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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至有这样一种幸福,
  它能使我们心生怯意。
                ——托马斯·胡德①

  ①托马斯·胡德(1799~1845)英国诗人,所写诗歌对当时不合理社会现象表示抗议,幽默诗亦负盛名。——译者注。

  道格拉斯猛然睁开眼睛,一种孤独和忧虑的感觉向他袭来,身边的床上空空如也,他摸了摸床单,冷的。“苏珊!”他喊道。
  不等那一片寂静作答,回声就告诉他苏珊已经离去。除了他之外,屋子里空无一人。
  早晨初升的太阳灿烂地照在遮住长窗的窗帘上,穿过窗帘照到他身上的却只是一线淡淡的余光。
  他不禁忧郁地想,真理不也是这样,只有经过感官屏障的过滤,才能到达我们的大脑。
  他坐起身来,抱着双膝,意识到自己是不胜任这项使命的。和他原先的想法相反,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也不能掌握自己的快乐。他毫不提防地把自己的感情交给了旁人控制——交给了一个姑娘,她有着一双摄人心魄的蓝色眼睛,两片充满诱惑的柔软嘴唇,还有满头缠绕着他心房的黑发。
  尽管违背自己的意愿,他还是爱上了苏珊。
  这并不是计划的一部分,这有可能导致灾难。
  从手头已经得到的迹象来看,非人类的力量已经征服了地球。如果还有人类幸存下来,他还不能肯定他们现在藏身何处。不过到现在这个时候,道格拉斯已经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不容回避的事实是:他只有一个人——尽管他受过快乐学训练,但是他所面对的,却是一股无比强大、神秘莫测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失去对内分泌腺和它们所产生的危险激素的有效控制,可真不是时候。
  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当他不经意地想起苏珊,想起她的勇气、她的自立、她的秀美、她结实的身体,还有她是多么需要他——他心中就会涌起一片柔情蜜意,他的肾上腺、脑垂体和下丘脑就自动地分泌出激素来。
  可一想到他有可能失去她,一想到她有可能因为某种可怕的灾难而再也回不到他身边,他就感到浑身乏力,无法行动,也无法做出决策。他狠狠拧起眉头,下定决心再也不从个人角度去考虑苏珊。绝望反而使他获得了力量,他终于不去想苏珊了,现在她只是他首要目标之外一个无足轻重的附属品。
  他必须首先履行自己的使命,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从床上下来,走进盥洗室。几分钟之后,他洗干净了身体,刮掉了一天没刮的胡子,重新振作起精神。从盥洗室出来之后,他厌恶地想到自己还得穿上昨天穿过的衣服,可是他别无选择,苏珊的衣服不光外形不对,而且也实在太小了一点。
  道格拉斯耸耸肩膀: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必须忍受。他穿上衣服,查看了一下衣橱,衣橱里只少了一条短裤和一件束腰外衣。
  武器库里少掉的是一支微型手枪和几枚手榴弹。这种手榴弹只有他两个拇指指甲那么大,只要拨开一根连在弹簧上的小杆,手榴弹就打开了保险。小杆松开之后,弹簧就会弹回去,在手榴弹爆炸之前,大概还会有几秒钟时间。道格拉斯抓了几枚手榴弹塞进茄克衫口袋。
  他拿起一支自动手枪拆了开来。枪的击发原理十分简单,而且保养得很好,各个部件干干净净,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油膜闪闪发光。他“啪”的一声把枪重新装好,放进另一个口袋。
  弹夹里装着50发子弹,可以单发,也可以5枚连发。他不会需要更多的弹药,一个人要想和整个世界开战,那简直就是发疯。
  他向卧室外走去,双眼警惕地四处搜寻,但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直到他来到门口。门玻璃上贴着一张纸,纸上与着字,这些字拼法陈旧,措辞古怪,个过字体修长,字型秀美,看来十分悦目,就像苏珊本人一样:
  
  你看上去挺累的,所以没叫醒你。我出去找吃的和衣服。我没在手边预备食物和衣服,真是没有远见,可我没料到会有男人要来。

  道格拉斯不禁露出了微笑。但是,他很快又皱起眉头,继续读下去:
  
  如果你醒来的时候我不在这里,或者我在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你不用发慌。寻找食物并没有什么危险,我习惯了,用不着担心,我已经独自生活了10年,我之所以能活着给你写这个条子,那是固为我没把昨天以前的生活看作是一种生命。
  等着我,亲爱的。我爱你。
                苏珊

  道格拉斯面无表情地把纸条看了又看,然后他从门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支自动笔,在苏珊的名字下面写道:
  
  “不能再等了。这一切结束之后,如果我能回来,我会回来的,呆在这儿,别卷进来。”

  他对自己写的东西皱起眉头,也许他本来不想写得这么粗暴,他不禁想再写些柔情的字句,让这段话显得婉转一点,可他压下了这种冲动。多愁善感是危险的。在他的使命完成之前,不管用什么方式,他都必须避开苏珊。他必须挣脱这种感情的纠缠,因为这只会招致灾难。
  他用一种出乎自己意料的力量扔下自动笔,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山房间,迈下宽阔的楼梯,来到图书馆大门前。
  机器人汉森仍然躺在人行道上,但是有一个改变至关重要:它的脖子上空空荡荡,人行道上原来是它脑袋的地方留下了一片黑色的痕迹,四面散落着金属碎片和一种像铂绵似的东西。
  这准是毫不留情的小苏珊干的,道格拉斯想。
  有什么东西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道格拉斯迅速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怪物正向他走来,一路上“刷刷”作响。这怪物身躯庞大,占满了整个街道,两边还跟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怪物。
  怪物离道格拉斯只有50米远了。
  道格拉斯一跃而起,回头猛跑几步,躲进图书馆的隐蔽处。他转过身子面朝着街道,右手端着自动手枪,左手握紧了手榴弹。接着,他感到自己是个大傻瓜。
  那怪物其实不过是台清扫街道的机器人,它那张开的大嘴从街道这边移到另一边,吸起尘土和垃圾,在它扁平而光滑的身体下面,无数微粒飞旋舞动,被超声波震荡粉碎的顽垢油渍一扫而清。在清道夫机器人身后,街道就像打磨过的金属一样光洁锃亮。
  两台小机器人负责清扫人行道,这三个机器人全都对道格拉斯视而不见。
  道格拉斯看着它们,离他最近的那台机器人吸起了几小片金属,内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它在那具曾经自称为汉森的人形躯体前停了下来,无论对小机器人还是对大机器人来说,这具躯体都太大了。
  小机器人毫不犹豫地闪到一边;另外两台机器人则置若罔闻地继续往前开。从小机器人身后过来一台有点像大嘴甲虫似的机器,它稳稳当当地沿着人行道开上前来,抄起那具躯体吞入肚内,然后便退走了。
  清道机器人转身回到原位,急匆匆地沿着人行道开了下去,一路上猛烈地震动着发出“呼哧”声,直到再次回到另两台机器人的行列中,它这才恢复了不紧不慢的前进速度。
  这真是一场精彩的表演,可同时这又是一种典型的浪费,这是完完全全的无用功。清扫街道并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好处,因为只有两个人有可能享受这种服务,哪怕是偶尔享受一下也好。然而,即使这两个人并不存在,机器人也照样会来清扫街道。
  四周都没有苏珊的影子。道格拉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机器人汉森指给他看的委员会大厦。今天早晨,大厦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这幢建筑可能的确是委员会大厦,也可能不是,不管是哪种情况,现在去那里还为时过早。昨天,和机器人汉森在一起的时候,他似乎觉得马上就该去那里,可是今天,随着他知识的增加,他有了更多的理由小心行事。
  他得再多做些准备,才能去着手揭开委员会之谜。他必须对这个世界做更为深入的了解。
  在光洁的街道对面,一幢没有窗户的高楼上有一块招牌自我炫耀地写道:
  
  乐园旅馆
  快乐房间
  配有全套现代化设施

  当道格拉斯走进那一尘不染、光线充足的旅馆大厅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里没有房间了,请到别处去。”
  这是服务台机器人在说话,它用一只无神的眼睛盯着道格拉斯,圆形的嘴巴大张着,一副弱智低能的样子。道格拉斯置若罔闻,向大厅后面走去。
  “没有房间!没有房间!”机器人大嚷大叫。
  道格拉斯继续往前走。
  “站住!”机器人喝道,“你正在触犯法律!侵犯依法封闭的房间是一项严重的罪行,可以判处剥夺幸福权利5年以上10年以下,如果有证据证明第二方丧失幸福,则可以判处跨眼眶脑白质切断刑。”
  道格拉斯很不耐烦地转过身来,照着机器人的独眼开了一枪。机器人的嘴巴惊恐万状地张成一个“O”形,一动不动了。
  旅馆里一共有10台电梯,其中9台的门都被焊死了,第10台是货梯。道格拉斯刚刚走近,电梯门便刷地关起来上了锁。
  “本电梯只用于紧急情况。”电梯厢里传来一个低沉、空洞而且傻里傻气的声音。“应用设备与补给品可以进入本电梯,乘客请使用其他电梯。本电梯只用于紧急情况……”
  “现在就是紧急情况!”道格拉斯厉声喝道。
  “应用设备和补给品可以使用本电梯,”货梯无动于衷地说下去,“乘客……”
  道格拉斯束手无策地转身离去。身后,电梯门再度刷地打开,仿佛在嘲弄他似的。道格拉斯走上宽阔的楼梯,楼梯踩在脚下富有弹性,楼梯上面横着一堵坚实的塑料墙壁,把走廊严严实实地封死了。道格拉斯想起来,以前他也见过这么一堵墙壁,而且墙壁中央也有相同的金属牌:
  
  请勿打扰
  所有房间已被占用
  加封日期:4-11-03
           ——快乐委员会令

  这一次,墙壁不能再阻挡他。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
  他退回楼梯中间的平台,掏出一枚手榴弹,拨开保险杆,然后把手榴弹朝塑料墙脚下一扔。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回到了大厅里,等待着。
  一、二、三、四——轰隆!
  建筑物战栗起来,墙壁摇晃不已,从大厅高高的天花板上掉下一片塑料,“啪”地一声平平地落在地板上。一团混杂着烟雾、尘土和化学炸药刺鼻气味的烟云从楼梯上翻滚而下。
  大厅中的某个地方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铃声,“紧急情况!紧急情况!”货梯在大吼,“着火了!”另一个声音则尖叫:“不要慌!镇静!只要保持镇静,大家都会安全的!”
  在大厅后部,一扇又矮又宽的门“啪”地翻了上去,门里面冲出一个矮矮胖胖的红色机器人,机器人身上装着金属瓶妇、水管,还有喷嘴,脚底下还有橡胶垫子。它疾速冲到楼梯跟前,一只对热源极其敏感的鼻子四处搜索着火苗。它一边跨上楼梯,一边卸下身上的水管,水管就像条蛇一样昂起脑袋准备进攻,机器人在楼梯平台上转了个弯,走出了道格拉斯的视线。
  一阵短促的“嘶嘶”声从上面传来。不消片刻,消防机器人斤回来了。它一声不吭,上作起来却效率极高,水管被卷起来放回原位。一小滴泡沫从管口挤了出来。消防机器人一让开路,道格拉斯就向楼上走去。
  那道塑料屏障现在只剩下了墙壁和天花板边缘几块熔化的残片。往里面看,是一条黑沉沉的走廊,走廊内排列着一个个浅浅的门洞。一台袖珍型的清道机器人“呼哧呼哧”地沿着走廊向残骸走来。
  地上是一脚深的泡沫,透过泡沫中的一个缝隙,道格拉斯看到地板上有个洞,洞里面是裸露的电线和断裂的管道。管道中的液体汩汩涌出,有些色泽鲜红,有些则浑浊不清,那喷涌的红色液体就像动脉里的鲜血一样搏动。
  道格拉斯跳过缺口,迅速转身躲开了已经开到他面前的清道机器人。他猛地刹住脚步,因为他面前站着另一台大腹便便的机器人,它身上有一只喷嘴,喷嘴被举到齐头高,就像只长在茎干上的眼睛那样直瞪着他。这机器人从喷嘴里喷出一团东西。
  道格拉斯侧身闪避。机器人又喷了一下,这次,有一点东西沾上了他的茄克衫,并且立刻硬化了,原来这是塑料。道格拉斯明白这是什么机器了——这是一台专门喷吐塑料建造墙壁、天花板和那神秘屏障的机器人。
  只是现在这机器正一门心思地想把他用塑料包裹起来,就像黄蜂为后代储藏食品时所做的那样。
  清道机器人在他脚后跟“呼呼”作响,企图推开他往前走。当他又一次躲避喷塑机器人的进攻时,有什么东西“嗖”地一声掠过他的面颊,颤动着插在地板上。那是一把螺丝刀。
  在他头顶上,一只机械化工具箱正用长着吸杯的腿吸附在天花板上。工具箱长着一条条章鱼状的灵活手臂,其中有一条手臂正向后扬起,准备把一块冒着青烟的烙铁在他头上砸来。
  道格拉斯往后纵身一跃,跳过清道机器人,瞄准维修机器人开了一枪,子弹击中工具箱并且径直穿透了它,可是工具箱并未受到明显的损坏。烙铁没有砸中目标而是落在了地板上,正在开始把地板烧焦。但维修机器人却着手在自己身上搜寻更多可以投掷的东西:大钉子、凿子、钻头、小斧子、扳手、大剪刀……
  道格拉斯躲开了喷塑机器人的又一次喷射,并朝维修机器人连开五枪。维修机器人僵住了,四条手臂悬在空中。他迅速弯下腰去把清道机器人翻了个身,清道机器人就像海龟一样卧在地上,无助地“嘶嘶”乱叫,轮子在空中飞转。
  现在喷塑机器人前进的道路已经被翻倒的清道机器人挡住了,道格拉斯退到喷塑机器人射程之外,朝一个门洞里扫了一眼。门洞之所以是浅浅的,那是因为它们都被塑料密不透风地封闭起来了。在塑料壁上同样有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日期是2102年。不管门里有什么东西,它都已经在里面足足呆了50年以上。
  他把一枚手榴弹往门洞里一扔,然后飞快地顺着走廊跑开了。一声爆炸响过之后,他又立刻调头往回冲,然而一股汹涌的大水在半道上截住了他。这股洪流从炸开的门洞里倾泄而下,沿着走廊滚滚涌来,与洪流搏斗是毫无用处的,道格拉斯全神贯注地只是想站稳脚跟。
  这种气味似曾相识。作为快乐学训练内容的一部分,道格拉斯曾经在摩根城医院里帮过忙,这奔腾的洪流全是羊水。
  水位很快就从腰部降到了鞋面,最后只剩下一条涓涓细流。道格拉斯慢步向前走去,湿透的衣服使他觉得十分难受。他已经预料到前面是什么了,但是他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
  心事重重的道格拉斯差一点没有发现那英勇地冲上楼来的消防机器人,它一边跑,一边用一个结着冰霜的漏斗向他喷射泡沫。他开了两枪,消防机器人再也不能动弹了。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派遣什么消防机器人:不管手榴弹引起什么样的火灾,从门洞里倾泻而出的大水都会把它浇灭。
  这是一间古怪至极的屋子,屋里没有任何家具陈设,四壁都喷着塑料,就像个不成形状的茧子一样。那东西以前是沉浸在液体里漂浮着的,现在,它躺在地上,四肢一阵阵痉挛抽搐。
  它是雄性:那长长的白色胡须证明了这一点。这真是个可怜的东西,这是一种对人类的辛辣讽刺。它就像一个不可思议的长毛地精那样,盲目地以一种胎儿的姿态蜷缩在那里。它的身体赤裸着,从缠结的毛发里露出来的皮肤像蛆一样苍白,因为长期浸泡在液体里的缘故,它的皮肤全都皱缩了起来。
  以前,它就漂浮在这间屋子里,漂浮在它悠悠晃动的毛发编织而成的巢穴中。给它提供营养的是一根似乎是肉质的粗粗的管子,管子从墙壁上突出的龙头那里拖出来,另一头连接在它的肚脐上。它就这样漂浮在那里,做着它那漫长、迟缓而幸福的胎儿之梦。
  这不是人体子宫中的胎儿,而是一种拙劣至极的模仿。这里原来就是全体人类的藏身之处,这里,就是人类达到的最终结局,而这结局竟和开端一模一样。
  道格拉斯忽然想起了苏珊,几行古人写的诗句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那五英寻①深的水中卧着你的父亲,
  一丛珊瑚便是他的骨架,
  闪闪珍珠便是他的眼睛——

  ①英寻,长度单位。1英寻等于6英尺或1.8288米,主要用于测量水深。——译者注。

  他走进阴暗的小间,心中觉得十分厌恶和反感,他没有劳神去压抑这种感觉。小间里,那股气味压倒了一切。突然,屋里变得一片漆黑,而道格拉斯竟然出乎意料地觉得十分安宁。这不是一种近似,而是真正的、完全的、彻底的宁静与祥和。
  他得到了幸福。他吃得饱饱的,心满意足地躺在那儿,柔软而温馨的黑暗就像垫子一样包围着他,一个个形状飘忽不定的物体慢慢地在他梦境中浮动。在子宫的保护下,在那漫长、宁静、半透明的微光中,他觉得无忧无虑,安全极了……
  一种求生的本能不知从哪儿忽地冒了出来,道格拉斯往后踉跄几步,重又回到走廊里,回到声响、光明和理智中来。幻觉骤然消失,他站在这个寒冷陌生的地方,悲惨而凄凉地簌簌发抖。他仿佛又一次从母亲温暖宁静的子宫中被人野蛮地拖了出来,他再次感到自己最初的伊甸园遭到了无法容忍的侵犯。
  只有他所受过的快乐学训练还在他脑海中抗议地尖叫,全凭无意识的反应,他才能站直身体,抵御这种感觉。他撑开双脚,低垂着头,双眼紧闭,浑身颤抖。
  这是一场他必须赢得的搏斗。最后,他终于取得了这场战斗的胜利。但是搏斗削弱了他的力量,因为他必须付出决心和毅力,才能在搏斗中生存下来。出生是一桩可怕的事情,而再一次出生则更加可怖得多。因为你已经知道什么是生命,你已经明白失去的乐园永远不会再来。
  这不是从子宫到坟墓,道格拉斯想,这是从子宫回到子宫,这就是人类的开端与终结。人类绕了一个大圈子,又返回到原来的出发地,这就是大地母亲的报复。人类为自己制造了第二个子宫,然后爬进其中度过余生,人类为了逃避生命,给自己建造了这最后的避难所,并在这里开始了漫长而幸福的死亡。
  这些年迈的胎儿能存活很久很久,那将是一段悠悠岁月。像它们这样漂浮在液体中,它们的组织与内脏不会有任何负担。像它们这样,由某个中心通过富含养料和氧气的血液替代品供给营养,并由某种像心脏一样的泵推动这种“血液”,大部分器官甚至都不需要工作。心脏衰竭不能使它们死亡,任何疾病也都不能侵入它们这逃避死亡与漫长的生命衰退的避风港。
  这些胎儿一般的东西也许能活上1000年,或者2000年、5000年。那些传说是怎么讲的?除非碰到意外,有些鱼类可以长生不死;有些保存在试管中的组织标本,也已经无限期地存活了下来。
  这一切全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些胎儿一般的干瘪老人的存活仅仅具有技术上的含义。作为由妇女生养的凡人,他们最终还是要死亡的,而当他们死亡的时候,人类也就将亡族灭种。
  可是,这种慢性的自杀却是多么地诱人啊!直到现在,道格拉斯仍然能感觉到它的引诱。站在这子宫门外却不跨进门去,这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毅力。只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克服这种诱惑,他必须能够忍受那伴随他一生的失去乐园的痛苦,并且能够拒绝被自己必死的命运所左右。
  道格拉斯睁开双眼,小室里的那个东西不再抽搐了,死亡已经降临。它是被刚才的震荡杀死的,不过即使没有手榴弹的震动,这种第二次“分娩”所带来的冲击也足以置它于死地,也许它不会死得这么快,但是仍然必死无疑。
  这间屋子不过是一个样品。地球表面一定遍布着数十亿这样的小室,在它们内部,数十亿的男男女女回到了他们胎儿时期的天堂。这是彻头彻尾的谬误。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太古时期地球浓汤般的海洋中,变成了盲目的原生质细胞。
  不,这种比喻并不正确。原生质细胞也是不满足的,生命就处在这种不满足的状态之中,正是在这种不满足的推动之下,才造就了最富有生命动力、最不知满足、最具有创造力的原生质细胞集合体——那就是人类。
  现在,在这个养育了人类的世界上,在这个人类奋斗过、成长过的地方,人类得到了满足,人类得到了幸福,人类已经死亡——不管这养育着他们的子宫能使那些僵化的躯体存活多久。
  道格拉斯正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难道不可以这么说吗:在这里,快乐主义已经达到了它的目标——给最多的人带来最大的幸福。”
  话音响起的同时,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落在道格拉斯的肩膀上,绕住他的双臂往里一收,把他的胳膊紧紧捆在了身体两侧,动弹不得。接着,那东西又绕上了第2圈,第3圈。没办法了,他被捉住了。道格拉斯转过头去,寻找那个抓住他的人。
  在他的身后站着另一台机器人。它的模样就像个蜘蛛怪,长着许多条腿,两根胳膊,还有一个又长又细的伸缩性鼻子。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绝缘电线从它鼻子里拖出来。
  这台机器人从道格拉斯身后蹑手蹑脚地爬上前来,编织成了这张大网。它的鼻子仍然在工作,一圈圈电线在他身上越缠越多,道格拉斯觉得自己就像被缚在茧子里的一只蛹。
  他绷紧肌肉,想奋力一搏,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种努力。这是浪费力气,全无用处。
  他把头向相反的方向转去。
  “咱们又见面了。”机器人汉森快活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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