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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死亡的伦敦



  我离开炮兵以后就下了山,穿过高街上的一座桥,来到了富尔翰。那是到处都是红草,几乎把桥都给堵死了;但红草的叶子上已经长出了白斑,传染病正在迅速地传播开来。
  在通向彼尼桥的一个拐角上我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他浑身都是黑色的灰土,象是一个扫煤灰的,他还活着,但是已经喝得烂醉,说不出一句话。我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他只会破口大骂,并且用手打我的脑袋。我想应该留在他身边,可是他脸上凶恶的表情却把我吓跑了。
  过桥以后,地上出现了黑灰,黑灰在富尔翰变得更厚了。街道安静得可怕。我在一家面包店里找到一些食物,又酸又硬,而且都发霉了,但是还能吃。离魏尔翰·格林近一点的街上没有了黑灰,我走过了一排还在燃烧的白色房子;燃烧的声音让我感到一种解脱。我向勃洛姆登走去,街道上又安静了下来。
  在这里,我看到了更多的黑灰和死尸。我在富尔翰路上一共看到了大约12具尸体。他们已经死了好几天,所以我赶快走了过去。他们浑身盖着黑灰,其中几个已经给狗啃过了。
  在没有黑灰的地方,就象是城里星期天的景象,商店关着门,房子上了锁,帘子都放下来了,没有一个人,四周一片死寂。有些地方给人破门而入,但是大多是食品店和酒店。一家珠宝店的窗子给打碎了一个洞,但是显然小偷受到了阻拦,几根金链条和手表散落在人行道上。我没去碰它们。远处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人坐在门槛上,她的手垂在膝盖上,手上伤口的血流到了铁锈红色的衣裙上,一瓶打碎的香槟酒在街上形成一个酒潭。她看上去象是睡着了,可是她已经死了。
  我走得离伦敦越近,四周就越寂静。但这不是死亡的寂静,而是一种处在担忧和期待之中的寂静。曾经烧掉了西北城区,摧毁了依林和吉尔朋的热光会随时射到这些房子上,把它们变成燃烧的废墟。这是一座受到诅咒的弃城……
  在南凯新顿,街上没有黑灰和死尸。我在靠近南凯新顿的地方我第一次听见了哀号声,我开始几乎听不出来。哀号声是由两个交替的音节组成的,“乌拉,乌拉,乌拉,乌拉,”就这么一直不停地叫着。当我穿过几条大街向北走去,声音变得更响了。这个声音似乎给房子挡住了,然后又反弹了回来。哀号声在展览会路最响。我停下来,注视着凯新顿花园,听着这奇怪的,遥远的哀号声。好象那些给弃置的房子因为恐惧和孤独自己发出了声音。
  “乌拉,乌拉,乌拉,乌拉,”传来了这个非人类的哀号声——巨大的声浪扫过宽阔的,洒满阳光的大路,沿着两边的高楼之间传过来。我转向北方,一边想着,朝海德公园的大铁门走去。我本来想冲进自然历史博物馆,爬到钟塔的顶上看看公园后面的情况。但是我还是决定呆在地上,以便能尽快地躲藏起来。我又上坡朝展览会路走去。大路边上所有的大楼都空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我的脚步声在两边的大楼的墙上回响着。在坡顶上的公园大门旁边,我看见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一辆公共马车翻倒在地上,一个给啃光的马的骨架。我感到迷惑不解,站了一会儿,然后走上了横跨在蛇河的大桥。哀号声变得越来越响,但是我看不见公园北面的房顶,只在西北方向看到一股轻烟。
  “乌拉,乌拉,乌拉,乌拉,”那个声音叫着,好象是从摄政公园那边的地区传过来的。这绝望的哀号声开始影响我的思考。我担忧的心情渐渐消失了。哀号声占据了我的思想。我非常疲倦,两脚酸痛,而现在变得又饥又渴。
  已经过了中午。为什么我在这个死寂的城市里独自徘徊呢?当整个伦敦都披上了黑色的裹尸布时,我为什么独自留在这里呢?我感到了难以忍受的孤独。我的脑子里想起了早已忘记的老朋友,我想到了药铺里的毒药,还有商人储藏的葡萄酒和烈酒;我想起了那个充满绝望的可怜人,就我目前所知,只有我们两个人分享着这个城市的统治权……
  我走过大理石拱门来到牛津街,这里又出现了黑尘和几具死尸,从几幢房子的地窖的格子里传出了不祥的气味。走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我非常口渴。我费了不少劲儿才打破一家酒店的门,在里面有一些食物和饮料。吃完以后,我感到很疲倦,于是走进酒吧后的一间餐室,找到一张黑色的马鬃沙发睡下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耳边仍然响着凄惨的哀号声。不停的“乌拉,乌拉,乌拉,乌拉。”现在已经是黄昏了,我在酒吧里吃了点饼干和奶酪——那里还有一个装肉的柜子,但是里面生满了蛆——我从静静的住宅区遛哒到贝克街——我只记得波特曼广场——最后到了摄政公园。当我来到摄政街时,在夕阳下,远处树林的上面露出了一个火星人的头罩,哀号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我并不感到害怕。我若无其事地朝他走去。我看了他一会儿,他没有移动。他好象站在那里叫着,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想作出一个行动计划。不停的“乌拉,乌拉,乌拉,乌拉,”声把我的脑子搞糊涂了。也许因为太疲惫的缘故,我竟顾不上害怕了。我太想弄明白这个单调的号声的原因,好奇心压过了恐惧。我从公园转回来,走上了公园路,打算绕过公园,沿着一排房子屋檐走过去,从圣约翰树林那边望一望这个站着不动哀号的火星人。贝克街外面大约200码处我听到了一大群狗叫声。我先看到一只狗嘴里叼着一块腐烂的红肉朝我冲过来,后面跟着一群饿狗。狗在我的身边绕了一个大弯想躲开我,好象怕我跟它争食似的。当狗吠声消失在静静的路上,“乌拉,乌拉,乌拉,乌拉,”的哀号声又响了起来。
  我在走到圣约翰车站的半路上,遇到了毁坏的修理机。开始我还以为一幢房子倒在了路当中。我爬到了废墟的上面,才看见这个机器的参孙(圣经里的一个大力士)躺在地上自己的废墟里,触手有的弯了,有的折断了。机器的前半部分给撞碎了。他象是笔直地撞到了房子上,倒在了房子的废墟上。看起来修理机象是失去了火星人的控制。我没法爬到废墟上去看个清楚,夜色茫茫,火星人座位上的斑斑血迹和给狗咬剩下的软骨都看不见了。
  我朝樱草山走去,对看到的所有事情都感到很惊奇。在更远的地方,从树林的间隙里,我看见了第二个火星人,和第一个一样,他一声不响地站在动物园对面的公园里。在离废墟不远的地方躺着损坏的修理机,我在那里又看见了红草,在摄政运河里布满一大团象海绵一样的暗红色植物。
  当我穿过桥,“乌拉,乌拉,乌拉,乌拉,”的叫声停下来了。这声音好象是给打断了。叫声就象雷声一样停止了。
  在夜色下,四周的房子渐渐变得模糊了,公园附近的树林也越来越黑。我身边的废墟上到处爬满了红草,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朝我爬过来。深夜,恐惧和神秘的根源到来了。但是那绝望,孤独的叫声却变得可以忍受了;它使伦敦又有了生机,也让我有了精神。然后突然起了变化,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是什么——然后就是寂静。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伦敦象幽灵一样地注视着我。房子的窗户象是骷髅上的眼窝一样。在我的想象中,有千百个敌人悄悄移动着。恐惧抓住了我,对自己的鲁莽行为感到恐惧。面前的路变得漆黑一片,好象盖上了柏油一样。我看见一个扭曲的身躯横卧在路上。我不敢再往前走了。我转到了圣约翰树林路,向吉尔朋跑去,逃离这可怕的寂静。我在哈罗路上一间马车夫的房间里藏到半夜,躲避黑夜和寂静。但是黎明之前,我的勇气又恢复了,天上依然星光闪耀,我又一次朝摄政公园走去。我在街道上走迷了路,后来,我沿着一条长长的大街望去,在黎明的微光下看到了樱草山的轮廓。在山顶上,一个火星人高高地在星光底下站着,象其他的火星人一样纹丝不动。
  一个疯狂的念头缠住了我。我想一死了之。我甚至都不想自己动手杀死自己。我大胆地朝火星巨人走去,我走近的时候,天光已经放亮,看见一群黑色的鸟在火星人的头罩上方盘旋着。我的心猛跳着,在路上奔了起来。
  我跑着穿过圣爱德蒙巷的红草丛(我趟过通往阿尔波特路自来水管喷出的齐胸深的水流),在日出之前,到了草地上。山顶上围起了高高的土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堡垒——那是火星人修建的最大的,最后一个工事——土堆的后面升起一缕青烟。一只狗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我脑子里闪过的一个念头渐渐变成真的,变得不可思议起来。当我朝山上一动不动的火星人跑去的时候,心中没有恐惧,只有狂野的,令人颤抖的狂喜。在头罩的外面垂着软软的褐色肉片,饥饿的鸟在上面撕咬着。
  转眼间我爬上了土墙,站在它的顶上,堡垒的内部就呈现在我眼皮底下。这个地方很大,里面到处都是巨大的机器,一堆堆的材料和奇怪的遮蔽物。到处都是火星人,有的还在翻倒的战斗机器里,有的留在僵硬的修理机里,还有十几个已经发黑,静静地排成一行——都死了!他们给造成腐烂和疾病的细菌杀死了,他们对细菌完全没有准备;他们象红草一样给杀死了;他们没有给人类的武器征服,却给地球上这种最不起眼的东西征服了。上帝以他的智慧,把细菌放在了地球上。
  要不是恐惧和灾难蒙住了我们的眼睛,我们是应该预料到这个结果的。从远古时代,细菌就摧残着人类——自从生命开始后,它们就摧残着我们祖先的生命。但是通过自然选择我们人类发展了抵抗力,我们对每种细菌都会作一番顽强的抵抗,对许多细菌——比方那些引起死尸腐烂的细菌——我们的身体已经产生了完全的免疫力。但是火星上没有细菌,这些入侵者直接来到了这里,在地球上吃喝,我们这些细小的同盟军就开始在他们身上发作起来,要了他们的命。当我看到他们时,他们就已经注定要灭亡,他们在到处走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腐烂和死亡,这一切不可避免。花了数十亿人的代价,人类才在地球上获得了这个生存权,这个权利是用来对付所有外来人的;即使火星人再强大十倍,人类仍然有这个权利。因为人类不是白白地活着和死亡的。
  大约五十个火星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自己挖掘的壕沟里,遇到了他们自己也不理解的死亡。我当时也不理解他们的死亡。我只知道这些曾经活着的,让人类感到恐惧的火星人死了。有一会儿我相信山那赫力姆(在圣经里,山那赫力姆的军队包围了耶路撒冷,上帝派来天使,在夜里把他们杀死)的毁灭又重现了,上帝发怒了,死亡的天使在夜里杀死了它们。
  我站着往坑里望下去,心中倍感轻松,太阳升起来了,火热的阳光把周围的一切晒的发热。坑里还是黑暗的一片;那些巨大的机器,它们曾经力大无比,结构复杂,与地球上的一切如此的格格不入,现在都变成了令人费解的,模模糊糊的外形,迎着阳光耸立在阴影里。我还能听见,在大坑的下面,好几只狗在争抢着死尸。土坑的另一面的边缘上,仰卧着一架奇特的,巨大盘形飞行机器,当火星人还在用它在我们浓密的大气层里试验飞行的时候,疾病和死亡就阻止了他们的行动。死亡来得正是时候。我听见头上传来了飞鸟的叫声,我抬头看着那一架再也不会作战的庞大战斗机器,和在樱草山上翻倒的座位上垂下来的一片片撕碎的红肉。
  我转过身顺着山坡望下去,一群鸟在那里转着圈,那里站着两个火星人,我昨晚正好看到他们死掉。一个是在叫喊他的同伴时死去的;他也许是最后一个死掉的,因为他的叫声直到机器停止的时候才中断。他们现在只是毫无害处的,用发亮金属制成的三足高塔,在渐渐升起的太阳下闪着光。
  在大坑的四周是伦敦市,我们伟大的城中之城,仿佛是奇迹才使她免于毁灭。只见过黑烟笼罩的伦敦的人,很难想象出那些寂寞荒凉的屋宇会那样清晰美丽。
  东方的晴空下,耀眼的阳光照在亚尔培巷的乌黑废墟和倒塌的教堂尖顶上,许多房子的屋顶在阳光下反射着眩目的白光。
  北方是吉尔朋和海姆斯推特,密密层层的一片淡蓝色房屋;西面的城区有些朦胧;南面,在火星人的后面,是摄政公园里起伏的绿色山丘,蓝翰饭店,亚尔培大厦的圆顶,还有皇家学院,勃琅顿路上的大楼在太阳底下显得渺小而清晰,威斯敏斯特参差不齐的废墟,模模糊糊地在远方站着。在远一些的地方,是天蓝的的秀兰山,水晶宫的尖塔象是两根银棍闪着光芒。圣约翰教堂的球顶在阳光下形成一个黑色的剪影,我看见它的西边有一个破洞。
  我望着这一大片寂静空旷的房屋,工厂和教堂;想起了人类许许多多的希望和努力,以及为了建造这个人类堡垒付出的无数生命,还有迅即到来,毫不留情的毁灭,它曾经笼罩着整个城市;我知道,黑暗的阴影已经退却,人们仍然活在这些大街上,这座可爱的巨大城市又再次复活了,充满了力量,我感到一阵激动在胸中涌过,几乎落下了眼泪。
  磨难已经结束了。从那天起人们就已经开始治疗战争的创伤。分散在各地的幸存者——他们没有了领导人,没有法律,也没有食物,就象失去了牧羊人的羊群——还有上千个从海上逃跑的人,将重返家园;生命的节奏变得越来越强,将在空空荡荡的街道里重新跳动,重新流入撤空的城区。毁坏虽然严重,但是造成破坏的机器已经停止了。所有那些可怕的废墟,还有那些山丘上草地里,凄惨地站在阳光下的房子的残骸里,很快就会回响起建设者的铁锤声。我不禁把双手伸向天空,对上帝表示感谢。一年,我想——只要一年……
  我猛然想起了我自己,我的妻子,还有那一去不复返的,充满希望和互相关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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