷地说道:“从来就没有人能够如此,日后只怕也很难有人能够如此。”
  “连轩辕也不能?”禹王笑道:“当年你这条小命可是从他们手上捡回来的哪!”
  “虽然公孙轩辕能够以豪强蛮力主宰人民,但是天下黎民的真心,却是什么样的武力也管不住的。”
  “日后的历史,人们只会记得轩辕,只会记得轩辕是万民之主,你跟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却没有轩辕族人的名声,你老实说,后不后悔?”
  看着禹王柔和温润的眼神,少年老耄的眼中突地湿润起来,胸中顿时充满了豪气。
  “不后悔!”他大声叫道:“我将我此生追随禹王,一刻也不曾后悔!”
  禹王宽容地笑着,眼神却陡地一震,神情变得肃然起来。
  少年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那是北边的方向,却看不到什么东西。
  禹王的神情更加地忧郁了,但是却勉强地笑笑,喃喃自语,好象是自言自语,却也像是和什么人在交谈。
  “昆仑……”他重复地低声说道:“昆仑……”
  “什么昆仑?”
  “没什么,”禹王苦笑道:“这事已经不是我所能插手,也和你毫无关联……”
  “是。”
  “但是我却有重要事要向你相托。”
  “禹王请说,”少年再次颔首:“我拼了老命也要帮禹王办到。”
  禹王望着少年苍老的面容,想起数十年前,第一次在旷野的大雨中见到他的情景,落寞地笑笑。
  “我的时日日已到,要离开这个世间,”禹王不理会少年惊诧的神情,径自说下去:“我的来处、去处,都不是你所能知道明了的,因此,你也不必去探究,只要将我的话牢牢记住,一件一件做好,如此便可以,知道吗?”
  “知道。”少年点点头:“禹王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住。”
  禹王笑了笑,此时夕阳已然西下,霞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彷佛是万般的灿烂光华,令少年几乎不敢直视。
  “我本涂山之子,生自涂山之巅,我是禹,却也是鲧,曾经走过九州百江,却也掌理过神话国度。而我却也是另一世界的子民,我从时光彼端前来,从过客变成古人,却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再次回到故都……”
  禹王的话,少年果然泰半不懂,还好他的记性尚佳,在口中覆颂几次之后,也记得清清楚楚。
  “我离开人世之日,已经迫在眉睫,但是我却将再回来,再现人世之日,我仍是禹,我仍是鲧,但我也是‘启’。”
  “启……”少年疑惑地问道。
  “当年,我出生于尘土之间,出生于我父身骸,我离世之后,我的子也会出生在尘土之间……”禹王沉静地看着少年,突地招招手:“你往东方看看。”
  少年狐疑地顺着禹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在那儿俯瞰下去,是一座长型的高耸土丘,细看了一会之后,不禁睁大眼睛。因为,那方土丘居然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横躺土制人像,至少有数十人高,双臂交合,安详地躺在涂山的山腰之上。
  “那……那是……”少年的喉咙彷佛干涩无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那是我父,却也是我。我父名叫‘大神鲧’,当年在天界偷盗息壤来到人间帮助黎民,却被天帝殛之于羽山。但是我父大神鲧的尸身却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涂山之巅,长眠于此,而我却是从我父的泥身中出生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我父,还是根本便是我自己……”
  少年听到这儿更是一头雾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离开人世的时日已到,我将与我父一般,化为尘土,但是我子又将在尘土间出生,到那时,我又是涂山枝子,你要好好照料。”说到这儿,禹王的神情变得极为严肃:“这点,你可能做到?”
  “可以。”少年坚定地说道。
  “生死幻灭,如星如电,”禹王悠悠地说道:“生即是灭,死即为生……”
  少年仍然完全不懂禹王的说话,却仍然点头答应。
  “几天内,我会化为尘土,却在尘土中重生,到时候,你可以将我取名为‘启’,知道不知道?”
  “知道。”
  夜,在禹王的喃喃语生中逐渐到来,禹王彷佛用尽了力气,入夜后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枯坐在月色之下。
  少年恭谨地守在禹王身边,到了中夜,再也忍不住疲累,也沉沉地陷入睡乡。
  第二天清晨,少年在睡梦中被阳光惊醒,一睁开眼睛,却吓得整个人目瞪口呆。
  禹王的身子映照在早晨金黄色的阳光之下,却发出毫无生气的土色光泽。
  少年有点僵直地走了过去,探了探禹王的鼻息,却发现他早已没有了呼吸。而且更惊人的是,少年碰了碰禹王的脸颊,却在指尖沾了几颗尘土。
  穷其一生,为天下黎民治水的大禹王,果然在离开人间后化为了尘土!
  少年在涂山之巅不自觉地跪下,放声大哭,伏下身子对禹王的泥身不住下拜。因为有禹王先前的交代,纵使少年对禹王生前所说的话几乎完全不解,却仍然不敢乱动他的身体,只是在禹王的泥身上搭了个茅棚,不让风吹雨打,自己则在一旁餐风露宿,只凭山泉和野果充饥。
  到了第九日,涂山之上开始下起绵绵细雨,像是多年前那场四十三年的霪雨。雨水从茅棚的顶端渗下,滴在禹王遗体的脸上,混着泥的水珠从他的脸上流下,彷佛他在生前为了治水,在火毒的炎阳下流出的晶莹汗珠。
  少年急忙拿过一方粗布,小心翼翼地在禹王的泥脸上揩拭。
  雨声中,涂山山巅没有风,一片寂静。
  然而,少年擦拭禹王脸庞的动作却突地停止。
  哭声!
  传入少年苍老耳中的,是一阵微弱的婴儿哭声。
  少年像是泥塑木雕似的楞在那儿好一会,却听见那婴儿的哭声越来越洪亮。而且倾耳一听,哭声居然是从禹王的泥像中传来的。
  突然之间,禹王的身子侧了侧,彷佛有生命似地动了一下。然后,一阵轻微的“毕剥”声从泥像处传来,那婴儿的洪亮哭声更是清晰不已。
  少年像是作梦一般,向禹王的泥像拜了拜,伸手在肚腹处掏了掏,便从泥像中抱出来一个脸色红润可爱的婴儿。
  这时候,禹王生前说过的话,却像是最清澈澄明的溪水,流过他的脑海……
  “几天内,我会化为尘土,却在尘土中重生,到时候,你可以将我取名为‘启’……”
  “我本是涂山之子,生自涂山之巅,我是禹,却也是鲧……”
  这个婴儿,想来就是禹王的后代,而且从泥像中神奇出生,“启”这个名字果然贴切不已。
  在绵绵的春雨之中,少年抱着婴儿在禹王的遗蜕前伫立良久,这才举着一顶荷叶,遮着婴儿“启”的小脸,冒雨夏山。
  此后,这婴儿在禹王族人的部落中长大,同样走遍九州,同样也成为拯救万民的治水人王,后来因为感怀禹王的恩泽,拥戴“启”的人民越来越多,在古代中国的旷野之上,便出现了国号称为“夏”的伟大王朝。
  而在这王朝的传说中,鲧盗息壤、大禹治水的神话便这样流传千年,直到数千年后仍然让人传颂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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