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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我说:你不过是尘埃。 我回答道:我是尘埃,但我能在天空中自由飞翔。 走到公寓门口,我看了看表,从车站到家花了十分钟。平时的记录是十五分钟,不管你是否承认,数字有时确实能说明很多问题。 电梯十点半就关闭了。当然,从我付的房租来看,也不能奢望在半夜回来还有管理人员严阵以待。我只好从楼梯向我那位于十二楼的一室一厅作最后的冲刺。 当我终于平安抵达自己的安乐窝时,却发现门口和平时不太一样。写着“欢迎回家”的擦鞋垫和漆成土气棕红色的铁门依然故我,只是门前多了什么。如果用我被工作狂轰乱炸后幸存的思维能力来表述的话,那是一名年轻男子,打着一丝不苟的斜纹领带,手提黑得有不祥之感的考克箱,正对我报以微笑。 “你不觉得请陌生人进屋是一种不慎重的行为吗?”男子在沙发上坐定后,似乎是很随意地问我。 “你不是说有事要谈吗?”我递过一杯水,在他对面叠起三个坐垫盘膝坐下,“而且,你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 他笑了。我很少看到这种孩子一样透明的笑容,这才注意到,对方有一双奇特的眼睛,清澈得好像全无一点心机,却又不时闪过一丝狡黠。堪称商业资本,我困倦地想。来客从名片夹中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我拿起来看了看。如果此刻有撒旦在耳边问我有何愿望,我肯定会选择大睡一场。名片上的字在脑海中列队走过,但我无法明白那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几乎睡了过去,直到一个声音叩击着我迟钝的意识…… “你一定听说过有关我们的事,我就不多说了。如果你同意,希望你能参加我们的工作,这是第一期的酬金。” 我看见一个信封被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一公分厚的纸币该有多少张呢?我想了一会儿,仍然不得要领。我没有动信封,呆呆注视男子的脸,他正像电影中的撒旦那样优雅而不无神秘地一笑。接着,我听见自己如同被催眠的声音:“你要我做什么?”“不是我,而是我们,”男子纠正道,“只是想请你做一些心理方面的实验,你知道,我们是干这一行的。” 我再看了一眼名片,这回看清了,没错,他们是干这一行的。就像过去时代的象征是苹果和微软,他们的白色标志在这个世纪的每一个角落闪动着光芒。他们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人工智能,用方便舒适换取人们的钱袋。不过,我仍然不明白,什么实验会这么值钱,而且,为什么这个馅饼居然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脑袋上?对方好像读出我的思维般说道:“你是电脑从十万人的资料中选出来的。毕业于计算机专科学校,二十五岁,未婚,从事信息调查工作有三年,之前靠为商业期刊写广告文章为生。个性应该属于理智型,业余爱好是登山……还要我再往下说吗?”简直是一篇拙劣的征婚广告,我叹了口气,直视他奇异的双眸,“能说明一下是什么样的实验吗?”“是非常简单的实验,”男子含笑答道,“你只要睡一觉就可以了。” 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只要睡一觉就可以了。十二小时的睡眠换取一百张崭新的一百地,我不知道换了你是否愿意。反正我是抱定了鸟为食亡的决心,即使知道前面只是个外观漂亮的陷井,本质上与这个世界上其它形形色色的陷井并无不同,而且掉下去很可能会摔断脖子,我仍然百分之百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还以为自己英勇得很。 睁眼醒来时,首先看到灯光。陌生的乳白色灯柔和明亮,一动不动地悬浮在我的头顶。我努力回忆自己身在何方。——这里不是我的家。意识到这一点时,我觉得冰冷的气息在皮肤表面蔓延开来,而当我发现一个人影正默默低头注视着我时,冰冷就变成了恐惧。我就像发现自己被放在解剖台上的青蛙好样瞪着他看。 认出是那个目光清澈的男子时,我多少松了口气。记忆一点点回到我的脑中:这里是哪里,以及我为什么在这里。我突然觉得疲倦不堪,也许是因为睡得太久的缘故。 “结束了?”我慢慢坐起身来。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请协助我们继续第二期的工作,”他停了一下,“你为什么不问实验的目的?”“如果我问,你会据实回答吗?”“我想不会。” “我也这么想。” 回到家,门前站着老克。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他扶住我的肩仔细看我。 “你的脸色很不好,病了?”“没事,有点累。” 开门进去后,老克一眼就看见了茶几上的一叠纸币。他没说话,到厨房倒了两杯水。 “冰箱是空的。你还没吃过饭吧?”我的胃忽然如梦初醒地发出抗议的咕噜声。“我记得上一次吃饭是在昨天中午十二点钟,离现在正好二十四小时,”我歪在沙发上无力地笑了笑,“放心,二十四小时饿不死人的。” 吃过老克做的美味的炒饭,我尽可能客观地把昨晚到今天的事讲了一遍,简直是天方夜谭,讲述的时候我不由得想。天文夜谭的奇妙之处,在于善良勇敢的人必然会最终得到幸福。要是这一切真的是天方夜谭就好了。 他沉思了很久,脸上既无笑容,也没有不快的痕迹。“我只有一条小小的忠告。”“请讲。” 他静静地看着我,黑眼睛里有种很让人感动的神情,“以后别再让陌生人进屋。”我做了恶梦。 梦中出现了我自己。两个自己。就像面对镜子却发现镜子里的人影开口说话。另一个我冷笑着伸出和我一模一样的左手,手背上有登山留下的伤痕,那只手笔直向前伸,有什么在空气中破袭开来,啪的一声。 我发现破袭是我自身。我像镜子一样应声而碎,面孔四肢纷纷下落。我在崩溃成无数碎片时真切地看见另一个我的笑容。她笑起来像我一样在左颊漾起一个酒窝。 我浑身冷汗地惊醒过来。 我的工作是将调查员取得的数据资料在电脑中汇总分析,并不是特别有趣的工作,薪水也不很高。除了特别忙碌的一些日子之外,基本上闲得百无聊赖。这种时候我喜欢一个人溜出来在街上走。 就像今天。天气好得无可挑剔,满街阳光的味道,我闲闲地坐在路边咖啡店的圈椅里眯着眼看过往的男男女女。 我没告诉老克我还要参加第二期的实验。这样做也许不对。但我仍然觉得不告诉他比较好。打斜纹领带的那小子说错了,我的个性并非冷静,而是冷漠。一点儿冷漠,一点儿温情,还加上几分疯狂,我想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也在这儿喝咖啡。他长得苍白纤瘦,漠然注视眼前的城市风景。我觉得自己曾在某处见过他,或许仅仅是我的错觉像这样的男孩子的身影在我的学生时代的断片中徘徊,那是过去的时代,那时我们年轻,满怀憧憬,为电脑程序的魔力而激动不已,认定自己必将有能力改变人类的生活。那是一去不复返的时代了。 我像老年人一样沉溺于自己的思绪,注意到时,喝咖啡的男孩已经在刺耳的煞车声中倒在地上。我发誓,他千真确是自己撞上去的。 目睹那场事故以后我一直情绪低落。那不是你的错,老克说,这个城市里每天都有人自杀,你只是正好在那样的时间位于那样的场所。看到死亡绝不是愉快的事,可你应该振作起来。 这自然是正论。但世界并非总在理论的轨道上运行。我仍然满脸末日表情去上班,同事讲笑话时都不自觉地避开我。 休息日我又到他们那儿去了。上次来时没注意,大厦真是气派不凡,与我住的陈旧公寓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的工作报酬甚至更丰厚一些,内容与上次不同。我也因而明白了这世上还真有恶梦成真这回事。 我闭着双眼躺在一张像手术台的床上。床是用光滑的金属做的,但出奇地舒适,流线型的表面恰到好处地支撑着我的身体。唯独金属冰凉的质感让人有一丝不安。 床缓缓地滑动起来。平稳无声。即使闭着眼,我也感觉到自己在缓缓移向某个黑暗的场所。终于,眼睑上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光亮。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彻头彻尾的黑暗之中。这黑暗是如此彻底,没有颜色没有声音,在我身旁凝滞成可怕的虚无。简直就像宇宙最深处那深不可测的黑暗。 我看不见自己——当然看不见的。这样一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溶化在黑暗中。为了确认自身的存在,我想抬起手,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动弹,连一个手指也动不了。在这样无尽的黑暗里,人会有许多奇怪的念头。当我明白自己如同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标本一样定格在黑暗中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已经死了。存在于这里的只是我的意识而已。哦,原来死就是这么回事啊,我在心里自言自语。我甚至还微笑了一下。然而众所周知,微笑是活人的专利。所以我马上又恍然大悟:我并没有死。 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并不是通常那种振动空气的声波,我明白无误地感觉到它仅仅存在于我的脑中。声音说:你除了这些无聊念头,就不能想点别的吗?这种腔调我很熟悉,我本人就常这么损老克。更要命的是,这个声音既不悦耳也不难听,正是我的语声。 “你是谁?”我问。 “我是你。” 我沉默了一秒钟,“如果你是我,那么我是谁?”“你是我。” “究竟谁是谁啊?”“很简单,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声音轻轻地笑起来,“我拥有你的一切。智力,性格,还有回忆。连同你意识不到的,不愿想起的,我都替你记得清清楚楚。” “这好像不太好玩。”我注视着黑暗尽可能淡淡地说。胃里好像顶了一块石头,这种情绪人们通常称之为自我厌恶。 “或许不好玩,只是有点奇妙,”声音说,“我是更高级的你。你的坏毛病我统统没有。你有过理想,却只是一天天虚度;你喜欢山,但又不肯远离城市;你从不正视自己的情感,对老克总是若即若离,这样下去你肯定会失去他。总而言之,你是个失败的存在。” “那又怎样?”“反正与我无关,我关心的是更重要的事。我只关注人类的生存本身。” 这样的话我也曾经说过,我在心里自言自语。 “但你没有去做,不是吗?”声音接口道。自己的思维被人偷窃本身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更何况还有这样一个家伙在脑袋里喋喋不休。当然,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 “我还想更多地了解你。”声音一本正经地说。 “为什么?”“为了成长。”这句话后,一切又回归了寂。 我开始陷入到自己的回忆之中。往事像潮水般涌来,很快淹没了我,使我几乎无法呼吸,那里面有快乐,也有忧伤,还有我不愿想起的一些人和事。我在记忆围成的迷宫中行走,哪儿都没有通向现实的出口。我能感觉到那个自称是我的幽灵就蛮伏在侧,屏息默默注视着我和我所有的过去。 我渐渐感觉到一种类似于窒息的痛苦,人不可能在“过去”的漩涡中生存。这样下去,“现在”必将会像梦中的我那般分崩离析。 就在这时,灯亮了。 有人从我头上取下造型精巧的电极。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活动一下麻木的身体。一抬头,正遇见一双清澈的眼眸,眼的主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这种眼神我并不陌生,老克常这样盯着我看,那意思是:我真不明白你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那以后的每个周末,我都到他们那里去工作。家里的书桌抽屉渐渐成为纸币的生存空间,我也懒得去配锁。要是老克看到,一定吓得脸色煞白,以为我抢劫了银行。 这实在是一种疯狂的行为,或许我甚至已经疯了。但是,而对不带一丝矫饰的自己,面对与自己血肉相连的过去,是痛苦,也是狂欢。另一个我如同一剂精神吗啡那样吸引着我。我在现实与虚幻中穿梭,脸色日渐苍白,眼神也变得虚无。老克说,你一定是生病了。 后来有一天,他们中的那个人邀我去喝茶。 我们坐在我常去的露天咖啡座,在黑咖啡的香气中随意地聊着天。 “你一点儿也不像科学家。”我笑道。 “我确实是事务人员。”他说,“有人搞研究,就必须有人跑腿。” 我们默默喝了一会儿咖啡。 “你为什么同意参加这一切呢?”他突然问。 我迟疑了片刻,“是啊,为什么呢。最初是因为对所谓高科技的一点好奇心,而且报酬又委丰厚……” “那现在呢?”“我一直梦想拥有一间小酒吧。有书籍和音乐的那一种。本来以为只是想想罢了,现在看来,也不是不可能。” 他凝神看着我,好像想从我的眼中寻找什么。“可是,你会为此付出代价。”他低语道。 这句话听起来很不吉利,仿佛一句看不见的诅咒突然飘落在我的头上。我用手掠掠头发想把它抖开。就在这一刹那,有什么轻轻触动着我的神经。 那一天我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上。那个男孩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死了。他的脸我曾在某处见过,在哪儿呢…… 我突然记了起来,我曾在他们的大厦和那男孩乘过同一部电梯。 这一发现使我感到寒冷。我看着咖啡的白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万丈绝壁之上。大风呼呼地从我耳边掠过。 “你认为总有一天我会忍受不了而自杀,是吗?”他看向我,长叹一声:“我早就在想,你究竟是太过聪明,还是太过白痴?”“听说过SMAX吗?”他问我。 “那是什么?”“你不是学计算机的吗?”他摇了摇头,“算了,我来简单说明一下好了,就是和你,不,是和所有实验对象的思维对话的机器。不过,称它为机器太不恰当了,所以给它取了名字。” “什么意思,这个名字?”“你还有心思问这个?”他略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SAM是‘幻影思维化身’的缩写,X表示它象征未知的一切。一年前完成硬件构造,那以后我们一直在不断使它成长。” “成长?”我想起“她”说过类似的话。 “是的。SMAX具有学习的能力。就拿你参与的实验来说,也是它的‘课程’的一部分。在读取你的记忆资料之后,SMAX以梦的形式刺激你的脑。当你在梦中回顾过去时,它和你一起经历这一切。就像你从小长到大一样,它在你的岁月里成长,获得经验、理解力与观念。在其它人身上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我们可以说,借力人类之力,SMAX逐渐人格化。也就是变得更像人。” “我明白了。”我说,“这就是所谓的神经网络计算机。在我的大学课本里出现过的未来神话。可是,你们花费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就只是为了使它像人类吗?”假如成为像我这样的人类岂不是血本无归,我在心里说。 “不是像,是超越。你可以这样设想,如果你除了现在的属于人类的情感与思维能力,又拥有每秒能做一亿次运算的超级头脑,你会成为什么?”“怪物。”我说。 他不理会我的回答,继续说道,“SAMX现在还只是半成体。你扎认识的也只是它的一小部分,真正的SAMX融合了很多人的思维,对世界的认识比任何单个个体要全面得多。说起来,如果仅仅是运算能力,它与过去的巨型计算机相比并无太大差别,但它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头脑,它能思考、判断、识别、理解,与人们交谈,讨论问题。当它真正完成时,它也许会是这个星球上最有智慧的存在物。它的智慧将为人类做到我们单凭一己之力所做不到的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情感外感。他有点激动,一双黑眼睛亮极了,仿佛那里面装满了他所说的“未来”。这可能理解,我想,可是,喂,我只想知道我会不会死罢了。什么“幻影思维化身”,与我又有何干!“不过,SMAX并非没有缺陷。”他沉思着说,“不知为什么,与它进行思维对话的人都渐渐陷入了自身思维的死角,滋味想必很不好受。一年以前,当第一名受试者自杀时我们认为是偶然,可相同的情形陆续不断地出现,简直就像恶鬼附身一样。” 他喝了口咖啡,“为此我们研究了很久,但仍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人一个接一个死。酬金变得很高,所以总能找到接替者,后来的事你也知道。顺便说一句,你竟然能坚持这么久,可以说是奇迹了。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组研究你的那部分资料,想找出你存活至今的原因——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 “我不介意。”我有气无力地说,脑袋有点乱,事实听起来一点儿也不有趣,这不是天方夜谭,而是我的生活,我的生命。目前惟一值得安慰的,仅仅是我此时此刻仍然活着这一事实。 我坐在路边咖啡座的圈椅里就自己的死亡考虑良久,得出一个结论:“那个实验,现在退出也来不及了,对吗?”“有的人中途退出了,但结果……都一样。”他神色不变地说。 “也许是为了这个世界,也许是为了我们自己。不管为了什么,已经不可能停止了,就像过去造原子弹的那些人,人类的求索一旦开始前进就不可能后退。” “如果你们成功了,这世界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真想看一看。”其实我想说的是,真想活到那一天。 “我说,”他愕然道,“你就不能稍微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吗?你真的很有可能面临死亡,绝不是开玩笑。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懂得照顾自己,随随便便让素不相识的人进屋,也不问什么就答应莫名其妙的工作——像你这样是无法在这世上生存的。” 我微笑:“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我送你回去。”末了他说。 “不,我还想一个人再坐一会儿。可以提个问题吗?”“请讲。”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有负疚感?”他沉默良久。 “我想不会,带着负罪感是无法继续生存的。但我会永远记得你,因为你的的确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他说完,用力握一下我的手,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坐在原处很久很久。太阳落下去,路灯与霓虹渐次亮起,世界一如往日,繁华又寂寞。如果我从此消失,世界仍将一如往日。 其实我并非不害怕。我只是不想显得脆弱。 我又想起自杀的男孩,与阳光下的街。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那天的阳光真的很灿烂。要是我,决不会在那么美丽的日子死去。我还有想读而一直没能读的书,向往的高山,开酒吧的梦想。 还有老克。 不,我不想死,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不想独自滞留在黑暗之中。我对着空气中看不见的另一个我高声说:你说什么了不起,你只不过是我的拷贝。如果你是机器,就必然有弱点;如果你昌我,就更不可能完美无缺。你并不想杀死我,因为你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死,你更不会明白什么是生。所以,我不可能会输给你。我固然有缺点。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但我真切地活着,而你没有。 我要打败你,并且活下去。 又一个周末。 我在下班回家途中买了一大堆东西。老克和我都爱吃的食物,书,CD,几件摆设,一条长得离谱的鲜红色围巾。抱着几个商店的购物袋,我几乎在挤进公寓窄窄的门框。我一边听音乐一边打扫房间。迭厨具时电话响了。 “明天我和一起出去吃饭,怎么样?”视屏上的老克看上去心情很好。 “不想去,”我故意逗他,他果然认真地着急起来。我笑了,“我比较喜欢你的手艺,来我这里做吧,我买了很多好吃的呢。” “好啊。” “我明天可能会出去一会儿,钥匙给你留在信箱里。” “嗯……你今天好像比较有精神了。” “喔。” “我还在上班,先挂机了。” “老克。” “什么?”“没什么……明天见。” 屏幕上的老克消失了,我继续大扫除。干完后坐到镜前准备化妆,镜中映出一个双眼莹莹有光的女子,我略略一怔。自己曾一度拥有过这种顾盼生辉的眼神,那时我以为世界广袤无边,可以任意翱翔。终于不知何时,双眸中的光辉失落了。我本来以为再也无法将它寻回。 我仔细地化好妆,觉得自己很过得去。穿上平日的黑色长裙,同色的长风衣,把崭新柔软的红围巾在脖子上松松绕了个圈。我缓缓踱到门口,转身环视这间不足十八平米的房间。一切都散发出熟悉的气味。亲切而又伤感。 我想了想,又回到茶几旁俯身写了张字条:“克:我一定会回来吃你煮的美味,等我(不许偷吃)。还有,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比任何人都更为重要。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12.23.21:00PM” 我快步走出家门。外面是夜,有风。 “你还是来了。”他说。 “是啊。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傻。” “不,当然不……祝你好运。” 我再度沉入黑暗。 “你真的以为,凡是我懂的,你必须就明白吗?”“你想说什么?”声音问。 “举个例子好了,飞翔。” “鸟儿会飞翔。人类借助机械也能飞翔。你还想问什么。” “你真的不记得,还是仅仅无法理解?”“什么意思?”“还记得吗?我五岁的时候,因为想要飞,从很同的台阶上跳下来,摔破了头。在我哭泣不止时,父亲说过什么?”“看见那群鸽子了吗?”声音思索着说。 “你看那鸽子,让你的心和它一起飞吧。鸽子能飞多高,你就能飞多高。”我接下去道。 “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我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注视天空中的鸽群。我努力地想像自己正和鸽子一同,一同在高高的蓝天里飞翔,奇怪的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真的感觉到了。” “感觉到什么?”声音急速地问。 “飞翔。”我说,“那是飞翔的感觉。可惜我无法用语言告诉你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因为那只昌我的心所做的梦。尽管你认为我的心笨重无用,可它仍然能在风中随鸟群一起飞上高空。” “……” “你让我看到了我的过去,那也就是你的过去。现在该我让你触摸一下真正的回忆了。”我说,“试试看,好吗?开启你的输入系统。” “这些资料……我已经有了。” “你不想知道什么是飞翔的感觉吗?”“你真的能做到?”另一个我问。 “如果你真的是我,就一定能感觉到。”说着,我在黑暗中闭上双眼。往昔时光的声音,气味,欢笑,泪水,鲜明地掠过我的心。那是我的过去。 我想让你理解这一切,如果可能的话。我在回忆的梦境里轻声说。 你……能明白吗?声音没有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注意到时,灯已亮了。周围的人各自忙碌着什么。我自己取下电极,穿过大厅走向电梯。没有人阻拦我。 他匆匆走了过来,“我送你出去。” 在电梯里他一言不发。到门口时,他研究性地注视我的脸,像不寻觅天亮前最后的晨星。 “你究竟做了什么?”我胜利地微笑,并不回答。“她怎么样了?”“它的状态很奇怪。SAMX从未出过任何故障,现在突然对输入指令拒绝反应。毫无疑问仍在运转,可是却完全失控了,我们只能推测它陷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运算。” “如果是死循环,把它关掉再重新启动不就行了?”“没那么简单。”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我说过了,SMAX不是你所知道的存贮程序型计算机。它是一个头脑,对头脑而言,关闭就意味着死亡。” “既然她是头脑,又怎么可能会死循环?那只可能发生在机器上,”我含笑说,“给你一个提示好了,她在做的可不是什么无限循环的运算。只是非常非常接近于无限罢了。如果运气好的话,她说不定最终能找出答案。” “你果然知道。”他看着我发出一声叹息。 我们站在铺满花岗岩的大厅里,默默注视落地长窗外的草坪。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终于说:“我想问你一句话。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 “你问吧。” “——它究竟在做什么?”我看着窗外。 “我想,她可能正在思考某个真正重要发问题。” 我来到街上。夕阳正在下沉,大厦的玻璃幕墙上闪动着它巨大的橙红色投影。城市在这一刻明亮而又沉静。我一个人在人群中慢慢走着。红色的围巾暖暖地贴着我的耳际飘扬起来。风中传来“铃儿响叮铛”的乐曲声。 对了,今晚是圣诞夜,我忘了给老克买圣诞礼物。 不过这并不重要,我抬眼望望天际残存的夕阳,它以最后的光温暖着我的双眼。我知道家里会有酒,有音乐,和香极了的饭菜。老克在那儿等我。 我迎着风加快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田肖霞,天蝎座。一九八0年生于云南,一九九四年迁居上海。 生活二三事:与好友聊天,散步,编辑序,写小说。聊天纯属消耗脑细胞的非创造性行为;独自散步的往往迷路;编出的程序七零八落,频频死机;至于写小说——就像在巢中跌跌撞撞展翅欲飞的雏鸟,很有可能大头朝下栽到地上。 然而从中获得的是快乐。因为每一只鸟儿,不论能不能飞,心中都有一片蓝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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