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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爱情



王晋康

  “路透社爱丁堡3月31日电:据爱丁堡罗斯林研究所透露,自从多莉羊克隆成功的消息公诸于世,一个月来,该所已经接待了500多名要求克隆自身的申请者。不言自明的是,这些申请者绝大多数为女性,年纪大多在40岁左右。她们希望用最新的科学手段追回自己已经开始残败的韶华。
  “维尔穆特重申了他绝不参与克隆人研究的决定。但该所的迈克尔·格林教授——他是该研究小组内仅次于维尔穆特的科学家——声称,克隆人技术已经‘毋须研究’了。人类和绵羊同样属于哺乳动物,在上帝的解剖学中,两者的生殖方式并没有生物伦理学家所期望的根本性的差异。换言之,克隆人技术已经是一只熟透了的苹果,不可能让它永远吊在空中。既然不可避免,倒不如让严肃的科学家来首先揭开这个魔盒。
  “他说,当然他不能一下子复制500个人。他已对申请者作了仔细的甄别,选中了一个最漂亮的幸运者,她的名字将在明天的泰晤士报上公布。”
  第二天,泰晤士报的销量猛增了20万份,即使没有提出申请的人——大多为女性,他们都注意到了昨天的消息中用的是‘她’而不是‘他’——也急不可耐地、仔仔细细地翻遍了该报的一百多个版面。
  失望的读者纷纷打电话质问罗斯林研究所。该所在长达四个小时的沉默后尴尬地承认,格林教授已经不辞而别,于4月1日凌晨偕同女助手凯蒂·爱特去澳大利亚旅游。至于所谓的幸运者,请读者注意格林教授所说的公布日期——4月1日。发言人承认。这个愚人节的玩笑未免过头了一点,但格林教授与记者的谈话纯粹是私人性质的,与研究所没有关系,而这位教授素来是以性格狂放、行事无所顾忌而闻名的。
  发言人还指出,大部分申请者,尤其是女性申请者并没有真正弄懂克隆技术。即使克隆人能够出现,她也不能帮“原件”追回已逝的青春。因为新个体虽然与供体有相同的容貌和身体,但她完全是一个新人,她并不继承供体的思想和感情,比如说,爱情。
  在与记者的谈话中,这名男发言人隐晦地嘲笑了“女人特有的浅薄浮躁,追逐时尚”。这个愚人节的玩笑使申请者们多少有些尴尬,但她们最终都以女性的处事方式一笑了之。
  只是在两年后她们才知道,那个天杀的格林教授倒真是同世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个事件的披露得益于一个细心的堪培拉时报记者伯顿。当时他仔细查阅了3月31日至4月2日所有进入澳大利亚的旅客名单,没有发现格林的名字,他和他的秘书凯蒂从此失踪了!伯顿从爱丁堡的朋友那儿获悉,凯蒂是一个火红色头发的漂亮姑娘,她向自己的导师奉献了火红的才华和火红的爱情。但格林出生在一个虔诚的天主教世家——他本人倒并不笃信上帝——受教规的约束不能同发妻离婚。他只能同凯蒂保持着秘密的恋情。记者伯顿有猎狗般的嗅觉,立即嗅到这里面一定有精彩的内幕。他对两人穷追不舍,一直到两年后,他终于在南太平洋的皮特凯恩岛上找到了两人的踪迹。
  在两年隐居之后,迈克尔和凯蒂很高兴地接受了伯顿的采访。在该岛一座秘密实验室的试管、质谱仪和分子离心机的背景下,两人喜气洋洋,各自抱着一个刚过周岁的婴儿:小迈克尔或小凯蒂,或者按以后形成的正式命名法,迈克尔一2·格林和凯蒂一2·爱特。其中,迈克尔。格林是迈克尔一2的兄长。”父亲,与凯蒂一2毫无血缘关系;凯蒂·爱特是凯蒂一2的姊姊。”母亲,又可以说是迈克尔的养母,因为是她提供了自己的两个卵子,又用子宫孕育了并非兄妹的这一对双胞胎。这里有一点小小的镜像不对称。不过,在伯顿的这篇报道问世时,还没有一个人、甚至最敏锐的科学家认识到这点镜像不对称的含意。
  “格林教授无疑是一个勇士,或者是一个狂人。他当然知道,在全球性的对克隆人技术的严厉态度中,他公然违抗科学界的戒律,意味着他将从此被主流社会所抛弃。”伯顿写道,“但他坦言并不后悔。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凯蒂说话不多,给笔者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双湛蓝如秋水的目光,深情、虔诚、炽烈,始终追随着情人,就像童贞女在仰视着那稣。我想,为了这样的爱情,无论犯什么样的重罪也是值得的。我真诚地祝愿,这种真挚的爱情在一代代的复制过程中能永远延续下去。”
  伯顿极富煽惑力的报道改变了世界,推倒了克隆人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发了此后世界性的克隆狂潮。一些疯狂的富婆竟然克隆了成打的新个体,也有不少男人不让中帼,参加到这个行列中去。各国政府被迫迅速制定了新的法律。这些法律不得不承认了克隆人的合法性,但严格限定每人只能克隆一份,违者则将“原件”销毁。
  此后幸而未出现科学家们所预料的人口爆炸,因为在克隆人口迅速增加的同时,自然繁殖方式更加迅速地衰亡。还有一点是人们所料未及的,那就是男性克隆人数的变化趋势,在前30年内它还与女性克隆人数保持着同样的上升势头,但30年后就急剧地衰降了。
  85年之后。
  凯蒂5乘私人飞机越过浩瀚的太平洋,回到皮里凯恩岛的住宅。机器人成吉思汗打开房门,彬彬有礼地问候:
  “你好,我的主人,旅途顺利吧。”
  “谢谢,旅途很顺利。”
  凯蒂5在成吉思汗的帮助下脱掉外衣,她踢掉皮鞋,松开发卡,让火红色的长发垂泻而下。然后她坐在拟形沙发中,享受着沙发的按摩。成吉思汗走过来问:
  “主人,这会儿你想进餐吗?”
  成吉思汗的外貌是男性化的,酷似600年前那位鼻梁扁平的叱咤世界的男性君王。在如今的孤雌社会里,使用拟男性的机器人已是富家时尚,取名也多是凯撒、亚历山大、成吉思汗、拿破仑这类男性君王,算是对当年的大男子主义世界来一点小小的报复,开一个谐而不谚的玩笑。凯蒂5说:“好,准备晚饭吧,你通知我丈夫一块儿进餐,我已经八个月没见他的面了。”她严厉地吩咐道,“你对待他的态度要格外恭谨,我不允许自己的仆人如此没教养!”
  成吉思汗汕讪地答应了。这个高智能的机器人自发地学会了人类的坏毛病——势利,他对“寄居”在主人家中的迈克尔5,即使算不上是冷颜冷色,也至少是一种极冷淡的礼貌。当然,这是女主人不在场时的情形。迈克尔5从未对此抱怨过半句。凯蒂5直到这次离岛外出前,才无意中发现了成吉思汗的这个毛病。
  迈克尔5很快应召来到餐厅,彬彬有礼地向妻子致了问候。凯蒂5笑着吻吻他的额角,请他入席。晚饭时,她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男人。虽然已复制5代,这位格林5仍然与他的第一代酷似,以至于机器人成吉思汗的分析系统也难以分辨出两人的照片。他长着一头亚麻色的头发,肩膀宽阔,额角突出,下巴线条有如刀刻,目光聪睿而深沉。这正是凯蒂1在日记里多次醉心描述的相貌。但凯蒂5不无懊恼甚至不无惶惑地发现,这个男人已无法激起自己像凯蒂1那种永不枯竭的激情了。也许,与迈克尔1相比,迈克尔5是少了一样东西:男人的灵魂。他不再是世界的主人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历史的子遗物,是在孤雌社会中苟延残喘的一只雄峰。
  凯蒂5常自嘲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守旧派,在孤雌主义的声浪中,她一直牢牢记着姊姊。”重祖母的教诲:爱你的格林,为他复制后代,世世代代永远不变。她一直虔诚的履行着自己的承诺。晚饭中她亲热地问迈克尔5:
  “亲爱的,我们都已经30岁了,你是否愿意在今年克隆你的后代?我希望仍遵从几代的惯例,让迈克尔6和凯蒂6一块儿孕育,同时出生。”
  迈克尔5考虑一会儿,客气他说:“谢谢,谢谢你的慷慨。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再推迟两年,不要为我打乱你的安排,你可以让凯蒂6先出生。”
  凯蒂5笑了:“不,我还是等着你,我不想破坏4代人的规矩。”她看见机器人不在身边,便挑逗地笑道:“也许咱们可以先复习一下自然繁殖方式?迈克尔,我已经很久没有与你同床了,今晚我热切地想要你。”
  迈克尔5抬起头看看她,停了片刻认真他说:“不,今天你旅途劳累,以后吧。”
  凯蒂5不乐意地嘟起嘴:“那好吧,我等你的电话啊。”
  迈克尔5用餐巾擦擦嘴,礼貌周到地同凯蒂5告别。他走出餐厅后,凯蒂5才让怜悯浮出在面庞上。几年来,他们一直在一本正经地上演着这幕喜剧,维持着迈克尔的自尊心。其实两人早就心照不宣:迈克尔早已不大能履行男人的职责了。原因无它,所有在孤雌社会中苟活的男人们都有强烈的失落感和自卑感,心理上的阳萎带来了生理上的阳萎。
  85年前,那一时幸福的情人在世界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后。就没有再回主流社会,他们在这个世外桃源中度过了后半生。他们一直没有正式结婚,不过这个愿望在其后几代的迈克尔和凯蒂身上实现了。
  他们没有料到这条世代相传的爱情之河会逐渐干涸。到了第3代凯蒂时,世界上克隆女性的数量已十分庞大,她们终于发现了这种技术手段的那点镜像不对称:克隆是用人的细胞核(可以是男人的,也可以是女人的)置于除核的空卵泡内被唤醒,再植入女人子宫内孕育。因此,克隆繁殖中,不可以没有女人,却可以没有男人。
  于是社会天平迅速地倾斜了。这甚至不是母系社会的复辟,这是一个全新的孤雌社会——这个社会在完成最重要的社会功能时不再需要男人。
  浴罢上床,凯蒂5照例打开闭路观察器,把画面调到实验室。不出所料,迈克尔5仍在电脑和仪器中狂热地工作着。她不由得佩服几代格林们永不枯竭的探索激情。看来,她的姊姊。”重祖母凯蒂1的科学基因一定是在5代的复制中丢失了,或许它本来就不牢固。她不知道那个男人能否最终研究出那玩意儿来,但她总是用母亲的微笑鼓励他做下去,也用金钱资助他。作为一个挚爱丈夫的妻子,你总得让他在“某一个领域”里有一点自信或希望吧。
  她拧亮床头灯,摊开一本凯蒂1的日记。她的这位姊姊。”重祖母留下了50本装饰精美的日记,从28岁到78岁。日记里细细密密地记下了她对迈克尔的痴情。恐怕正是由于接触到了这50本日记,凯蒂5才选择了心理学专业,主要是专攻异情爱情心理,这在当时已是一门属于考古学的学科。
  “……今天格林亲自动手,在按树林中为小迈克尔、小凯蒂安装了一个秋千。映着从树叶中透射的逆光,在他强健的胳臂上渗出的汗珠晶莹闪亮,连他的汗毛也清晰可辨。我贪婪地吸吮着他男性的磁力,长久地凝视着他,不愿因说话而破坏这份静谧。”
  即使在80年后读起来,她仍能体味到凯蒂1心中的激荡,但这种体味仅仅是一个抽象思维的过程。因为,当她面对自己身边那个一模一样的男人时,她却很难寻找到这种感觉!
  在另一篇中,凯蒂1写道:
  “迈克尔当然清楚,他的行为肯定为社会所不容,他是想以这种近乎自杀的行动表达对我的爱。表达不能同我结婚的歉疚。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我才不在乎什么名分呢,只要能爱他,被他爱,已经足够了。当然,我也不反对他的计划,我愿意把我们的爱一代一代克隆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不过,我的姊姊。”重祖母啊,你恐怕已经失败了,凯蒂5想,尽管我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但我同迈克尔的爱情之河已经没有活水了。
  忽然,她手中的迷你型台灯熄灭了。她合上日记,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床头灯也没有亮。她向窗外瞄了一眼,立即意识到这是全岛范围内的停电,夜空中那辉煌的灯光,尤其是似乎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和云层中的激光全息广告突然消失了,只余下一轮圆月,清冷忧郁,俯照着这回归蛮荒的世界。
  凯蒂5抱臂立在窗前,沉入遇想,似乎这返朴归真的景色也勾起了她古老的思绪。她想起,凯蒂1曾在日记中记述,她与迈克尔的私情是在一次停电中被触发的,那天实验室中只余下他们两人。正在不同的房间里操作,在突然停电造成的绝对黑暗中,她惊慌地喊着,摸着墙壁寻找迈克尔。迈克尔也循着她的喊声摸过来。两人走近了,忽然身边发出一声巨响,凯蒂1惊叫一声,顺理成章地扑进那个男人的怀抱。黑暗中看到发出响声处有一双绿萤萤的眼睛,原来是实验室豢养的一只猫、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现在,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当时我的惊慌有几分是真实的。”凯蒂1在日记中自嘲道,“软弱和胆怯是上帝赐给女人的强大武器,也许我只是本能地使用了它。”
  海面上黑黝黝的,偶尔闪现一片磷光,造型独特的蘑菇形礁石屹然不动,像是贴在银色月光上的黑色剪影。在这古朴的静谧中。凯蒂5似乎听见了体内血液的澎湃声。正是月球在人体内引起的潮汐力,周而复始,形成了人体雌性部分的月经周期包括性欲周期。不过,随着时光漫滤,这种人类与大自然的天然联系已经衰减为弱不可闻的回声了。
  凯蒂5忽然来了兴致,她想去找迈克尔,共同度过一个返朴归真的夜晚,她在床头柜中摸到高性能袖珍手电筒,便兴致勃勃地朝实验室走去。
  迈克尔5正在实验室里做那个重要实验,突然停电了,他敏捷有序地做了善后工作,便独坐在黑暗中。
  他多少有些懊恼,倒不是这次停电所造成的细胞核死亡。从迈克尔1开始到现在,他们已失败上千次了,对失败已经有了足够的免疫力。不过这次与往常不同,他已预感到了成功,所以这次意外未免令人惋借。他只有重起炉灶,用一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再试一次。
  他听到了凯蒂5的喊声,看到一团小小的青白色光柱引着她走过来,凯蒂5喊道:
  “迈克尔,你干嘛一个人坐在这儿?”
  迈克尔5笑着迎上去,吻吻她的面颊:“实验被中断了,我刚刚整理好仪器。”
  周围的分子离心机、质谱仪及电脑屏幕在黑暗中映射着月光。迈克尔5的面庞在黑暗中凹凸分明,只是更显苍白。凯蒂5突然冲动他说:
  “亲爱的,你总不能一辈子躲藏在实验室里呀。”
  不,我不该说这些话,凯蒂5想,我应该像凯蒂1那样弱小无助,因惧怕黑暗而寻找男人的庇护。可是,现在我说话的口气却像是他的母亲。她藏起这些思绪,快活他说:
  “停电了,你什么也干不成了,今晚我们出去玩个痛快,玩个通宵,好吗?”
  迈克尔笑着答应了,两人靠手电筒的指引打开车库门,开出那辆白色的卡迪拉克轿车。雪亮的灯光劈开黑暗,他们沿着滨海大道开到一块海呷停下,熄了大灯。
  但此后并未出现凯蒂5所希冀的情形。迈克尔5的拥抱多少有些被动,在回应凯蒂的热吻时,他也带着几分拘谨。凯蒂最终放弃了努力,叹口气,仰靠在座椅上,盯着天空的矩尺星座和望远镜星座。南天星座多是工业革命时命名的,因而缺少北天星座的神秘和美丽,缺少爱情、争斗和生死悲欢。也许这正是一种哲思,预兆着人性将随着科学发展而日益淡漠?
  沉思良久,她皱着眉头沉闷他说。
  “迈克尔,我是一个守旧的女人,我仍相信诗人歌颂了千万年的男女之爱,而不愿卷入孤雌主义的喧嚣中去。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的努力不行。如果你还希望维持我们之间的爱情,首先你得扔掉你身上那些令人憎厌的玩意儿,那些他妈的自卑感或者说是病态的自尊心。”
  迈克尔5很久没有回答,两人之中弥漫着令人难堪的沉默。忽然全岛变得灯火通明,一个霓虹闪烁的酒吧近在飓尺,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随着灯光复明,酒吧内传出一片欢呼声。迈克尔5松了一口气,说:
  “是红帽子酒吧!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了,咱们进去吧。”
  凯蒂5知道他是在躲避回答,但她点头同意了。这倒不失为躲避尴尬的办法,她把汽车开进停车场,走过去打开车门,请丈夫下车。在入席时她也没有忘记为丈夫拉开椅子。迈克尔顺从地承受了这些孤雌社会的新时尚,如果他内心有什么反抗,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酒吧里大多为女性。按最新统计资料,人类中女性数量已超过男性三倍,在这个酒吧中的比例也是如此。酒吧正中的一个高台上,一个身着肉色紧身衣,近乎赤裸的男人正在猛烈地扭动着身子,以种种性感的动作取悦女观众。他的眉影描得很重,抹着口红,手指甲和脚趾甲上都涂着鲜艳的寇丹。十分钟后,一个40岁左右的女主持人向他打个响栖,表演者立即停下来,退入后台。女士宣布:
  “现在,仍进行因停电被中断了的讨论:你对孤雌社会的展望。请来宾自由发言。”
  凯蒂5看看丈夫,暗暗苦笑。他们想躲避尴尬却陷入了另一场尴尬,闯入了一个政治性的民间论坛,讨论题目对迈克尔5来说肯定不会悦耳。但退席已经为时过晚。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走上去接过话筒,凯蒂用胳臂碰碰丈夫,他们都认出了这人是迈克尔5在读博士时的导师萨姆逊先生。这位导师年轻时智力超绝,目光敏锐,很受学生爱戴,但他在壮年突然退隐,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克隆后代。
  萨姆逊扫视着酒吧内为数寥寥的男性,他的目光与迈克尔5相撞后,激起一簇悲凉的火花。他向凯蒂5也点点头,面无表情他说:
  “生物的性别分化是在4亿年前开始的,从此两性繁衍的生物飞速发展,逐渐取代了无性生物,这是因为异性交配所产生的后代更易于变异,更易于适应变化的世界;所以说,所有生物包括人类的性爱,尽管被蒙上了种种神秘的艳丽的外衣,但追根溯源,它们只是为了一个简单的功利目的:延续种族。”他苦笑道,“这种繁殖方式十分有效,它导致了万物之灵——人类的诞生,人类的飞速发展甚至否定了两性繁殖方式的本身。自从那个天杀的格林教授克隆了人之后,人类已经逐渐淘汰了两性繁殖方式,不再需要性爱,也不再需要男人。因为从本质上说来,生物界的雄性是寄生于雌性的,蚜虫可以一连数年孤雌繁殖,蚂蚁、蜜蜂等社会性昆虫基本上是孤雌社会,为数寥寥的雄蜂是雌蜂王用孤雌方式繁殖的,而且雄蜂交配后就被蜂群所抛弃。甚至某些哺乳动物(山羊)也能用‘水压窝’的孤雌繁殖方式。现在,轮到人类了。”他突然提高了嗓音,“男人们留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用处?男人们在体力上、智力上的优势已经有机器人作替代,男人要乞求妇人的怜悯来繁衍自身。所以,让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消亡吧,至少我本人决不会乞求女人的卵子。”
  他说完后没有片刻停留,到衣帽钩上取下衣帽便扬长而去。这种近乎悲壮的告别使全场静默了片刻,随后一位不修边幅的女士走上去:
  “向这位勇敢的男人致敬,他说出了许多女人想说而未说的话。大家都知道,近年来在女性阶层中有一个悄悄的运动:拒绝施舍卵子和子宫。不少知识女性认为这是典型的‘女人式’的狭隘。轻浮和暴发户心态。我想今天该为此正名了。因为——我绝不是对男人抱有敌意——对人类繁衍毫无用处的雄性迟早是要被淘汰的,这是上帝的法则,是无法违抗的。”
  凯蒂5怜悯地看看丈夫,她真后悔走进这间酒吧。迈克尔5脸色冷漠,看不出他的内心激荡。女主持人扫视一周,认出了凯蒂5,她含笑说:
  “凯蒂女士,你是世界上第一个克隆人的传代者,你对此有什么意见?”
  凯蒂5断然道:“我认为今天的某些发言是不适宜的,我想大家都承认,90年前克隆技术主要是依靠男人的智力才得以实现,当年他们没有拒绝向女人施舍智力,那么,今天那些拒绝施舍卵子的女士们是否太健忘了,是否太势利了?至于我,我将终生笃守我对迈克尔的爱情,为他克隆后代,并让我的传代者也这样做。”
  她自己也没有料到她的言辞会这么激烈。她扫视四周,看到的是冷漠和不友好的目光。她索性再说下去:
  “其实我的动机并不那么罗曼谛克,我担心某一天,女人们仍需要男人的智力和体力来应付历史难题,也许会需要异性的DNA来改善人类素质。所以,请那些拒绝施舍卵子和子宫的女士们慎重考虑一下,在我个人看来,”她停顿片刻,加重语气说,“这种态度正是典型的女人式的浅薄和暴发户心态。”
  大厅里气氛很冷淡,老练的女主持人平和地微笑道:
  “谢谢你的发言。格林先生,你是否也愿意发言?”
  迈克尔5没有起身,只摇摇头表示拒绝,他的全身裹着一层冷漠。在下一个发言人走进场里时,凯蒂拉着丈夫走出酒吧,汽车把酒吧的辉煌留在身后,沿着海边开回去。很久凯蒂才侧脸道:“别为那些混帐话生气,格林,我们将永远相爱。”
  迈克尔5极其冷静他说:“不,那不是混帐话,是残酷的真理。失去终极目的的爱情是不会长久的,就像一朵鲜花在没有水气的真空里终将枯萎。恕我直言,连你的爱情也只是一种历史的回音,是怜悯和施舍。”他看看凯蒂,又说,“但我仍真心地感谢你,也许我还需要你为我克隆一代或者两代。在雄性的消亡中,我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凯蒂知道他的这次真情流露实际上已经为他们的爱情判了死刑,但她钦佩这种“死亡前的尊严”。她装出一副愉快的表情说:
  “是吗?我一直在期盼着你的决定呢。你说吧,什么时候克隆?”
  迈克尔略微思考,说:“再推迟一下,十个月后决定吧,可以吗?”
  “你是想……等那个试验结果?”
  “对。”
  两人心照不宣,不再说话,开车回到寓所。那晚,他们相拥而睡,还有了一次相对满意的作爱。
  其后的10个月里,迈克尔5根本不出实验室一步,狂热地工作着。凯蒂5仍像过去一样不走进实验室,只是通过可视电话同丈夫交谈,也常常派成吉思汗送去一束鲜花或一份中国式的精美晚餐。一直到来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她接到丈夫的电话:
  “凯蒂,愿意来看看我的成果吗?我想它已经成功了。”
  在他疲倦的声音里透露出深藏的喜悦。
  现在他们并立在玻璃密封柜前,实验室里没有其他人,多少年来,几代格林都是孤军奋战,只使用了几个机器人做助手。
  凯蒂5凝视着玻璃后面的两间密封室,一问室内冰封霜结,放着三个处于冰封状态的卵子,这些几微米的卵子在高倍放大镜下有黄豆大小,安静地守护着生命亿万年的秘密。另一个室内则生机盎然,一只人类子宫在猛烈抽动,恒温设备维持着37℃的温度,人造血管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养料。时时有一只小手或小脚把子宫壁顶出一个小凸起,偶尔还能听见一声宫啼。
  迈克尔5以强烈的“母爱”盯着这一幕,相比之下,凯蒂5却无法克服自己是局外人的感觉,虽然她一直不动声色地资助着、注视着这项研究。她知道这些卵子和子宫都是人造的,是用生物材料仿制的,它们能真实地复现真卵子和真子宫的小环境,使一个细胞核(可以是男人的,也可以是女人的)被唤醒,分裂,发育成婴儿。这样,男人就可以不依赖女人,独立完成自己的繁衍了。
  凯蒂5实际已经熟知这项研究的内容,她问:“是分娩前的阵痛吗?”
  “对。我将采取剖腹产的办法。”他看看凯蒂,真诚他说,“迈克尔6的诞生有赖于5代凯蒂的资助和默许,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仍然是他的母亲,所以我想请你目睹他的出生。”
  凯蒂5莞尔一笑:“谢谢,现在请你做手术吧。”
  迈克尔5唤来一名机器人作助手,他打开玻璃室的盖子,戴上手术手套。手术倒是十分简单和安全,因为不需考虑母体的安全,子宫又是用过即弃的一次性产品。十分钟后,一声响亮的儿啼,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小格林四肢踢蹬着降临人世。迈克尔利索地剪断脐带,把他裹在褪褓中,递给凯蒂。
  两人头顶着头,端详着那个皱巴巴的小脸,那个嫩生生的小身体,和他胯下的那只小鸡鸡。初为人父的喜悦强烈地写在迈克尔的脸上,凯蒂当然也很喜悦,很喜爱这个小家伙。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这种感情绝对赶不上那种发自本能的母爱。机器人走过来把婴儿抱走,放在育婴床上,凯蒂同丈夫紧紧握手:
  “祝贺你,这是一个伟大的进步,从此男人又可以自主啦!”
  迈克尔动情他说:“凯蒂,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的支持,也许我能拿爱情作回报。既然男人和女人又站在同一高度,也许男女之间的爱情还会复活。”
  凯蒂抑制住激情,低声说:“好的,今晚我等你。”
  晚饭后,迈克尔5又拉着凯蒂来到育婴室,他们趴在床边,兴致勃勃地看着迈克尔6,看着他皱鼻子,咂嘴,又向机器人凯撒详细交代了育儿注意事项,凯撒笑道:
  “主人请放心,我的数据库里有全套的育儿大全。”
  两人相拥回到卧室。凯蒂先浴罢上床,听着浴室内水声哗哗,迈克尔在水声中哼着一支摇篮曲,他发自内心的喜悦随着水声漫溢。在凯蒂的喜悦中忽然潜涌出一股内疚和自责,她一直精心地对社会掩盖着丈夫的研究进展,是不是在意识深处她也认为这是对“女人”的犯罪?因为她明知这次成功将冲击女人的地位,而她们从大男子社会中解放出来仅仅不足百年……
  不管怎样,我履行了对姊姊。”重祖母的承诺,尽力维持了世界上最后一份爱情,尽管这只爱情古瓶已经满身裂缝……她感觉到小腹下升腾起欲火,这是多年未曾有过的,她今天一定要同丈夫痛快地渲泻一番。浴室水声停了,但迈克尔却迟迟没有过来。她披上睡衣下床,在书房里找到丈夫,他仰靠在沙发上,双手枕头,表情阴郁。凯蒂揽住他,柔声说:
  “亲爱的,你怎么啦?”
  迈克尔一言不发,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液晶屏幕上又重播了刚才的报道,那个性感的男播音员节奏很快他说:
  “世通社报道:一个机器人研究小组KE’6适才宣布,他们已于11月3日下午4时39分用毫微技术成功地刻印出了人类的DNA密码。人类的自然繁衍方式至此已被完全替代。所以这是又一次伟大的科学进展,甚至远远超过克隆人技术。
  “KE’6机器人小组还表示,这是世界上首次完全没有人类参与的科学研究。这种情况有助于彻底抛弃束缚科学的清规戒律。据称,他们下一步将研究没有人体的巨型人脑,其容量将包括100万个标准人脑。还将研究没有性别的中性人,因为性别在人类繁衍中已没有任何意义……”
  凯蒂默默地松开了迈克尔僵硬的身体,她蹒跚地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瓶威士忌,又回到卧室,从书架上抽出尘封的圣经,翻到创世纪:
  “那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入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
  “神子用那人身上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肉,肉中的骨。亚当为他的妻子取名叫夏娃,因她是众生之母。
  “蛇引诱女人偷吃善恶树上的果子,女人又叫她丈夫吃了,他们从此有了智慧。”
  她把威士忌全部灌进肚里,醉意朦胧地想,她真该去杀死那条该死的蛇。不过,首先偷吃智慧果更像是男人的罪恶,他们对智力有天生的爱好和占有欲。那么,在人类的未日审判中,就由他们和那条蛇算帐好啦。这段糊糊涂涂的推理竟使她有一种轻松感,于是扔掉圣经和酒瓶上床,很快就曛曛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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