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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一节

  在八百多年前“御定”的圣像工程蓝图上,教会的官方艺术家们就让麻原章晃拥有一双迥迥有神的大眼睛。再加上摄影技术早就烟消烬散,以至于后来任何人都不知道麻原章晃真正的双眼是多么细小。
  在圣像顶部那两只俯瞰天下的巨眼后面,是历任教主的办公地点。其中左眼后面是教主的会议室,右眼后面是教主的召见室。两只瞳孔就被顺势设计成宽大的窗子。站在那里,每一代教主都可以俯视圣山山脚前面的平原,和远方宏大整齐的圣城,充分体味着君临天下的美好感觉。
  此时,站在这扇窗子后面的,是真理教第三十七代教主巴达察里亚,一个面目黝黑的亚热带人。巴达察里亚的身材不高不矮,长着一副很难让人敬畏的平庸面孔。如果他不坐在这里,而是换上普通的教士服,外人很可能会把他当作教会学校的老更夫。
  四十岁那年,巴达察里亚成为万圣至尊。这个年纪如果以年轻论,在三十七代教主中要排前几名。但年轻并不一定等于有为。教主头衔对他来说,几乎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富贵。
  那年,第三十六代教主萨帕塔御驾亲征,讨伐东海大师发起的叛乱。舰队在海上遇到伏击,在一场势均力敌的消耗战中,萨帕塔毙命于万顷波涛之中。这个消息几乎与东海叛军的突击部队一起到达圣城。巴达察里亚永远忘不了那个悲凉的夜晚:在近千米高处麻原像的瞳孔后面,一群教会高官们围在宽大的会议桌周围,桌上放着教主阵亡的报告书;远处圣城方向烈焰冲天,东海大师的突击队引爆了护教禁军的火药库,巨大的爆炸声在山谷里回响良久,玻璃窗不时地吱吱颤响。大厅里暗弱的灯火照着教会寡头们阴沉的面孔。当时,护教禁军的情报工作一片混乱,凌乱的消息让教会中枢不知道有多少敌人接近,或者已经进入了圣城,他们也不清楚中央禁军里有多少东海大师的同情者,这只真理教最精锐的部队在多大程度上还能够依靠。
  那次会议的中心议题就是立刻推举出第三十七代教主,填补权力真空。这些高级官员大多在安逸的圣城里长大、作官、升职、一直爬到很高的位置上,很少有人见过战争场面。此时在战火的照耀下,大多已魂飞天外。脑子里只想着怎样举家外逃,或者一旦东海大师夺取政权后,怎样献媚讨好,反正东海大师高举的也是双色朝阳旗。不少人自叹没有赶上好年月,他们觉得,真理教统治已近千年,“气运”早已耗尽。
  按照教会法规,每一任教主在任时,都安排下十多位继任人选,依次为第一继任者、第二继任者……等等,一个人发生意外,继任的资格就由下一个抵补。一般通常会在前两三个继任人选中发生一些激烈的权力之争,不仅给史官们提供素材,也为街谈巷议提供资料。当时,主管各级教会学校的巴达察里亚只是排位第九的继任者。这样的排位本来只有名义上的意义,甚至远低于本来排位第四的东海大师。但在那天晚上,一个又一个继任者比赛着寻找合适的托词,避不出任。残破的教会大权竟然一下子落在了巴达察里亚的肩上。
  那些拥有兵权、财权、人事权的教会高官都一致赞同这样的安排。他们因此可以把巴达察里亚当作挡箭牌,自己缩在后面从事各种秘密勾当。一个书生从来不放在他们眼里。甚至有个别军队大员已经准备好,一旦战局有转机,怎样才能改变教主不死不休的传统,从巴达察里亚手中再夺下教主的位置。或者干脆用什么方法干掉这个傀儡。
  会议在一片失魂落魄的气氛中结束。巴达察里亚回家之后,便让妻儿远走他乡,告诉他们,自己已经被选为真理教的陪葬人,请他们好自为之。
  但是,变动的时局常可以推涌出前所未有的力量。那些在萨帕塔时代不得志的低级官员,那些分布在世界各大教区,默默无闻,但自成一体的各方土皇帝,此时迅速发现了巴达察里亚的价值。他们出兵勤王,以巴达察里亚为领袖,名正言顺地组成新的权力集团,象小原浩司、玛辛加和达迪耶这样的军官就是从那时一步登天的。这些人出自基层,生存能力、应变能力和征战能力远胜于终日在圣城勾心斗角的高级官员。他们在对东海叛军的战争中取得了一场又一场胜利,同时也在教会内部的权力斗争中取得一场又一场胜利。及至战争结束,圣城的权力架构几乎焕然一新。而巴达察里亚作为他们拥戴的核心,教主之位自然高枕无忧。
  不过,自从登上至尊高位起,这个优柔寡断的教主从来也没有真正把权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只是不停地由一批人的傀儡变为另一批人的傀儡。于是,二十年来,巴达察里亚每天都要应付大量的争吵。那些在东海平叛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员们为了各种利益,不停地将他拉过来,扯过去,几乎让他无一日不在权力的漩涡中左支右撑。巴达察里亚很少有机会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今天要作的这件事,是他有数的几次自发行动之一。
  两名侍卫将一个穿好觐见服的老人带进会客室。侍卫们引领过成百上千的人走进教主的会客室;但像今天这样,将觐见服披在一个囚犯身上,还是很久未有的事。一般情况下,教主没有审问犯人的职责,即使是严重危及教会体制的重犯,也只是由稽查队、治安军或宗教法庭的中央机构审理。但今天这个犯人的重要性显然在任何重犯之上。巴达察里亚不想让任何其它机构审这个犯人,而且希望官方对此人的纪录越少越好。为此,他与玛辛加讨价还价,终于得到后者的支持,发出命令将此人直解圣城。为掩人耳目,教主还要对他进行最后一次化妆,把他装扮成尊贵的客人。
  自从四十年前被赶出位于圣城的教会中央学府后,哈姆达尼还是头一次回到圣城。世界如此之大,何苦非要回到这个令他终身隐痛的地方?但命运还是让他再一次回到这里,体验新的痛苦。此时的哈姆达尼白发两鬓,心境也与青春年少时全然不同。而圣城并没有多大变化,麻原的巨像上也只是多添了两绺胡须而已。
  两名侍卫退到一旁,呆在可以一步抢到哈姆达尼面前的位置上,虽说这只是一个文弱老人,但他们不敢冒让教主受伤害的风险。倒是巴达察里亚不把哈姆达尼当作什么危险。这不光因为哈姆达尼是阶下囚,而且因为巴达察里亚了解这个人的性格。四十年虽然过去,人的性格中的一些最基本的东西却是难以改变的。
  一个侍卫走进来,将两杯清茶放在桌上。按照此地的惯例,咖啡代表高贵,用来招待政府官员或各地土王;茶则代表隐逸和超脱,用来招待出家教士。四十年前哈姆达尼被赶出教会学校时,身份便是预备修士。他们双方都知道对方是谁,如此身份下也没有惯常的礼节可循。巴达察里亚亲自将一杯茶送到哈姆达尼面前。
  “来,庆祝我们的重逢。”
  哈姆达尼不客气地端起茶杯,细细地品着。
  “你可真是修成正果了,有耐心喝这种教士饮料。记得四十年前,我们常到街上的铺子里去偷着喝古柯叶汁,或者嚼嚼槟榔,恰特叶子什么的。把这些违反教规的活动当成勇敢的表现。”哈姆达尼语中带刺地说。
  “是啊。”哈姆达尼的话引起了巴达察里亚的怀旧之情。“只是当时我们没有出身高贵的同学那样胆大。他们可以去喝酒,不怕带回一身酒气,被品行监管员撞到。我们只能去体验那些事后不着痕迹的东西。唉。还有,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坐在校外的高坡上,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圣山工地,大骂这个工程如何如何地劳民伤财。没想到今天我们却以这种身份,一起坐在我们指责过的地方。哈,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巴达察里亚说着,隔着桌子坐到了哈姆达尼的对面。
  “对了,自从离开学校后,我就不知道同学们的下落。你这样一个大教主,当然不会不知道吧。”哈姆达尼显然也被巴达察里亚的话引发了怀旧的情趣。
  “我?知道得并不多。每隔几年我就在一个新的环境下生活,老同学差不多都不晓得底细了。只知道莫尔斯比亚现在在沃乔尔大教区的一个中教区里任职,‘天眼’在圣城财务部作低级官员。其他的人我都不知道了,总之,在咱们的同学中,我混得最好,你混得最惨。余下的人如果还活着,无非在你我之间的什么位置上。其实在中央学校里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比我们低几届的那个小妖精——帕尔哈蒂,当然,现在她在何方用不着我说了。那时你从她身边经过时,表情总那么不自然。”
  “你难道不也一样?”
  两个人哈哈大笑,空旷的大厅里被他们的笑声充满。在巴达察里亚眼中,一旁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不能算人,只是人形器具。他们绝不会把从这里听到的一个字传出去。所以他才能放纵地说一些会令外人目瞪口呆的疯话。
  “唉,记得当初我们一起在法皇圣像和朝阳徽章下宣誓,那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巴达察里亚还在回忆。平常他并非没有回忆这些往事,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听众来诉说。
  “教主大人,对我来说,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把我万里迢迢地弄来,不是为了叙旧吧。再说我此刻命运交在别人手里,又怎能有好的心情陪你?”身为“异教罪犯”,地位已经低得不能再低的哈姆达尼在无上至尊的巴达察里亚面前全无客气的必要。
  巴达察里亚微微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找你来的意图你早就已经知道,而且一路上肯定思前想后,权衡了很久。现在你就告诉我吧,你是否准备把魔鬼之舱的位置讲出来?”
  两个人互相凝望着对方的眼睛,作意志上的较量。
  “我不明白,如果你想得到这个结论,完全可以安排最下级的稽查队审讯官,让他们审问我。他们掌握着几十种刑讯方法,比我们今天这样的礼貌交谈更有效率。”
  巴达察里亚摇摇头。
  “我把你请来,是想请你听一听我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我,真理教主,一个对全人类的前途负有责任的人,我的一言一行都好象是在千斤重担下作出的,慎重而又慎重。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对人类还有起码的责任感,你就应该把魔鬼之舱的地点告诉我!”
  哈姆达尼望着巴达察里亚,他确实没有想到巴达察里亚会说出这样的话。仔细品味一阵也不得要领。
  “愿闻其详。为什么我不讲出这个秘密就是不负责任?”
  “我理解你哈姆达尼,”巴达察里亚站起来,绕过桌子,拍了拍哈姆达尼肩膀。这个动作让两个侍卫的心提到了喉头。
  “你永远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你的出发点出自何种哲学,何种思想,是对是错,我不想评论。我只想提醒你注意一个事实。你和你的同伴们是一批没有力量的人。你们没有军队,没有地盘,甚至没有足够的钱和人手。一旦你们挖出魔鬼之舱,只能给世界上的野心家提供机会。他们很可能从你们手上夺走魔鬼之舱。那些人考虑的只有天下,只有霸权。一路上你也见识了帕尔哈蒂的手段,其实世上象她这样的野心家还有很多。如果让他们参透魔鬼之舱的秘密,除了一场新的世界大战,除了生灵涂炭之外,还能有什么结果呢。”
  巴达察里亚望着哈姆达尼,后者显然被他这一套说词震动了。巴达察里亚接着说下去。
  “我们同学多年,你应该了解我的为人,我是一个平和的人,是一个不好争斗,厌恶杀戮的人。我坐在这样高的位置上,并非我玩弄了多少权术,完全是形势所至。从内心深处,我仍然是那个身为学者、修士的巴达察里亚。当然,三十年了,我们都有必要重新了解对方。但即使你对今天我的为人抱怀疑态度,你也应该看一看我的地位。世界上还有谁比我的地位更高?我还需要再争什么,夺什么吗?当然不会。我只希望天下太平,只希望用我手中的权力,为人类多留下一些美好的东西,少留下一些憾事。我们都在现存的体制下生活,作什么事都要从这一点出发,否则全无意义。你真以为你们地下学者对真理教义和现存秩序的破坏会造福人类吗。不!我看到的却只有杀戮、战争。只有无辜人民的血,他们只会为一些他们弄不清楚的原则去死,死后的冤魂都不清楚该找谁算帐!不,这些我都不愿意看到,难到《史卷》上记载的血腥还少吗?而你,一个见到死尸几天都吃不下饭的人,真愿意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则,把人类推向另一场世界大战吗?远的不提,单是这一路上,为争夺你而死去的人还少吗,况且你还不是‘魔鬼之舱’本身!”
  哈姆达尼木然地坐在那里。他不开口,证明巴达察里亚的话在他的心里确实产生了震憾。巴达察里亚坐下来,慢慢地啜着清茶,他要给对方一个充分的转变时间。
  终于,哈姆达尼有了反应。他郑重地摇了摇头。
  “我想,我还是不能把科学之舱的秘密告诉你。”
  “为什么?”
  “与世人传说的相反,据我的研究,科学之舱里没有任何武器!我想,埋下他的人一定是个与你我一样厌恶杀戮的人吧。当然,如果你真的象你所说得那样,是个和平主义者的话。”
  就在这时,那两个本应严守岗位的侍卫突然非常不成体统地大叫起来。
  “啊,铁……铁……”
  “怎么回事?”巴达察里亚闻声抬头望去,发现两个侍卫都指向窗外的同一个方向,目光中透着难以名状的惊恐。巴达察里亚向窗外望去。只见从悠悠的白云深处,飞下来一个金属和玻璃组成的巨鸟,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巨鸟的前端伸出两个侧翼,下面挂着一些不知其名、形如棒刺的东西。巨鸟头上,一个庞大的螺旋桨飞速地旋转着。由于窗户玻璃的阻挡,他们听不到那只巨岛发出的声音。只觉得它象一个银色的幽灵飘然而至。
  一千年了,每隔一百年,这只不详之鸟就会来拜访这个蒙昧的世界,留下一片惊恐不安的传说,以及一些不明所以的官方记录。然后再如幽灵般离去。有关它的正式记载也一点一点变为传说,再变成神话,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隐退,直到它下一次降世。由于巨鸟降世时间间隔极为准确,大约一年前,教会中央就命令各级稽查队和治安军严密注视它的行踪,一有发现联合围捕。但它仍然不声不响地来了,而且这次是直接飞到真理教主的面前,向以他为代表的教会权威发出挑战!
  事后的一些调查表明,附近数百公里内,有不少人听到了奇特的隆隆声自云端传出。但谁也没看到什么。与一千年前不同,此时一架飞机要想秘密行动,不必为躲开雷达装置而贴着地面飞行,只需高高地、孤独地飞在云层上面就可以了。毕竟一百年前听到过这种可怕声音的人都已死去了,文字记录也传达不出全部的真实感。每一次降世,目击者都要重新认识它,记忆它。
  那架仿佛从地狱里飞出来的直升机逼向麻原坐像的眼睛。在数百米外,两道火光从机翼下直喷出来,向麻原的两个瞳孔射来。两个侍卫虽然受过多年训练,但一身本领主要是用来对付活人,哪里能用来抵抗“魔鬼”。此时吓得两腿发软,动弹不得。巴达察里亚虽然见多识广,但眼前这样东西就是许多教主一生都无缘见上一会。他更不会有什么对付的经验。
  只有哈姆达尼作出了正确的判断。他一低头,钻到桌子底下。两枚火箭弹分别射入左右两个瞳孔,在里面近一千平米的大厅里炸开了。尽管厅内的面积很大,但因为大厅是在山腹中从岩石里生生挖凿出来的,四壁极厚,绝大多数能量还是被封闭在厅内。直升机挑衅性地从麻原像的头部斜斜掠过。那里正有一个工地,数百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教徒身穿黑衣,正在干活。见到铁鸟飞来,大多数教徒张口结舌站在原地,少数教徒反应过来,在崖壁间东躲西藏。倒也有一个胆子很大,且对“科学魔鬼”确有深仇的,抓起身边的一把小斧头,向直升机掷过去。由于距离过远,斧头划了个弧线落向崖下。在所有的目击者中,这个教徒距直升机最近,也最有勇气向那家伙多看上几眼。他见到一个身穿银色铠甲的人坐在铁鸟前部的玻璃窗后面,似乎还向他打了一个手势。
  两分钟后,被巨大的爆炸声震蒙了的卫队队员清醒过来,冲进会客室。火箭弹从玻璃窗射进来,打在大门一侧的墙壁上爆炸开来。四壁上到处都是被乱飞的石屑和弹片划过的痕迹。巨大的气浪将屋内的陈设全部抛离原位。卫兵冲进来时,刺鼻的硝烟正浓,他们只看到对面的墙壁上有一片血红的东西,象是谁的肢体被撕碎粘在那里。看到这里地狱般的景象,所有的卫队队员都手足无措,呆呆地发愣。
  接下来,又有几只卫队从下层通道冲到这里。平时他们根本不到这个地方来,因为只要守好下层通道,即使大军向圣山进攻,也冲不到教主办公的地方,卫队的防御安排完全不是针对这种从天而降的打击布置的。所以事发后,他们中最快的一拨也来得很迟。其中几个卫兵看到一个身穿觐见服的人从他们对面走过来。出于习惯,他们为这个人让了路,但当后来小队长发现教主大人的会客室就是爆炸地点时,又想起了那个人,觉得不对劲,忙派人回去寻找,但已经踪迹全无。
  哈姆达尼刚钻到桌子下面,火箭弹便射了进来。一瞬间,哈姆达尼觉得世界仿佛都不复存在。他被冲击波震得蒙了片刻,但很快醒了过来。摸摸浑身上下,竟然奇迹般地没有一点伤,那厚厚的橡木桌面挡住了弹片和石片。机会千载难逢,哈姆达尼立刻爬起来,踉跄着摸出去。还好,一直走了很远才遇到一只小卫队,而且对方没盘问他什么。哈姆达尼在迷宫一样的通道里瞎摸乱撞。周围没有窗子,只有一根根间隔整齐的粗大蜡烛在燃烧。哈姆达尼不辨东西南北,只捡人少的地方走。这样转来转去,来到一个升降井前面。这是一个人工的升降井,平时由几个大汉用滑轮将升降篮提起或降下。此时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粗大的绳索系得紧紧的。哈姆达尼看了看,不知从何着手,正想转到别的地方碰碰运气……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此处距会客室已经很远,且七绕八拐,嘈杂的声音传不到这里,周围一片安静。突然有个人出现在背后,哈姆达尼的惊惧可想而知。他回过身,只来得及看到一张戴着面具的脸。
  “要逃就别出声!”
  说完,那个人一只胳膊拦腰将哈姆达尼扛了起来,哈姆达尼虽然瘦弱,也有近百斤的体重,此人竟象扛一个小孩子那样轻松。只见他纵身一跳,竟向黑洞洞不知几许深的升降井里直落下去,另一只手抓住升降井里的绳索,带着哈姆达尼一起沉入黑暗之中。

第二节

  大海、大海!自从与亲生母亲永别以后,海上生海上长的帕拉塞苏斯很少有这样长的时间与大海分别。海风像是把他的神经都清洗了一遍,使他把连日来的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此时,他们逃到了弟岛的东南端,单等塔曼斯基的船队来接应自己。余下的三千名海盗在海滩上建立了临时营地。那两百多只巨大的金属筒都撂在抢来的马车上,只等船只一到就往船上搬运。周围一些海盗小头目望着这三千名同伙,心有余悸。当初上岛时,他们可是有一万多人啊。此时,为了这千年宝藏,有多少兄弟都埋尸在这陌生的群山重岭间了。
  刚刚从其它战场上传来消息,埃拉托娜和波利埃斯库这两个跟随海魔多年的大将也已经双双战死。帕拉塞苏斯听到这个消息后倒是轻松了许多。他正不知道一旦魔鬼之舱的秘密被参透,自己怎样打发这些可能红起眼睛的老臣。
  第二天,约定的时间到了,只有大约二十条海盗船出现在海面上。此前,帕拉塞苏已经得到海面上优势尽丧的情报。多年积累下的家底损失成这样,要说海魔不痛心是假的。但他只有咬紧牙,把这一切都当成筹码,全视为投资,期待着魔鬼之舱里的宝藏能对这一切作出补偿。
  岸上的海盗一看来船就开始骚动,这些船加在一处只能载数百人,考虑到要为神秘的金属筒安排地方,能载上的人更少。此时海魔还没有把海峡防线崩溃的消息透露出来,他想让这个秘密保持到上船以后。但连日来海盗们早就将这里当成地狱,都想快点离开它。此时人多船少,肯定有谁上谁不上的问题。谁愿意在这个鬼地方多留片刻呢?
  “告诉大家,马上有更多的船接他们。我们和藏品先上船。”
  海魔一声令下,他的亲信们便忙碌起来,有的从马上向下搬运东西,有的弹压和驱赶骚动的其他海盗。一时间怒骂声,撕打声从各处响起,冲击着海魔的耳朵,考验着他的神经。海魔纹丝不动,直钩钩地盯着驶来的大船。仿佛它们可以承载整个世界。
  多日等待,所有的海盗全都变得焦燥烦乱,时间在每个海盗心中都成了头等大事。可船不知怎地,开得很慢,等那些金属筒都卸下来摆到海滩上时,船才靠过来。远远地只见船上有一些破衣烂衫的白人正在清理甲板。
  “你们怎么回事,这么磨蹭!”指挥搬运的海盗小头目不满地冲着船上喊了一声。
  正在这时,从船上白人水手身后,站出来一个黄皮肤的海军军官,只见他手持弓箭,瞄都没瞄,似是随手一箭射来,刚刚还在发牢骚的海盗头目就被一箭惯胸,仆倒在海滩上。
  这一箭便是信号,一瞬间,已经排成一字横队的来船上箭如雨发,不停地落在金属筒的附近。象一股狂风驱赶着圆筒周围的海盗。在一马平川的沙滩上,海盗无处躲闪,只有从金属筒旁退开。
  “还击,还击。”帕拉塞苏斯很快清醒过来。手下的发射手赶快准备弩箭,弓箭和抛石器,由于变起苍促,这些东西准备起来也需要一点时间。便在此时,从来船上已经垂下十几条小舢板,载着海军士兵向岸上冲来。由于金属筒附近的海盗已经被射散,上岸的士兵很快就冲到它们旁边。船上的射击手将弩箭的射程放远,阻止海盗上前抢夺。
  “说什么也要冲过去。”帕拉塞苏斯再也无法镇定自若了,如果到手的东西被抢走,他此次兄弟群岛之行,只不过是活得不耐烦来送死罢了。
  全铭真此计是受了苏吉拉纳的启发。苏吉拉纳在弟岛多次放心地任用白人民团,于是全铭真也组织起一批白人水手,在俘获的海盗船上装扮海盗。若非如此,由有色人种组成的正规军绝无法化妆成海盗,而在近距离内不被真海盗怀疑。
  “压下他们。”海魔向手下的发射手大喊着。火箭和石块纷纷向船上打去。在双方来来往往的箭雨构成的“天棚”下,护教海军的精兵已经登上岸,向金属筒奔去。
  帕拉塞苏斯眼红了。此时他再也不考虑怎样驱使部属们为他拼命,铁杖一挥,亲自冲出掩蔽所。众海盗看见海魔亲自冲出去,似是受到了最后的鼓舞,也从四面八方向金属筒冲过去。那边海盗的发射手也逐渐压制住了船上的弓弩手。
  正在这时,远处的海面上,十几条船扬帆急驶而来,船桅上的骷髅旗高高飘扬。原定来接迎海魔的船队终于来了。九死一生的塔曼斯基看到岸边的情形,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冲上去,把他们消灭!”
  “迎上去,把他们拦住!”
  后面一声是全铭真在大喊。为了及时拦住海魔,他无暇等待援军,冲过海峡封锁线后就一边贴岸航行,一边接受岸上的情报,终于在这时拦住了海魔,但身边力量不多,终于让自己也陷入孤军奋战中。
  二十只护教海军缴获的舰船扬起帆,向来船迎上去。对面的海盗船也摆开战斗队形,大批海盗冲上甲板,刀剑在手,单等船只相接时跳舷格斗。
  “一对一,一条也不能放过去。”全铭真喊道。他不知道帕拉塞苏斯从魔鬼之舱里到底挖出了什么,只想到让海魔带走哪怕一件东西,都可能对世界留下祸患。海军船只在海面上形成一个弧形,拦住海盗船。一时间,空中火箭乱飞,相撞之声不绝于耳。海盗船不顾损失,拼命向这条封锁线上冲击。不一会儿,双方就有几只船燃起大火,士兵和海盗在被火焰和浓烟围困的甲板上扭到一起。
  “去,帮他们把船抢过来。”看到远处海面上发生的激战,帕拉塞苏斯焦急地喊着。一批海盗抢下士兵们用来登陆的小艇,在海魔的命令下,从另一面向海军船只发动攻击。更有一大批海盗干脆跳入大海,口衔兵刃游向海军船只。此时海盗们只有一个信念,冲过去,抢船,进入大海。回到他们的“家乡”。
  一只海盗船凶猛地向全铭真的坐船撞过来。轰!喀嚓!两只船插在一处,一个大汉从海盗船上跳过来,正是塔曼斯基。
  “又是你!”
  “又是你!”
  全铭真和塔曼斯基几乎同时开了口,又同时闭上嘴,此时任何语言都不再有意义。两把利剑铰在一处。在他们身边,海盗和海军士兵拥在一处,将两船铰合在一起的甲板变成角斗场。
  自打海魔向兄弟群岛发动入侵以来,这是双方打得最惨烈的一仗。从下午一直鏖战到深夜,从阳光下一直杀到火光下,三十多条船在海面上统统燃成了巨烛,把方圆几公里的海面映得一片通红,被血腥吸引来的鲨鱼在海面上寻找着丰富的食物。包括全铭真在内,近三千名临时征召的海军将士全部在这里遇难。深感大难临头的海盗发挥了他们最大的战斗力。
  直到午夜,当战场上终于沉寂下来时,帕拉塞苏斯身边的海盗只剩下了几百人。他们团团围坐在那些金属筒周围,个个都象抽去筋骨一样。更为可怕的是,海面上已经没有一条船可以航行了。
  “找船!找船!我们不等他们来接,自己找船出海。”帕拉塞苏斯看着海面上熊熊燃烧的船只,心情也象被火烧着了一样。
  周围再没有什么船了。许多天来,为了避免守军利用民船,他们已经找到几乎所有的民船,并把它们统统付之一炬。此时,如果没有幸存的海盗船来接应他们,就只好等各路海军四面八方地将他们包围了。
  此时,海魔忽然发现,身边的海盗亲兵总是忍不住在身上搔着什么。
  “你们,你们怎么回事?”
  “不知道,”海盗们如实回答。“这几天身上起了许多红疹,大概是水土不服吧。”
  帕拉塞苏斯“哦”了一声。这些天他自己也生出一些红疹,喉咙非常不适,总想喝水。一觉醒来,会发现头发脱落不少。大概是水土不服,或者太操心费神了吧。大敌当前,他一直没把这当回事。
  突然,一个声音象闷雷、似钟声,在他的脑海里回响起来。
  福塔莱萨核电站!
  天哪,我挖出了什么。帕拉塞苏斯呆呆地站在原地。这些天来,他从不怀疑自己挖到了千古至宝魔鬼之舱,但在海风的吹拂下,他的脑子突然清醒过来,自从一开始,科切托夫就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说这里埋的一定就是魔鬼之舱。他翻译出来的文件,说的只是各种线索。只是那些线索拼接在一处。太象那传说的魔鬼之舱了。可,那些传说呢?它们的作者是谁?谁又能对它们的真实性负责?
  甚至,历史上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证明过,魔鬼之舱一定存在。支配一代又一代人寻找这个鬼东西的,除了希望还是希望。这希望从很小的时候就被长辈灌输在脑海里,每一代人都重复着这个希望,每一次挖掘失败不仅没有让后人失望,反而又一次放大了这个希望。这些天来,支持着他的,无非也就是这个希望。他的欢欣、他的兴奋、他的担忧、他的患得患失,无不建立在这个希望之上,建立在这个神话之上。
  直到这些神秘的金属筒躺在海滩的血泊里,直到灭亡的阴影终于落在他的头上,直到他一生中的精力都仿佛在这场血战中渲泻出去,感到冰冷的海风吹透他的衣襟,他才忽然产生了一点“科学意识”,能够冷静下来想一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他才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古以来魔鬼之舱就是个幻影。
  “叫科切托夫来!”
  科切托夫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恶战中,他这个“技术人才”一直东躲西藏,又不敢离海魔太远。自从他跟上海魔以后,死亡还从来没有这样接近他。连日的疲惫和惊吓使他脸色非常难看。帕拉塞苏斯看到他来,二话没说,一把将他拉到金属筒旁边,指着上面的字迹吼道:
  “这词念什么,念什么。”
  科切托夫心里一惊,不知海魔为什么突然怀疑起自己的翻译。
  “福……福塔莱萨。”
  “这些字加在一起念福塔莱萨?”海魔紧盯着科切托夫的眼睛。科切托夫恨不得挖出自己的眼睛。他的双眼在这样的注视下早就说了实话。
  “是不是,是不是这个长一点的词念福塔莱萨,剩下的你根本不认得,是不是?”他晃着科切托夫的脖子,象是要把他晃散了架才算完。
  “剩下的词念什么,念什么?会不会念核电站!福塔莱萨核电站!”
  这个问题科切托夫根本无法回答,他正是因为认得不全,才如此连蒙带唬。帕拉塞苏斯当然也不认得,只是喊出了内心的惊惧。
  科切托夫听得此言,魂飞天外。
  “不,大人,不可能。核电站的译法是安萨里那个老鬼编出来吓唬我们的,他也认不得这些字。不会那么巧,他编什么,这里就真的是什么。”
  他这一讲,等于承认自己确实有欺骗行为,但此时大难临头,他们的思维都不能再在惯常的范围内进行。
  帕拉塞苏斯又仔细想了想事情的前因后果。是啊,如果安萨里真的知道这里埋的是与核电站有关的什么东西,他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直接告诉我,毕竟挖出这种东西就象给自己挖墓一样,谁也落不下好。如果安萨里想置身事外,不把弟岛的安全当回事,也完全可以不管不顾。当初那家伙布置那么个局,的确只能是为了骗自己罢手。可是,再往前想一想,科切托夫对古代资料的研究就那么准确?他骗自己一回,会不会以前一直在骗我。海盗群里谁也不懂古代白人文字,科切托夫完全可以添枝加叶,捞取好处。那份文件或许只是讲这里埋着什么东西,科切托夫胡乱翻译,让我们相信这里有魔鬼之舱,好让自己赚点小小的好处。是啊,我怎么会想过要提防他呢,他不争名位不争功劳,只是想多得到些赏钱、女人。却很可能连累自己半生积累化为乌有。甚至最终为自己挖下墓穴。自己怎么从来没想到这点,还是被科切托夫一副老实相骗了?
  上天保佑,眼前这些东西即使不是魔鬼之舱都行,千万别是与核电站有关系的任何东西,千万别让“魔气外泄”的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那可是毁天灭地的大灾难。可是,现在自己身上这些症状,怎么与史书上关于“魔气外泄”的记载这样一致!
  想到这,他恶狠狠地盯着科切托夫。
  “从现在起,你就呆在这些筒边上,在这里吃,在这里睡,直到有一天我们弄懂里面有什么为止!”

第三节

  所有的工作交接都已经完成,旋风再找不出什么理由在圣城拖下去了。随着时间一天天逼近返家的日子,江布尔的心情逐渐好起来,旋风的情绪却越来越差。上天赐下良机让他可以到圣城与达官贵人们接触,他却没有任何收获。大概自己的好运都在路上用完了,进入圣城以后,从没见到教主之面开始,他的运气就一天差似一天。这个与珊瑚城相比仿佛天堂一样的大都市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它的宏伟、它的奢华、它的威严、旋风觉得自己在想像中追求的一切,在这里都有现实的答案。
  只是,看样子他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算了,大概这些都不能操之过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是,自己以后怎会再有来到圣城的机会。如果自己就在圣城附近的三大教区任职多好。围绕圣城有“法皇”、“亚圣”、“志真”三个大教区,分别伸向东、北、南三个方向。三大教区面积虽不大,人口也不多,但拱卫圣城,战略意义极其重要;地位仅次于以南方大教区为首的五大教区。各方官员常常把这三个大教区作为晋身圣城的中继站。念头转到这里,旋风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找机会进入这三大教区。哪怕官降一级也可以。
  还有一天,旋风和江布尔就要踏上返乡的路了。他们领到了各自的赏金。赏金的数目超过了江布尔的想象,令他喜出望外,不停地设计着包藏的方法。直到旋风厌烦了为止。
  “你又不是没有本事,没有见识的乡巴佬,要是在路上让别人把钱劫去,你就从稽查队辞职吧!”
  旋风把赏金很随便地卷在行李中。赏金再多,总有花完的时候。他又不作生意,不需要这笔钱来投资。再说他旋风注重的从来不是钱财。在他看来,那只是小商小贩的理想。
  就在他欲留不能,辗转无措的时候,侍卫官突然来向他们通报,说护教陆军军事顾问达比·达迪耶将军召见他!
  旋风大为意外。他知道,此人就是那个当着他的面扇女儿耳光的人。达比身居闲职,而且是护教军系统的人,与自己毫无统属关系。怎么,怀疑我和他女儿有什么不轨行为?看当时他那样愤怒,这种可能性很大。旋风虽然没作亏心事,但也有点怕鬼叫门。毕竟这里是圣城,他不知道这些大官们都有什么样的脾气。但自己究竟是一个大教区稽查队副队长,总不能被活吃了吧。
  旋风就这样一边给自己打着气,一边被侍卫官领进达比的会客厅。这间会客厅面积不大,除了墙上挂着几张圣迹图外,没有什么特别的陈设。很是简朴。
  “怎么是你?”达比仔细看了看旋风,显得有些惊讶。旋风更不明白了,看样子宴会上的事达比并未放在心上,这次是为别的事招自己来的。不管怎样吧,反正明天就要走了,是福是祸随它去吧。
  “在下旋风,兄弟群岛稽查队副队长,因在此忙于公事,未曾登门拜访,请将军包涵。”旋风说着令自己头痛的官场话。
  在达比身后,站着一个白袍人,黑黑的皮肤与白袍对比鲜明。听到旋风的话,达比和那个白袍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旋风初次与达比打交道,一时弄不懂他这眼神里的含意,只觉得可能没有什么恶意。
  “拜访我,哈,你小小年纪,就已经会这样虚伪了。”达比呵呵一笑。“恐怕你到圣城前,根本就没听过我这个人吧。”
  旋风脸红了。对方说的一针见血,他觉得自己好象一下子被脱去了全部衣服。如果是在老熟人中也还罢了,可这是第一次见面的大人物。级别之高,地位之尊,不要说自己,就是全宁梓也难望其项背。自己怎好不随身带几句恭维话。一张甜嘴一直是旋风引以为自豪的长处,没想到却碰了个钉子。
  “旋风队长,你这次走过千山万水,将一个要犯送到这里,创造了一个奇迹,我想听一听你在路上的详细经过。”达比并没有再给他难堪,毕竟那不是他的目的。
  旋风有了一丝警惕。帕尔哈蒂肯定在圣城也有自己的势力。上次达比的二小姐知道他的来历,其实就是件不寻常的事。因为教主大人只是着令稽查队对旋风进行内部嘉奖,从来没有公之于众。只是当时光顾上贫嘴,没有深想这一层。这次自己冒生命危险押解哈姆达尼来圣城之后,也并没有听说帕尔哈蒂因此治罪,看来她的能量大得惊人,连教主对她都有顾虑,非到准备周全时不能出手。相比之下,他这样的小人物最好谨慎为妙。
  想到这,旋风开始讲述自己一路上的经历,但涉及敌方情况时多用不明、猜测之类的语言,一字不带出对帕尔哈蒂的怀疑。
  但不久,他便越说越多,越说越详细。因为达比不仅用心听,还用心分析,评价他每个行动的得失。真的象一个军事顾问。除了苏吉拉纳之外,以前还没有第二个人这样认真地听他谈论自己的经历。达比的话仿佛一只钩子,把他的心里话向外掏;达比的态度也让旋风大为宽心和惬意。好象自己是个出色的演员,而且找到了懂行的观众。
  一席话直谈到日头偏西才结束。仆人把饭菜端了上来。旋风见状想告辞,却被对方拦住。
  “一起吃,边吃边听你讲。本将军许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离奇的事了。”达比兴味盎然地挽留。
  那个白衣人陪坐在一旁,自始至终不插一言,但他能在达比身边如此长时间地呆着,倾听这样的秘密,肯定与达比的关系非同一般。
  旋风一路上惊心动魄,确实也需要找个人倾诉。这种心情人皆有之。直到夜幕降临,旋风才讲到他们如何走进圣城。
  达比沉吟片刻,问了他关于旋风所见所闻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对太阳王这个人怎么看?”
  “知之不多,看样子此人识得大体。”
  达比点点头,把身体坐正,向后面的白衣人说。
  “你的眼力不错!”
  这句话使旋风又把注意力转向这个人,显然是他让达比对自己产生了兴趣,否则在达比眼里,自己只是个旁不相干的人,至多只是他女儿身边的“蜂”或“蝶”吧。只是达比一直没有把这个人介绍给自己,自己也不好冒昧地询问对方的姓名。他向那个白衣人点头致意。白衣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旋风很不舒服,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两个衣冠楚楚的人面前。
  “旋风队长,你希望在兄弟群岛教区再干下去吗?”
  “不希望!”旋风脱口而出,此时他们已经谈了几个小时,气氛已经很随便。再说达比是个与己无关的人,许多心里话正是在这样的人面前才好倾诉。
  “我认为自己可以对本教作出更大的贡献!”旋风不知圣城人的习惯,不得不用官话表达自己的心迹。
  “痛快,那么你就留在圣城吧!”达比说完,认真地看着他。
  “圣城……可是……作什么?”旋风惊呆了。他疑心是不是自己朝思暮想,产生了幻觉,这事太不合情理。
  “旋风队长,你可曾结过婚?”
  旋风摇了摇头。
  “你可曾订过婚?”达比紧锣密鼓地问。
  “没有!”
  达比轻轻地拍了拍手,又转过头,和那个白袍人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
  当达比问头一个问题的时候,旋风就隐约猜到了什么,所以第二个问题他答得毫不犹豫。
  “那么,我希望你能与小女杜亚美·达迪耶在一起生活,并且在我的身边协助我!”达比将后背靠在椅背上,象是在谈一件生意一样对旋风提出要求。
  旋风忽然明白了这里的全部关窍: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达比对自己非常看中,希望留下自己扶佐他。但达比只是一个闲职将领,没有能力随意跨军种调动旋风这样职位不算太低的军官。让旋风与自己女儿结婚,达比就找到了把旋风留在圣城的充分理由。
  旋风差点要给这个陌生老头跪下。虽然他一直认为天降大任于自己,但从来没有别人也相信这一点,且相信到如此地步,只见过一次面,就将女儿许配下来。旋风看到过玛辛加那场豪华婚礼后,根本就不敢侈望自己还有这样的福气。
  “感谢达比大人的厚爱,我配得上杜亚美小姐吗?”旋风使劲控制着口腔肌肉,但话音听起来还是有些颤抖。
  达比表情严肃下来,并且摇了摇头。这个动作与旋风的问话无关,他是在对自己脑子里想到的某些人或某些事摇头。
  “杜亚美从记事起,就在圣城子弟的社交圈子里混。这个圈子里的青年养尊处优。毫无真材实学。杜亚美的姐姐就已经嫁给了这样一个白痴作老婆。所以我发誓,要从下层人士中选我的二女婿。这个人必须吃过许多苦,这样才能有真本领。他还必须从很低贱的环境中长大,这样他才会珍惜圣城的地位。一个人只有从圣山脚下爬上来,才知道圣山的高峻。他必须有强大的上进心,他不满足自己的地位,无时无刻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想往更高的地位上奋斗。只有这样,他才有拼劲,才有动力!才会一生都不松懈,一天光阴都不虚度!旋风,你认为自己可是这样的人?”
  达比说得也有些激动。他站起来,拍了拍旋风的肩膀,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后者的眼睛。
  旋风有些麻木了。不要说是圣城,就是在自己的老家,上层人士都从来不用这样的眼光处理婚姻问题。他们要的是现实中的门当户对,而不会把希望压在一个年轻人靠不住的潜力和前途之类的东西上。也许天底下只有达比将军一个人是用这种原则来挑女婿的,但正是这样一个人却被自己碰上了。为了这样一个岳父,他可以去娶一个残疾女人,一个貌丑无比的女人,一个放荡不羁的女人;更何况是杜亚美这样一个很懂风情的年轻姑娘。
  过了岳父这一关后,旋风又很快被安排到杜亚美的面前,时间就在当天晚上,因为按条例,旋风的归期将至,达比必须速战速决。旋风更是这样。
  准确地说,旋风是被领到杜亚美的闺房里,与杜亚美进行礼节上的接触。即使是包办婚姻,这一道手续也不可免掉。按旋风的设想,追求浪漫的杜亚美对这样的婚姻安排绝对不会满意。如果她一味反抗,不知运气会不会与自己擦肩而过。即使成婚,他以后也少不了要使出全部功力,在夫人面前周旋讨好。
  当闺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杜亚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旋风,旋风觉得自己就象一只待售的牲口,往日在女孩面前的灵牙利齿不知去了何方。正局促间,杜亚美忽然先开了口,大概是因为知道了眼下的安排和双方的新关系,语气与初见面时相比冰冷了许多。
  “你和江夫人孤男寡女,远行万里,她有没有和你上过床?不不,这词用得不准,荒山野岭哪来什么床。总之这意思你明白吗?”
  旋风准备了半天,没想到这位待嫁的小姐竟提出如此问题。不过这个问题旋风倒根本不用准备。
  “没有。”
  “说实话。”
  “的确没有,你以为我有天大的本事,四周强敌环伺,还有闲心想着和女人干那些事。”
  “咂咂……”杜亚美忽然露出不屑的神情。
  “江夫人是什么德行谁不清楚。她肯放过你这么个小白脸,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旋风耐性再好,此时也不容他不怒。一下子,利害的口舌又出马相助。
  “到底是小姐自己的终生大事,想得比令尊周全!”
  杜亚美卟哧一声笑了。
  “当然,有些事你唬得了老爹,唬不了我。什么没有定婚,哼!象你这样一个情种,在老家不会没有情人,甚至不会只有一个。我说得可对。”
  在这个女孩面前,旋风需要完全不同的一种智慧。此时他已经镇定下来。正如刚到圣城那天晚上猜出江夫人秘密时悟出的道理,圣城的男女也是男女,沾到男女情事,走遍全世界大概也就那么有数的几条规律可循,自己只需稍加变通就可以应付。
  “多也罢,少也罢,那是有客观原因的。”
  “什么原因。”
  “因为我是稽查队副队长。当然,也许在圣城里,这种芝麻小官算不了什么,但在我们那里,这个位置可比一张漂亮的脸更实际,更有吸引力,有时候女人们要往我身边靠,轰都轰不走。但我对自己深有自知之明。”旋风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哀怨。
  “那么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是爱上你这个人,而不是爱上你的地位?你总不会生下来就是稽查队长吧。”
  “谁知道,反正当我懂得什么叫婚姻时,就一直是这样。”旋风作出一副悲苦的样子。
  “后来我才明白,人的地位从来都是用真情去换的,两者完全不能兼得。地位越高,得到的真情越少;要不换过来也可以,人可以追求真爱,但要把地位放在一边。只是说说可以,谁肯真换?除了情圣布莱尼凯姆前教主。”
  这一席话显然触动了少女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杜亚美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语气不仅激动,而且严肃,严肃得与二十出头的年纪完全不吻合。
  “旋风,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要提醒你,不要太得意。你只是个乡巴佬,初入圣城,根本不懂这里的游戏规则。八年前,在这间屋子里挂着教主御赐的元帅勋带。我父亲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我。那时,我父亲是堂堂第二方面军的统帅,护教军七杰之一,那时不知有多少人四处打听我们家的大门向什么地方开。玛辛加这种货色当时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混日子。那时候我已经十三岁了,在教会学校里,别人家孩子看着我时的那种眼神我完全能够读懂: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你知道吗,用别人崇拜你的视线编成的衣服,穿在身上是那么爽快,那么光耀,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华服可以与之相比!”
  “可这里是权力之都,人的胸口里长的都是狼心。得势的时候大家都来捧你,失势的时候大家都要跳出来咬你一口。父亲就是因为一时不慎,在亚马逊大教区打了一个败仗,小小的败仗,他本来完全可以扳回来,但那时他只是个军事统帅,不是政客。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准备戳他一刀。就这样,一纸弹劾令下来,父亲八年都没有翻过身。”
  杜亚美说到激动之处,胸膛一起一伏,眼睛被一层雾水润湿。女孩在激动时全部的美感都显示在旋风面前。旋风出神地望着她。
  “你以为我真爱和圣城里的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处?爸爸把我看得太轻贱了。我是想帮父亲,帮我们这个家族,当然最终也是帮我自己。我忘不了当初人们是用什么眼神来打量我,打量我这样一位元帅府的小姐,我还要看到那种眼神,而且要比那更虔诚,更敬畏的眼神。父亲为什么打我那一巴掌,我全都知道。他还有过去的尊严,觉得无论如何,他不需要自己的女儿卖笑去挣地位……干嘛,旋风,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我想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什么选择?”杜亚美沉浸在自己的渲泄中,一时没听明白旋风的话。
  “当然是婚姻选择。”
  旋风讲得很真诚。杜亚美一愣,脑子反应过来之后,“哼”了一声。
  “你少来这一套,我在圣城活了二十一年,什么没见过。用不着你奉承我。”
  旋风心里有些委曲,但他不在意。他知道,假以时日,杜亚美会了解他的真实想法。
  “我完全知道你为什么答应这门婚事,我也答应你和父亲。感情算什么,多少年前我就不再把它当回事了。”二十一岁的杜亚美摆出了一副老资格的样子。“但我要提醒你,以前你的那些勇敢、谋略在这里一钱不值。以前你杀人要见血,这里不是,被杀的人甚至连痛都不知道。快快乐乐走向死亡。这里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你要是有这份胆量和头脑,你就留下来享受富贵,否则我劝你还是回到你那个什么破教区去,过你的太平日子,也省得将来我为一个窝囊的丈夫操心!”
  因为长官突然留下,江布尔又在对妻子孩子的思念中熬了数日。在这期间,旋风不时地将自己奇遇的发展讲给他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种兴奋在达比和杜亚美面前他绝不敢外露,所以江布尔才成为他最合适的倾诉对象。平时善于察言观色的旋风此时沉醉在海洋般滔滔涌来的幸福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江布尔的心情有什么变化。
  终于,达比神速地将旋风的调动命令办了下来,并且向各界人士发了婚礼的邀请。一切落实之后,旋风兴冲冲地回到稽查队的接待站。
  “江布尔,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队长。”江布尔反应冷淡。”
  “我想请你也留下来。”
  江布尔看了看旋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和我一起闯过千山万水来到这里,应该也得到一份机会。而且,在这里我人生地不熟,身边也需要一个自己人相助。你只是个普通的稽查队员,达比将军很容易办下你的征调命令。”
  江布尔看看他,摇了摇头。
  “队长,您多保重吧,我要回去看我的老婆孩子,孩子是男是女我还不知道呢。再说这些日子你也不是没有听到,兄弟群岛那里打得正激烈。”
  “那好吧。”旋风有些失望,但他显然对江布尔的拒绝有心理准备。他从怀里掏出三封信。
  “你把这三封信带回去。这封是给全总督的,感谢他的栽培之恩。将来旋风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记住全总督的恩情。并且尽我的可能,为咱们家乡谋一些好处。这封给苏吉拉纳,让他好好带领稽查队。争取将来能有个大的发展。不过这也许是废话,苏吉拉纳其实最适合出家修行。这封给……黎秀英,请她再找个爱她的男人,告诉她我对不起她,而且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直到这时,旋风才发现江布尔的脸色很不好看。
  “怎么了江布尔,你在想什么?”
  江布尔躲开旋风的视线,他还从来没有对旋风发过脾气。
  “我在想,我们这么多弟兄死在路上,是为了押解一个犯人,还是为了送你到圣城来享受荣华富贵。”
  仿佛被针刺破的气球,多年压抑的感情突然从旋风的胸口中爆发出来,他勃然大怒。
  “江布尔,你这是嫉妒我?你有什么理由嫉妒?你以为今天这样的机会是天上掉下来砸在我旋风头上的吗?想当初你我刚生下来的时候,谁不是光着屁股满处跑。长大以后你跟着父亲牧羊,我跟着父亲种田,我们谁有显赫门庭?看看我们的种族证书——‘奋斗而获荣耀’!亚圣太伟大了,他让我们一生下来就明白自己是什么人,该走哪条路。你不拼搏,不奋斗,你愿意在荒山野岭中埋没自己,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几位兄弟如果都活下来,我会每个人问一句,你们愿不愿意留在圣城,同享富贵?我旋风绝对是真诚的。但我也知道,就是他们都活下来,他们也会象你一样摇头。他们要回到那两个破岛上去。他们生在那里,长在那里。那里安全,那里就是大一点的娘胎!风吹不到,日晒不到,可以让他们在安逸中度过一生。只是我旋风不愿在娘胎里虚度。这有什么过错吗?今天这机会落在我身上,我当然要伸出手抓住它,因为我等过、盼过、准备过、争取过、它就应该是我的!”
  尽管旋风平时受过很好的训练,呼吸悠长,但一口气讲这样多的话,还是让他觉得有些上不来气。江布尔没再说什么,就算是他的口才赶上旋风,他也不想再说什么。这种争论毫无意义。在万里之遥的兄弟群岛上,有他可爱的妻子和未见过面的孩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们是否受到海盗们的袭扰。

第四节

  苏吉拉纳直躺到第六天,才完全清醒过来。身上的创伤虽然不再火烧火燎的痛,但仍然牵址着他的神经。迷迷糊糊的时候,有好几次他想爬起来处理公务,打听一下弟岛那面的战况。但不知怎的又睡过去了。卡梅丽娅的影子在他的睡梦中一次又一次来安慰他,使他的精神渐趋恢复。
  终于,他振奋精神,从床上爬起来,洗漱清爽,穿戴整齐,坐下来准备享受自海盗入侵以来第一顿正常的午餐,亲兵突然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
  “总队长,现在召开兄岛军事联席会议。主持大人请您去参加。”
  “联席会议?”苏吉拉纳一时想不起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您这些天一直昏睡。南方大教区护教海军总指挥马斯里亚姆将军率大军前来协助剿匪。按军事规则,与巴布亚大教区来的达里奥将军一起,组成兄弟群岛临时指挥部。马斯里亚姆将军暂时任总指挥。达里奥将军任副总指挥。”
  南方大教区对兄弟群岛的野心,每一个群岛上层官员都十分清楚。心里对从一千公里外那个巨人教区来的官员都有一种本能的抵触。这点苏吉拉纳也是一样。听到马斯里亚姆成为临时最高官员,苏吉拉纳就有一种不详之感。但那是官职高低的排列所定,苏吉拉纳也无话可说。
  “那我们大教区呢?我们这里有谁进入这个集团军指挥机构?全总督摆在什么位置?”
  “我们这里参加临时指挥部的当然是您了,在兄岛这里,您的级别最高。”
  “我。”苏吉拉纳一愣。“怎么是我,全总督不是正在指挥作战吗。难道他阵亡了?”
  “不清楚,听说弟岛那边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士兵显然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表情黯淡。苏吉拉纳看他这个样子,十分不解。他的心情还沉浸在三天前大胜海魔的欢欣之中。
  苏吉拉纳立刻来到会场。这里本是全宁梓的办公室,平时苏吉拉纳总是在这里接受总督的命令,或参加由总督主持的会议。这一次,他却必须参加陌生人主持下的会议。他从未见过马斯里亚姆和达里奥这两个人,只是从官场上听到一些传闻,说南方大教区来的官员大都抱有恶意,而巴布亚教区的官员则总是朋友。那么在这里,自己至少还不至于处于劣势。
  “你就是这里的稽查队总队长?”坐在会议桌首席的马斯里亚姆象是上级在审查下级的工作,语气狂傲。他不认识苏吉拉纳,因为相互之间统属不一,苏吉拉纳虽然也到过南方大教区。但只与猎鹰等人打交道。而且,象苏吉拉纳这样的稽查队官员很少参加公开活动,马斯里亚姆不认识他也情有可原。只是他那种傲慢绝对无法接受。
  “是我,有何见教?”苏吉拉纳压抑下本能的抵触,在空位子上坐下来。
  “见教!你们大教区的稽查队太失职了!马斯里亚姆腾地站起来,将一叠调查报告扔到苏吉拉纳面前。这些报告都是刚刚交上来的,还散发着墨水的气味。苏吉拉纳拿过来略略一看,脸色立刻大变。
  “这些资料准确吗?”苏吉拉纳几乎是本能地反问道。“什么?准确吗?你在对谁说话!”马斯里亚姆青筋暴露。“要知道,三十年前我就是一名稽查队员,那时你还在娘肚子里胡踢乱蹬呢。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搔痒红肿,脱发、这些症状意味着什么,你作为一个稽查队长会不知道?那群海盗不知在你们这里翻找什么东西,他们挖出了魔鬼废料,导至魔气外泄。现在整个弟岛都是灾区。”
  “那你准备怎么办?”苏吉拉纳毕竟不是老练的政客,他这一句话,等于承认了自己也认同马斯里亚姆的观点。
  “海禁!此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弟岛四面环海,正好便于包围,我已经回复本教区,再加派两万名海军和一千条舰船,一定要将弟岛四面围住。同时通传世界各地港口,不得接纳来自弟岛的任何船只。见到一条击沉一条,让大海和时间去化解魔气。”
  “你有什么资格擅自发布命令。”苏吉拉纳大惊失色,拍案而起。这个命令的份量他太清楚了,一旦实施,等于把弟岛从地图上抹掉。
  “本教区总督还在弟岛指挥剿匪,为什么不等他回来一起商议?”一百多万人的性命问题迫在眼前,苏吉拉纳连急带吓,脸色惨白。
  “笑话!全宁梓就在灾区里,海禁开始,就是他也不得离岛,他有什么资格发号施令!就算是你本人,要不是军医给你作过严格检查,你也得被扔回弟岛!”
  苏吉拉纳听得冷汗直冒。是啊,不光全宁梓,还有全铭真等兄弟群岛教区的高级官员,都冲入了弟岛与帕拉塞苏斯决一死战。弟岛之外的大教区高级官员只有塞莱米亚大教士、远在万里之遥的旋风和自己。一旦海禁开始,兄弟群岛的行政体系将彻底崩溃。
  他不由得把目光转向达里奥,想从后者那里寻得支持。他知道,巴布亚大教区的人向来不买南方大教区的帐。
  达里奥知道他的心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的手下也有将近一半的人攻上了弟岛,没办法,魔气外泄是巨灾奇祸,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更多的人不受魔气感染,用小的牺牲换来大的安全。要怪,就怪古代那些魔鬼代言人吧。”
  苏吉拉纳呆呆地发愣,全不管这里是高级会议的会场。即使是天塌地陷般的消息,人们也是要有时间来消化它的内容。他似乎刚刚才意识到,他熟悉的、亲近的、热恋的人,都生活在弟岛,都将被圈在巨大的海禁区里。而没有了弟岛,兄弟群岛教区肯定也不复存在了。自己从小到大熟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天地翻覆就在瞬间,让他无法承受。他就象一棵被斩断根部的树。
  “或许……或许,不必一定要实行海禁。”苏吉拉纳的精神已经崩溃。他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承受这种打击。他面向马斯里亚姆,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
  “阁下,史书上许多关于魔气外泄的记录,并没有确切地说那可以致人死命。也有一些魔气外泄的危害只是猜测。也许,魔气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样厉害,也许,沾染上魔气的人可以治愈。我们需要真凭实据。不然……”在这一瞬间,苏吉拉纳也自然生成了一丝半缕的科学意识。
  当!马斯里亚姆将胸口上佩戴着的一个金属牌摘下来扔在桌上,那块牌子转了几圈,躺在苏吉拉纳面前。把一个金光灿灿的双色太阳图案朝向苏吉拉纳。那正是代表“第十一圣族”的徽章。
  “苏吉拉纳先生,你还是个圣族吗?《朝阳启信录》上讲过的道理,也需要再找什么真凭实据去验证吗?”
  虔诚信徒苏吉拉纳无言以对,他缓缓地坐下来,愣愣地望着那个双色太阳徽章。它一点点变大,变大,最后充满了他的整个视野。
  按照史书上记载的经验,那些最初被圈在海禁区或陆禁区的人,大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糊里糊涂就被圈进去。待他们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围困时,就会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其疯狂程度无以复加,守军必须象对待最可怕的敌人一样对付他们。
  此时,环绕弟岛的大海无疑是最好的天然隔离带。其实,在会议开始之前,马斯里亚姆的海军就已经开始进行海禁准备了。当时,残存的海盗船只见势不妙,纷纷向远海逃去,援军们只围捕到不多的一些海盗船。当然这也是马斯里亚姆的一惯行事方法。最好不必费什么代价,而又能够取得极大战果。在帕尔哈蒂的默许下,他们拖延时日,就是为了让海盗与兄弟群岛官兵相互消耗。
  按照帕尔哈蒂原来的计划,南方大教区海军此行原本是为了夺取歼灭海盗的全功,然后以兄弟群岛防守薄弱为名,强行驻扎下来。行驶在大洋上时,马斯里亚姆就设想过各种方案,以备兄弟群岛官方有所抵触时进行压制。没想到,上天降下“魔气外泄”这样一个巨大的借口。按照规定,发生这种百年一遇的“巨灾”,当地最高官员都必须临机处置,先布置封锁,然后再由圣城确定封锁延续的时间。马斯里亚姆可以名正言顺地包围弟岛,毁掉兄弟群岛整个行政体系。于是,规模巨大的海禁活动开始了。南方大教区海军剿匪不积极,执行海禁则发挥了最快的效率。
  这一切都发生在苏吉拉纳昏睡在床的时候。留在兄岛上不多的几个稽查队员虽然得到一点风声,但都不知该不该向苏吉拉纳说明,以致于成百上千的舰船已经织成大网,他才知道事件过程。
  苏吉拉纳见多说无益,便走出会场,前往自己的稽查队部。梅里塞吉奥失魂落魄地走过来。
  “大哥,爸爸、妈妈、哥哥他们……他们……”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苏吉拉纳无言以对,心中苦笑,暗想此时自己还需要在这个名单上加上卡梅丽娅的名字。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
  他回到办公室,偷偷地向全宁梓发了一封飞鸽书信,将马斯里亚姆明目张胆的“阴谋”告诉此时死活不知的大教区总督。弟岛上的人如果发现他们被海禁圈包围,肯定会如天塌地陷般乱作一团。只有全宁梓的威信才能将他们稍稍地控制住。
  第二天,他来到一只海军军舰上。军舰拨锚扬帆,开向海峡中段。这只军舰属于南方大教区海军。苏吉拉纳被安排在这里,完全是一种形式上的需要。他是此时兄弟群岛教区幸存在海禁区外的最高官员。原本的头号官员,大教士塞莱米亚在搬兵之后,就以安全为由,滞留在巴布亚大教区。他既不是兄弟群岛本土居民,也不是个有太多责任感的人,为兄弟群岛搬兵就已经是他最大的贡献了。苏吉拉纳必须代表自己生母一般的兄弟群岛,执行这场使其归于窒息的海禁。然而,本教区的各军种主力部队基本上都冲入了弟岛,此时一同被视为“魔气附体”的人,包围在海禁区里。他这个光杆司令只有惶惶然地寄人篱下了。
  海峡里薄雾袅袅,波涛不惊。在他对面,就是真理教历史上面积最大的天然牢狱!
  一天、两天、三天、海军船只一直在清剿小股海盗船。这是苏吉拉纳此时唯一庆幸的事:海魔匪帮经此一役,肯定是彻底灭亡了。即使帕拉塞苏斯只身逃走,但一个没有部下的流窜犯,与举世闻名的海上教主根本不是一回事。说起来,还是魔鬼之舱的传说给消灭海魔立下了一功。若不是为了找子虚乌有的魔鬼之舱,海魔也不会犯此大险。苏吉拉纳暗想,以后无论是谁赌咒发誓说世上真存在魔鬼之舱,他一概不再相信了。
  但悲凉凄惨的事迟早要发生。第五天上午,令人担忧的消息终于传来:几只被包围在海禁区里的兄弟群岛海军舰船试图冲破封锁线,与南方大教区海军激战,统统被击沉。执行封锁任务的海军将数不清的油脂和火药泼洒到在海里挣扎的人身上,象对付死鼠一样点火焚烧。
  妈妈,卡梅丽娅,我所有至亲至爱的人,你们可千万不要冒险,海禁的包围圈比任何战役中的包围圈都牢固。而且士兵们要不由分说地杀掉任何一个想冲出来的人。你们呆在里面或许还能够保得性命。也许魔气外泄的危险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恐怖,也许根本死不了人。从来没有直接证据说谁是受魔气外泄感染而死。倒是恐惧和混乱,才是禁区内大规模死亡的主要原因。苏吉拉纳望着远方,竟然不自觉在开始“科学”地思考问题。
  苏吉拉纳瑟缩在狭窄的舱室里,提心吊胆地捱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当他刚和南方大教区海军舰长一起踏上舰桥,不幸的阴影就出现在他们面前。海峡那面,一只民船从淡淡的雾气中驶过来,破旧的船身在人们的视野中越来越大。甲板上的海军士兵好象是看到魔鬼从对面低头扑来,顿时手忙脚乱起来,比见到海盗还紧张。无论是海盗还是叛军,他们都可以凭学过的军事技术应付,眼前这种神鬼莫测的场面则根本在他们的能力之外。
  “慌什么,各就各位。准备武器!”舰长大喝一声,算是止住部下们的恐慌。士兵们纷纷准备手边的家伙,一只只涂好燃料的箭被搭在弓弦上指向来船。
  桅杆上的旗手向对面打出信号,命令对方立刻返航。这是唯一的人道措施。禁区里的人不试图冲出来,禁区外的士兵也不会冲进去。不一会儿,民船打过来信号,他们认为自己没有受魔气影响,请准与放行。船上还载有一个中教区行政官,愿以官职担保。
  “屁!”来自南方大教区的舰长冷笑一声。“弟岛上现在还有什么行政官,统统是被围住的灾民。一个也不许放过来。”
  两条船一冲一堵,相互变化着航线,象是小孩子在作游戏,最后形成平行相持的局面,并肩在海峡中间由西向东行驶。两船的船舷相距已不足一百米。海军士兵们个个神情紧张,握着弓弦的手在颤抖。他们不知道魔气可以在多大的距离上可以危害别人。身为违禁品专家的苏吉拉纳看来也提不出什么参考意见。
  海军士兵尚且紧张如此,对面的难民可想而知,那条船的甲板上早已经乱作一团,不时有人堕下海面。想来是连续几天在巨大的恐慌中度日,难民们的精神早已接近崩溃。一百米之外的哭喊声、哀求声飘荡过来,不绝于耳。
  无论教阶还是军阶,苏吉拉纳都高于那个舰长。但这丝毫没有用处,他的脚下是南方大教区海军的舰只,他的身边是南方大教区海军的士兵。他只能用请求的口吻向那个舰长说道:
  “请千万别开火,让他们返回弟岛就行了。”
  “那要看他们识不识趣,”舰长冷笑一声。“如果他们硬闯,你总不能让我的士兵也被魔气伤害。您是稽查队长,应该知道其中利害。”
  舰长说完就走开去,象是不愿听苏吉拉纳再絮叨。就在这时,苏吉拉纳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出现在难民船的甲板上。卡梅丽娅正在甲板上穿来绕去,将一个个濒临崩溃的老年妇女劝下船舱,以免她们疯狂起来向海里跳。
  自己的肉体、灵魂、身边的士兵、海浪、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苏吉拉纳死死地爬住栏杆,木制船栏被他的指甲抠下碎屑,落在脚边。他就这样看着、看着……在他的脑海里,天与地也都不复存在。只有那个美丽而又令他心碎的倩影,充满了他的视野。舰长来到他身边说了句什么,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多问,又扭头走开。南方大教区的人向来不把兄弟群岛的人当回事。更何况一个光杆队长。
  终于,卡梅丽娅也望到了他。她在甲板上呆了一呆,然后便扶在船舷上,向他这里望着。对,她肯定是在望着自己,肯定是!苏吉拉纳看不清卡梅丽娅的表情,他也猜不到卡梅丽娅应该有什么表情,应该怎么看待自己这个官方杀手。此时,他们正在作帕拉塞苏斯一生都作不到的事:进行着灭绝种族的大屠杀。
  卡梅丽娅就这样久久地望着他,因为她的身影一直没有动,她的头一直朝向这边。苏吉拉纳突然希望自己拥有据说“正大师”一级的大教士才有的神功,可以凌空渡过这一百米的距离,把心爱的人救过来。那边船上,一个姑娘跑过来拉了拉卡梅丽娅,被她推到一旁。她们在争着什么。一百米的距离使苏吉拉纳听不到卡梅丽娅的任何声音,但对方的这个饱含怒气的动作,把他彻底震惊了。多少天来的日思夜盼,失望、希望、再一次失望、再一次希望……如今就要一起抛在这海峡中心了。
  突然,绝望的难民船扬帆转舵,径直向他们冲撞过来。看样子,对方要破釜沉舟,闯出一条生路。
  “放!”早就严阵以待的舰长立刻喊出口令,一只只利箭带着火焰向难民船飞去,向苏吉拉纳心中的至爱飞去……
  苏吉拉纳猛地转过头,从来来往往的海军士兵中挤过去,逃回船舱。他找到一间远离船舷,没有舷窗的小舱室。在这里,他可以听不到鼎沸的人声,看不到凄惨的场面,他可以逃避一切。他本不是个惯于逃避现实的人,但此时,恶运向暴雨一样向他浇下来,他连一片遮挡风雨的碎布都没有,除了逃避,又有什么办法?
  时间在无声无自中悄悄逝去。舰长忽然走了进来,将一份刚刚草拟好的报告放在苏吉拉眼前,让他签嘱。报告上称,真理纪元999年某月某日某时,南方大教区某海军舰只,在兄弟海峡中段发现一只难民船,对方试图冲击封锁线,现已被击沉。
  苏吉拉纳呆呆地望着报告,既不动,也不发一言。仿佛失去了灵魂。舰长发现苏吉拉纳此时已浑如一具木偶,便把报告放在那里,退了出去。
  此时,苏吉拉纳还有一个深埋在心底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为什么他满腔真诚,换不到卡梅丽娅的一丝回报?如今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卡梅丽娅和他的母亲鲁塞塔都已经与他天人永隔了。鲁塞塔即使保得性命,四十年后,当海禁终于解除时,垂垂老矣的苏吉拉纳也听不到她的高见了。他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鼓起勇气问一问母亲,是不是自己怕听到真正的原因?
  舱室的墙上,麻原章晃的眼睛透过无处不在的法皇圣像,穿过千年时空,冷冷地注视着苏吉拉纳,那一双利刃般的眼睛仿佛要穿透苏吉拉纳的心,看出他心里一丝一毫的不忠诚,然后把它剜出来,丢在大海里。二十八年来,这个人在他的心里占据着牢不可破的位置,虽然法皇完全不可能知道一千年后会有他这样一个信徒。苏吉拉纳用一双欲哭无泪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麻原的画像。在这个悲痛欲绝的时候,只有他心目中自认为是永恒的事物,才能稍稍压抑住那穿透肺腑的痛。
  他离开座位,颤抖着向麻原章晃的画像跪了下去。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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