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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狄是在一家叫做“时空”的酒巴中找到蒂娜的。 那是一个嬉皮士常常聚会的地方。在深夜里开始营业,清晨才打烊,招待那些昼伏夜出的游魂。这些人大多是些退役宇航员、工程师、冒险家行脚商或落魄的艺术家,他们来自世界各地,都有关于自己的故事,在年轻时都把梦想寄托在远方,直到幸运的火花被宿命之手一一掐灭。在寂寞的晚上他们需要找个地方借酒浇愁,缅怀已逝去的辉煌。 所以每到午夜,“时空”酒吧便总是顾客盈门,灯火通明,显得热闹非凡。 李狄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杯啤酒。他的周围弥漫着廉价宇航烟草的蓝色烟雾,人们在雾里觥筹交错,买醉狂欢,似乎已忘尽了门外的严寒,只有眼前这个迷幻温和的世界了。 她就独自一人坐在舞台上,长发披散,弹奏一只不知名的弦乐器,唱着歌。歌曲的旋律感伤,在那古老的已忘了名字的乐器伴奏下,正迎合了酒吧里的气氛。所有的酒客都停止了喧哗,侧过脑袋聆听音乐,似乎那台上女孩的歌声又把他们带回永远的过去,触摸到那些躁动与激情,挣扎与奋斗的岁月。李狄注意到许多人的眼里已泛起了泪光。 一曲终了,台下观众立刻热烈地鼓起掌,大声吹起口哨。那女孩优雅地躬躬腰,懒懒地微笑,似乎并不在乎掌声多少。她收拾好乐器,跳下舞台,向门口走去。当她经过李狄时,李狄站起来拦住了她:“可以请你喝一杯吗?”女孩睥睨着他,微笑着说:“我认识你吗?”,不认识,可我认识你。你叫蒂娜·朱,中美混血,今年24岁,自称古典主义音乐家。”李狄温和地笑着,“我今天到医院找过你,可他们说你出院了。” 蒂娜眼睛里透出警惕之色说:“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咱们坐下来谈好吗?我认为你对我说的一定会感兴趣的。”李狄极有绅士风度地为她拉出椅子,等她坐下后,又为她要了瓶果酒。 “我抽烟你不介意吧?”蒂娜点了支香烟,皱着眉头问,“谢谢你请我喝酒,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好吧。”李狄沉吟了一下说,“我叫李狄,是nev公司的雇员,这是家医学研究公司,实际上,我们是对你的基因有兴趣。” “有兴趣?你的意思是你们……” “是的,我们想买你的基因。”李狄看见她疑惑的神色说,“我们知道你患有scid综合免疫力丧失的基因缺陷病。在‘人类基因组计划’实施后,基因病已几乎全被杜绝,你是极为特殊的一只漏网之鱼。大约十万个婴儿中有一个患此病,而这个孩子在20岁后发病更罕见,所以你的基因很珍贵。” “珍贵?”“是的。就医学来说,我们可以通过研究加以改进,从而使下一代更加健康。” “这么说它的确很有价值了。”蒂娜狡黠地眨眨眼说,“不过我不太关心这个。我关心你们肯出多少钱?”“嗯……十万块,包括你的医疗费。” 蒂娜冷冷一笑:“我需要的医疗费就不止十万块了。” “你别无选择。”李狄说,“你没钱治病,而你的病会使你慢慢丧失免疫力然后死去。你又没有社会保险,你只是个有才华却未被发现的艺术家。你需要这笔钱,有它后你可以到太空无重力医院去就诊,你的病只要有钱就能治。我们可以退一步,完全负担你的医疗费,再加付五万元,我可以对这件事负责。你看怎么样?”蒂娜懒散一笑,眼睛有种疲倦之色,这叫李狄的心怦然一动。她说:“你说我能怎样?我只有接受。生命如此美妙,这至少让我能活下去了。” “那我们过几天去律师那儿签约。”李狄忽然感到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像个卑鄙的勒索者,用绞索套住无力反抗者的脖子。而他不明白的是面前这个女孩为什么竟会有这种疲倦的神色,这本是他们周围那些酒客们才会有的神情。他感到内心有种东西被触痛了,讪讪地说:“你的琴很独特,它叫什么?”“七弦琴,流行于中世纪的欧洲。” “我也是音乐爱好者,不过我更喜欢电子乐,你听‘天使’音乐吗?”“当然。”蒂娜露出种敬畏之色,“没人不听他们的音乐。在音乐上我是复古主义,不太热衷电子乐,但与‘天使’同台演出,演奏他们的音乐,则是我的梦想。他们是奇才,会魔法。” “那正好。”李狄说,“我这里正好有他们的智能歌剧的票,明晚六点,世纪碑广场智能歌剧院,你有时间吗?”“当然有,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要知道他们的票可不好弄。就这么定了。” 蒂娜看着他嫣然一笑:“算作补偿,是吗?”李狄微笑着:“就算是吧。” “好,我接受,反正不看白不看。”蒂娜叹了口气,“你们是好人,谢谢你。” 他们走出酒吧,蒂娜拒绝了李狄要送她回家的提议,独自离去了。李狄沿着长街走向一辆火红色的豪华磁悬浮跑车。 二 在世纪碑广场,已有很多人进入剧场了。李狄穿着礼服,正等着蒂娜的出现。歌剧马上就要开始了,他甚至怀疑她不会来了。 当外面的观众已很稀少时,李狄才看见了她。她穿着随意而得体,正站在广场一角四处张望,李狄迎了上去:“你迟到了。” “并不太晚是吗?”李狄叹了口气说:“可我以为你不来了呢,快开场了,我们进去吧。” 智能歌剧院与普通剧院一样,只是演出将在网络上直播。七年前,有一群自称“天使”的年轻人掀起了一场电子音乐革命,人们称之为“听觉风暴”。他们离经叛道,用不可思议的音乐打破了由贝多芬和舒伯特统治的音乐世界,建立了自己的音乐王国,他们就是隐居的国王,而智能歌剧院是国王的魔杖之一。 没人关心歌剧的剧情,人们是为听音乐而来。台上演出开始时,音乐就成了凌驾一切的魔法,伸手一挥就将人们所处的地方变成漩涡般的异度空间,没人能逃脱引力。音乐在这个空间里流动,像浓雾里金色的阳光,所有一切都插上翅膀在阳光里飞翔,被音乐拯救,在天堂中漫游。在这里音乐既是魔鬼,又是天使;既是蛊惑者的靡靡之音,又是救世主的圣灵布道。音响融入你全身细胞,像冰冷却温暖的海水裹着你,直到你忽然发现已泪流满面。 蒂娜就在忽然间发现自己已满脸泪水,她悄悄擦去,但泪水又马上涌出来。令她惊讶的是李狄竟一点表情也没变,不但没眼泪,反而在眼睛深处有一种厌倦之色。 这时李狄问:“你知道曲子叫什么吗?”蒂娜茫然摇头,李狄递给她一张曲目表,上面写着:《星球之声》。 歌剧结束后,他们随人流涌出剧场,蒂娜发现所有人同她一样脸上都有泪痕,只除了李狄。他似乎没把音乐听进去,可他不是说自己是“天使”的乐迷吗?而且无论是谁,只要听了便无法逃脱“天使”的音乐魔网,除了聋子。 他们走出剧场,蒂娜忽然拉住他故作神秘地说:“你还没听够吧?我可以再请你听一场。” “在这里?”李狄疑惑地问,“你要再听一遍?”“不在这里,你跟我来,我们可以走着去。” 他们走在夜晚的路上,轻飘飘的,空气寒冷清冽。 蒂娜喜欢深夜在大街上走,那感觉像自由自在地在跳舞。 城市上空星光闪烁,他们在摩天大楼间穿行,像行进在时间隧道中。 他们的目的地在城市另一头,那里是臭名昭著的犯罪区。他们转过一条街后,来到一片空旷的场地,在场地中央,有许多人围着一堆燃烧的火桶。 “这里是营地。”蒂娜说,“是街头艺术家聚会地。” 李狄不禁感到一阵玄惑,好像来到一个曾来过的梦中幻境。衣衫褴褛的人们围着火桶,边弄响各式各样的古怪乐器边载歌载舞。他们的技术虽不严谨却很流畅,他们说粗话,抽烟喝酒,这是和刚才的歌剧院迥然不同的世界,却让他感到奇异的温暖与激动。蒂娜熟悉地同他们打招呼,拉着李狄的手穿过散坐的人群席地而坐。这里的人们继续欢歌,与“时空”酒吧不同的是,这里为欢乐而庆祝,那里则把伤感和着酒吞下去。旁边的人递给李狄一瓶酒,他扭开瓶盖喝了一口,酒味辛辣呛人,却让人全身都烧了起来。 聚会进入高潮,蒂娜开始弹琴唱歌,所有人都用自己的乐器或歌声为她伴奏或和声,很多人是即兴演奏。 李狄惊讶于他们如此熟练的华彩,任音乐从指间流出。 蒂娜的歌声透明而悠远,每人都浸在音乐的溪流里顺流而下,沿岸风光如画,一直流到灵魂深处那蛰伏许久的世外桃源。 李狄感到泪水从眼中涌出,他忘了自己有多久未哭过了。他深深地注视着蒂娜,目光里似乎有未曾熄灭的火,而且自远古便开始了燃烧。蒂娜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她没了那种懒散不羁的表情,代之以勇敢严肃。 她相信自己的音乐同“天使”的一样美妙,这使她全身洋溢着艺术家的光辉,使她充满自信。 蒂娜的歌唱完后所有人都欢笑和鼓掌,蒂娜冲着一个拉风琴的老人伸出大拇指:“太棒了。”一个黑人又跳上去随鼓声开始跳舞。蒂娜走了回来坐在李狄身边,回眸一笑:“怎么样?”“真的是太棒了。”李狄笑了笑,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掌。他的手很热,他的呼吸有点乱,他的眼睛有种酒后的迷惑与清醒。蒂娜的脸忽然红了,她感到像有只魔手攥住了她的心脏,使它如火般阵阵悸动,让她浑身发热。她轻轻挣脱了他的手,低声说:“我们该走了。” 三 在那场狂欢后的几天里,李狄一直未给她打电话,只派律师送来了那份基因转卖合约。蒂娜忽然才想起他们之间的交易,她签了字。 之后许多天里她都待在家里。她的小公寓家徒四壁,只堆满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古老乐器:十五弦的琴,八孔笛子,羊角状号,蛇皮鼓等等,还有满架子老式唱片。 她开始感到白天的漫长和夜晚的寂寞,百无聊赖地扭开音响收听音乐节目,但她想的是李狄。他坦率、敏捷,身上有着温和与激烈两种不同的气质,他显然来自上层社会,有钱有地位又有教养。而她自己呢?只是个流浪者。是他的什么使她躁动,让她惊异于她皮肤与嘴唇的渴求?她不知道。 这时音响里传出主持人激动而夸张的颤音:“今天我们请来的是——‘天使’的经纪人唐纳德·摩根,他是为‘天使’的新曲作宣传的。请问摩根先生,这次‘天使’将带给世界什么样的风暴呢?”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声说:“这曲子是几天前新谱成的。我敢说它是独一无二的。” “它叫什么名字?”“《水晶心》。” 蒂娜扭大声量,音乐从音响里涌了出来,就像火在风中摇曳,像天使纯洁的羽毛,像孩子梦中的玩具,像宇宙深处跳动的星球……音乐带着纯净明亮的魔力,却显得懒洋洋的,好像已洞悉了整个人生。她完全愣住了,这音乐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可以感到音乐与她完美地嵌合在一起,像精致的机械。从她出生时,她和音乐就连为一体了。 音乐结束后,她仍没从音乐魔网中挣脱。这时电话铃响了,可视屏幕上出现了李狄,他显得有些憔悴:“你在家吗?”蒂娜没有接电话。李狄说:“我留下话来,希望今晚你有时间,我请你吃饭,带上乐器。” 他挂了电话,音像装置录下了他的音像,蒂娜按键把它们洗掉了。 她感到有一个疑团,现在这疑团边缘已渐渐明朗,但仍是模模糊糊。她好像已明白些什么,却并不十分明白,她需要答案。 四 晚上,李狄的车在楼下直响喇叭,蒂娜从窗口望下去,那辆火红色宝马磁悬浮跑车,在幽暗的街角就像颗钻石。 她下楼去上了车,李狄显得有些沉默。蒂娜问:“我们去哪儿?”“魔力俱乐部。”李狄淡淡地说。那是家专供豪商富贾娱乐的地方,出入的人都是百万富翁。李狄把车径直开进停车场,拉住蒂娜向俱乐部走去,沿途无人阻拦。 他们穿过门厅、长廊和螺旋状楼梯,最后进了一间空旷的大厅。 大厅里只寥寥坐了几个人,见到他们也不说话。李狄拉着她一直把她拉上舞台。 “用琴弹奏那天晚上在营地唱的那支歌,我会配合你的。”李狄目光严肃地说,然后他走向舞台一侧,那里有一台大型手势风琴。 这是一种“天使”创造的电子乐器,与古典乐器不同,它直接与计算机相连,是计算机化乐器的一种。它关键基于电容传感,在空间中有许多电极组,当你站在它们中间时,脚下便通上微弱电流,把手放在电极组的间隙时,人便成了导体,信号传过人体跳过极间空隙,这些空隙都被编程,代表不同的音符或音程,当你在其中挥舞手臂时,音乐便会从扬声器中流出来。 蒂娜看了看他,便取出乐器开始演奏。与此同时,李狄也开始演奏手势风琴为她合奏。他演奏的竟然是《水晶心》。 蒂娜此时才发现,两首曲子完美地璧合起来,古老乐器奏出的空灵之音在滚动的电子天幕中翱翔,就像天籁之声。蒂娜感到自己的胃都疼了起来,她忽然明白许多事,为何李狄轻易有“天使”的票?为何他可以毫无表情地听歌剧?为什么他开得起宝马跑车?她感到像是受了骗。 她陡然中断了演奏,目光熠熠地盯住李狄,而后者却回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时一个孤寂的掌声在大厅角落响起,蒂娜看到那是个穿着讲究的法裔男子。他说话时,蒂娜想起了他的声音,他是唐纳德·摩根,“天使”的经纪人。他说:“太棒了,这音乐太有趣了。” 另一个声音说:“这声音会轰动全世界的。” 蒂娜没说话,回过头继续盯着李狄。李狄这时忽然说话了,是对着摩根:“怎么样,摩根,我没信口胡说吧?”“的确很棒,只是有些地方需要雕琢一下。”他径直走到蒂娜面前,伸出了手,“我是唐纳德·摩根,我……” 蒂娜冷冰冰地说:“我从今天广播中听到过你,我知道你是谁。” 摩根收回手,讪讪地说:“我听阿狄说过你,我没想到你这么出色,我们想和你签约……” 蒂娜打断了他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和李狄先生单独谈谈。” “当然。”摩根看了看李狄说,然后他和其他几个人都退出这间大厅。空旷的厅里忽然显得寂静起来,似乎刚才的音乐又在墙角处回荡。过了很久,蒂娜一直不说话,李狄也保持沉默。 又过了很长时间,李狄终于说:“我就是‘天使’之一。” “嗯?”蒂娜冷冷一笑,“你不是什么医学公司的雇员,你骗了我!”“这家公司附属于‘天使’,原则上讲,我并没有骗你。”李狄看着她说。 “可笑吗?我居然带着世界首富去和一群流浪汉跳舞,而他还是世界第一音乐巨匠。” 李狄没有说话,他的眼睛里似乎有悲哀与爱意在沸腾,他等蒂娜说完才说:“我会解释一切的。” “我不用你解释。”蒂娜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怒气,不仅仅是因为受了骗。 “可我需要。”李狄忽然大声说,“我必须解释明白一切,向你从头讲起。”他深深地注视着蒂娜。 五 蒂娜看着他,李狄坐在舞台地板上,燃起一根香烟后开始慢慢诉说:“我大学学习的不是音乐而是生命科学。但我从小就热爱音乐,听过很多世界名曲。可是我没有系统学习过音乐,更不会演奏任何乐器,这注定我不可能成为音乐家。在十九世纪,一个有教养的成年人演奏音乐是件很平常的事,然而现在却不行,因为每个人只能学一件东西。你不能成为音乐大师,就只能去开航天飞机。这世界上只需要工程师和心理医生,没人想要街头艺术家。这是音乐古典主义时代,是《维也纳森林的故事》、《鳟鱼》、《命运》和《革命练习曲》的王朝,图腾就是经典主义。后人成为图腾下膜拜的圣徒,再也写不出作品可以逾越贝多芬和肖邦的音乐神话,也没人敢去宣战。” “可你们做到了是吗?”蒂娜幽幽地问。 “是啊,‘天使’做到了。我们一开始并不敢挑战经典,我们只是发明了计算机化乐器,使每个人都能参与演奏,电脑负责技巧与演奏部分,人们只需控制情感与艺术表达方式,如节奏强弱力度等,这使没有音乐细胞的人也能用音乐来表达思想。但人们嘲笑我们,他们拒绝接受新生事物,他们仍膜拜几百年前的东西,那些东西已让他们创造不出更好的艺术来了,他们就像抱着让他们僵死的浮冰。” 蒂娜叹了口气说:“你说话太偏激了。” “是很偏激。但你想像不出那时我们受到的打击与谩骂,直到后来我根据大灭绝理论写出了第一首曲子。” “大灭绝理论?”“全称为科勒大灭绝理论。”李狄说,“二十世纪末期,有位科学家科勒提出了一种关于种群灭绝的理论。他认为是恒星塌缩而产生的大量中微子簇引发的,恒星坍缩如发生于距地球20光年内,大约每一亿年一次。每一次塌缩就将产生能在原子核与电子之间任意穿行的中微子,如果在一个方位穿过地球足够多,则会与活组织中的原子核相撞,使原子核碰撞反弹,将在每千克活组织里产生22000次反弹,每次反弹可在一条10纳米长的途径储存下1000多电子伏能量,这将挫伤dna,产生基因突变。以后这些突变基因每一个将产生12个恶性细胞,引发一个肿瘤。在生命初创阶段,这种影响就潜伏下来,在几亿年生命进化过程中连锁反应,最后衍生出各种疾病,恐龙就死于这种影响引发的大规模癌流行病。它们就是基因大厦底层的塔柱,原始基因缺陷使它已经出现裂纹,其它所有基因病包括遗传病都是它蔓生出的。这理论予我启发:它无疑是人类基因的一大共性,于是我开始按基因作曲。” “基因作曲?”“是的。人们对音乐的爱好源于基因的音乐性特征,当优美|旋律使你感到悦耳动听时,正是这段旋律与你的基因啮合,如齿轮般让你全身谐振起来。然而每个人基因都不同,你无法写出一段旋律让所有人感动,贝多芬也不行,总有人唱反调。直到我发现科勒理论所蕴含的道理:所有人只是在基因的缺陷上才拥有共性,于是我开始按基因的音乐性特征作曲,你总有残缺的齿轮将砌合在旋律中,因为旋律本身就是所有人共有的原始病态。蒂娜不可置信地盯住他,说不出一句话来。李狄接着说:“基因本身就是最合理最合谐的音乐结构,所以我们根本不必考虑调式和织体。我们借助计算机,让电脑从dna迷宫筛选出最具病态特征和旋律性的一段,根据特殊编程组成乐段,再加入节奏和强弱,就成了最能震撼人心的旋律。” 李狄吐了一口烟雾继续说:“这种作曲方式在二十世纪就有人采用,据说一位日本基因作曲家根据胃癌的基因所写的音乐曾让听众无法忍受音乐的蛊惑而悲痛自杀了,因为这些原始基因太过凄惨恐怖,那是人类最阴暗的声音。它们无法流传,是因为作曲者无法控制音乐,音乐借他的手从基因封印中逃脱,就像恶魔。然而我们的作曲方式要成熟得多,我们采用智能歌剧形式使音乐在网络上传播,让人们参与作曲和演奏,积极的、乐观的、坚强的……这些情绪化的东西会被我们在网络上的情绪传感器探测,在计算机里影拓出这些情绪后支配的基因,再融入音乐中,使音乐适合所有人的需要,成为最棒的音乐,而这一切只需计算机和基因。” 李狄眼睛里的火花渐渐熄灭,他低声说:“你现在明白了那天的歌剧为什么叫《星球之声》了吗?你也明白我们写的《水晶心》就来自你的基因。”蒂娜默然不语,她明白了所有一切。她和《水晶心》本就是一体的,而她和李狄呢?他的脸在烟雾中竟那样遥不可及。蒂娜看着舞台一角摆着一只计算机化乐器:超大提琴。那是重金属吉它与大提琴的混血儿,它的样子就像桀骜不驯的灵魂从僵硬的茧中蜕出升华,它的颜色就像黝黑的皮肤中流出的火热鲜红的血。它多像这群“天使”啊!一群受伤的孩子离经叛道,迫切地想登上梦的顶峰,迫切地想蔑视经典,然而他们选择的是怎样一条道路啊!李狄继续说:“自从‘人类基因组计划’后,有缺陷的基因越来越少了。我们在世界找寻各种各样古怪的基因病,就像寻找宝藏一样。” “就像我?”蒂娜淡淡地问。 “没错。”李狄沉默了一会儿,“不过自从我听了你的音乐后,我认为你极有才华,摩根也这么想。我希望你能加入。” “加入‘天使’吗?”蒂娜的态度依然很冷淡。 “是啊。”李狄忽又兴奋起来,“这样我们可以携手合作,我们……我们就能在一起了,我们可以建立一个自己的王国。” “这已经不太可能了。”蒂娜疲倦地一笑。 “为什么?”“你想知道为什么?那好,我也可以说出我的看法。”蒂娜说,“你们的确有才华,你们使贵族的音乐平民化,让每个人都能享受演奏乐趣。但从这一方面说你们只是工程师,不是艺术家。你们像一群受到误解而气坏了的孩子,受到商业的蛊惑,迫切地要成名,要反叛那些瞧不起你们的家伙。你们走上了成功的捷径,那却是艺术的悬崖。你们追求病态的东西,只不过用技术手段把它罩上华丽的外表,但本质仍是病态。这样就迎合了这个城市的需要,这世界像一部永不停歇的机器,在这里生存的人们有80%像时空酒吧的人一样都患有幽闭恐惧症、心理压抑、城市病、机器病、电子痉挛和程序病,你们的音乐正啮合了这些病态。就像时空酒吧,为每个人出卖灵魂麻醉品和迷幻剂,让他们暂时逃避现实,但永不可能把他们从病态里拯救出来。” 李狄看着她,后者却愈说愈激动:“你们的音乐就像鸦片,就像宗教,你们的艺术没有美的灵魂,有的只是病入膏肓的骨架,以病态为美,就像是哗众取宠,只是丑角,不是艺术家。” 李狄无言地看着她,她忽然像个战士,在捍卫自己的理想,为艺术而战。他想起很多年前他自己也是这个样子。 蒂娜收拾好乐器,懒懒地一笑:“我虽然不一定是艺术家,但我有艺术家的骄傲。”她转身要走,李狄忽然抓住她的手,他还是没有说话,是否是因为他已无话可说?蒂娜看着她,目光中似乎还有余温,她说:“你那天在营地时会流下泪水,证明你还没有完全堕入到商业的深渊里去。你只是个迷路的孩子。”她忽然在他额头上亲了亲,低声说,“再见。” 蒂娜挣脱他的手,向门口走去,忽然回头向李狄笑了笑:“下个月我去太空城医院作手术,你们必须付清医药费,还有你得快把那五万元寄给我。这对你们也许微不足道,但对我这个穷光蛋来说却是一大笔财富。” 她转身走了出去,李狄望着她的背影,不由感到一阵心痛。他们像两个平行的世界,擦肩而过,只擦出一些电和火光,却永不会相交。他们相互依恋,都带着艺术家的激情和冲动,却理智地互道再见,像陌路人。他看着她,她一直向外走去,没有回头。她说得没错,她有着艺术家的骄傲。而他自己呢?李狄把烟扔在地上,默默地注视蒂娜的背影,轻轻说:“再见!” 蒂娜走出那家俱乐部,她一直不回头,她知道李狄就坐在那儿,像个受尽伤害的孩子,等着她回头看。但她必须向前,像个战士一样勇敢,他们毕竟在不同的世界。 她深吸口气,夜风冷冽,她挺起胸膛,走进了夜色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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