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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克撒的希望成真了。非瑞克西亚人并没有马上回到这山洞来。
  时间不知不觉经年累月地过去。克撒拆解了那些机器虫兵,将零件分别装在他重新设计的龙身上,将它们环状的心都连接至唯一的大型动力能源上。
  十年过去了,十个多明纳里亚年,因为克撒说他和他降生的世界仍有强烈的依存关联,所以在这他称之为“喀洛斯——秘密之心”的洞穴上方,他随时都可以正确观测出太阳的角度以及月亮的盈亏,以此推算年月。
  “来,”某个冬日早晨,当珊迦还了心只想赖在温暖的被窝中时,克撒对她说,“完成了。”他伸出他的手,一边念着咒语一边张开嘴,珊迦握住他的手。她经过时空交界时不再尖叫了。她已经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恐惧和腹中的胞囊。她一直住在这个曾为非瑞克西亚人所出入的森林中,他们所住的房舍有着鸡舍和花园,而现在克撒就站在花园中,坚持要她一块儿去看每个他所发现的新世界。虽然如此,她对非瑞克西亚人的嗅觉还是绝对比克撒的要灵敏得多。
  在这个充撒将他的龙改了又改的世界里,已经没有非瑞克西亚人的足迹了。这里没有任何生命而且从来也没有过。克撒改造过的龙比起原来的并没有高多少,只是他借助了一些机器虫兵身上的东西。这只龙像蜘蛛一样有八条腿,其中任何两只都可以作为前腿,而即使毁了其中三只腿它也不会站不稳。
  它的头部和之前一样有着许多牙齿,但是手臂加长了,身体可以配合在前的那一双脚自由转动。除了会喷出燃烧的挥发油之外,改造后的龙还可以吐出亮光闪电和爆裂火球。
  “热燃石,”克撒一面说一面摩擦双手。“无所不能的力量!”
  克撒展示了每一种武器。虽然珊迦还是觉得把一百种次等的武器加起来会更厉害,然而眼看着克撒这条新的机器龙对这贫瘠不毛之地所造成的破坏力,她也不得不叹为观止。空中布满烟尘,熔岩湖中的琥珀及深红色浆液喷满了大地,万物若非销融就是被烤焦。这景象多少让她想起非瑞克西亚的四重天,它不知道有哪一种恶魔受得了这种攻击。不过她却发现有一个不算小的问题。
  “太大了,没办法通过时空传送器。”
  “不需要时空传送器啊。我可以直接穿越时空。就连你也可以安全地带领它。”
  珊迦已经克服了她的恐惧,但不论她怎么努力,她还是无法适应时空交界中的空虚世界——时空——呼唤珊迦的方式和它呼唤克撒的方式不同。如果她没有抓紧克撒的手,她就会像一颗石头一样坠落任何一个世界中。失误接二连三发生,每次都是克撒的护甲救了她,最后克撒不得不承认她是无法自己走过各个时空的。
  “你什么都不必做,”克撒这么安慰她。“我先自己用过一次那个时空传送器,就会知道到哪里去找非瑞克西亚人,然后我会再直接把机器龙带去。你就在这等着,温暖而安全,直到我回来。现在你看!”
  一眨眼,克撒已经从珊迦身边变到龙身上的鞍椅上了。龙活起来了。不,不是活的,珊迦提醒自己,它们绝对没有生命。那条龙是一个神器,是克撒用来向非瑞克西亚人复仇的工具。别被它着火般的眼睛或发射雷电时的震天咆啸给骗了,它只不过是一个可以在比她吃一顿早餐还短的瞬间就把附近的黑色山丘夷为平地的工具。
  “你还有其他疑问吗?”克撒回到她身边并问她。
  “山是没有防御能力的。”
  克撒以为她只是说笑。他们一边走回森林中的小屋,他的笑声在时空交界间回荡着。
  龙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就只有等待非瑞克西亚人来了。对克撒来说,等待是难受的。尽管他早就问遍珊迦所记得的每一件事,他还是不断地再问她。一重天的山有多高?神殿和其他的活动场所都在哪里?哪些祭司是最危险的?它们平常住在哪哩?铁蜿龙习惯独行还是群体行动?在四重天中,火炉是分开放还是堆在一起放的?还有火山口是否大到足够让他的龙直接冲进核心?或者他是不是需要将非瑞克西亚分解成片片?
  比这些无止境的问题还要糟糕的就是夜晚的来临,克撒做的梦太庞大了,他的幽灵会在他睡着时穿梭在林中,上演着一场场以苦痛和背叛为主题的默剧。珊迦希望小屋可以阻挡他的梦侵入,然而没有一扇墙厚到足以将他的苦痛隔绝在外。
  克撒报仇的欲望是非瑞克西亚人也能理解的。珊迦的生命始终充满了威胁、仇恨、背信和羞辱,但克撒需要的不只是复仇。当他的梦质将近尾声时,他会哭喊告饶并求一个叫作米斯拉的人原谅他。
  克撒不愿意谈他的梦魇,然而当龙完成后这样的情形变得更严重。她不愿回答珊迦对幽灵及它们世界的疑问,尤其是关于米斯拉的事,他只肯说非瑞克西亚人得为它们对米斯拉,或透过米斯拉——珊迦无法确定,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每次只要她敢提起他恶梦中的名字,克撒就会陷入阴冷的愤怒中,他会连续十几天都不发一言,一动也不动地。直到他忽然自己从恍惚中醒转,然后又开始问她问题。
  珊迦开始期待克撒不眠不休的日子,他会到时空交界中去,希望能碰到非瑞克西亚,或是碰到带着它们宝贝的时空传送器的挖掘队。
  他会去一个月或一季,而她的日子就会变得自由自在。
  早在机器龙尚未完成之前,珊迦就已经学会如何操控她体内的胞囊,让它释放出可以扩大成浮球的东西,而非变成克撒原本设计的主要功能——护甲。她会坐在浮球上四处随意兜风,飞到森林附近的小村落或农场去,学习当地的方言,并与当地的妇女们交易,她告诉她们自己和一个老人一起住在森林中。
  她一直都会去造访那些妇女,不管必须很小心地不让她们发觉她不会像她们一样变老,而随着克撒越去越久,她渐渐扩大了旅行的范围。她终于算是听了克撒的话,他说他不希望她在他不在时一直待在这山洞的附近。克撒推断非瑞克西亚人有可能会突然出现,吸走她脑中的秘密;然后埋伏在附近等待他回来。他设计了一件与他双眼连线感应的神器,小得可以拿来当项链坠子,这神器可以在世界间传送信号。
  “要常常回来,”他一边把坠子戴到她脖子上,一边对她说。“万一它们回来了,你就躲得远远的,远离这儿,打破水晶,然后我就会回到这儿为我——我们——报仇。最重要的是,只要你看到一个非瑞克西亚人,就远离森林直到我回来。别让好奇心坏了事。要是让他们发现你,它们会再给你洗脑,让你背叛我,这不会是你愿意见到的事。”
  十二载的冬去春来,克撒还是不断告诉着她同样的话,好像以为她不会自己想或是深怕她以为他在说谎。她发誓她会照他所说的去做。不论是什么理由,她都不愿跟任何与非瑞克西亚有关的东西打交道,即使她怀疑克撒一旦自己跟非瑞克西亚人接触过之后就不会回来找她了。
  克撒的要求并不是一种负担。人类社会的扰嚷复杂吸引着她。
  她乘着风,任好奇心带着她四处去探险,只要那里闻不到非瑞克西亚的烁油味。她学会了人类的语言、文字。在那战士洞穴中有上百个不同的名字,都是古老的文字,都是些诅咒。在世界上一些较大的城市中,有较多的人类知道他们的历史,她觉得还是为自己捏造一段假身世,最好不要承认自己有个窝在战士洞穴的附近。
  经过几次有惊无险的逃亡经验之后,珊迦决定还是将自己变装。
  在人类社会中,男女清楚有别,像她这样的中性外表是很奇怪的。把自己扮成一个不羁的少年或小混混是要比扮成年轻女子来得容易。
  如果她穿上女装,运气好则是有人想把她带回家,运气不好的话……,她险险地检回一条命。总之珊迦熬过来了,拜非瑞克西亚人之赐,人类世界中已经没有什么是能够吓得了她的了。
  森林中的世界有一个月亮,其盈亏变化是以三十六天为周期。
  和人类一样,珊迦以月的盈亏来计算时间。她每个月回洞穴两次。
  有时候那已荒废的小屋中会有克撒留下的讯息。有时候他就亲自在那儿等她,迫不及待地把她带到时空交界中去看他的最新成就或发现。
  克撒没有别人可以找了;虽然他说有一些人是可以和他一起通过时空的,但他也会像躲避人类一样尽量躲开他们。如果没有珊迦,就只剩下鬼可以打破他身边的寂寞。珊迦希望克撒会因为他感到寂寞而回来。
  她同情克撒;看来他被恶梦夺走的,其实比他以为珊迦被非瑞克西亚人剥夺的还要多。他的神器坠子是她最珍贵的东西,永远不会从脖子上拿下来。不过每次她发现森林空无一人时都还是会觉得松了一口气,除了有一点小小的忧虑,否则她可能不会因为克撒不再回来而难过。
  那忧虑是关于她的心,当她刚被槽祭司从桶中倒出来的那一到她还将心握在手上,之后他们就从每一个组特的手中把它们的心拿走了。那记忆在她成为斥候之后渐渐被遗忘了,但当她遇见特莱人之后又再度鲜明了起来。
  特莱人相信他们的心在犯了一定数目的错误之后就会爆裂并带他们下地狱。为了免受永恒酷刑折磨之苦,特莱人以放血和跳脱罪之舞来清洗他们有污点的心。克撤虽然不像非瑞克西亚人那样完化,体内的血却也所剩无几,但她觉得脱罪之舞应该会帮助她不再那么常做恶梦,为了证明这个理论,她和特莱人一起跳舞,在一阵歇斯底里和恍惚入神中记起她自己的心。
  珊迦告诉自己,槽祭司告诉她的也是他们千百个谎言中的一部份。她的心并不大,而且不论是谁在计算——她自己或地——她已经犯过那么多的错,却还活得好好的。但是珊迹其实并没有办法真的说服自己或克撒。珊迦的梦中也开始充满了她自己的鬼魅:纽特、祭司、一堆发出音乐的美丽风之水晶、有着可怕眼睛的机器虫兵,甚至还有被其他恶魔推入四重天火山口的基克斯。
  比梦还糟糕的是,珊迦开始担忧万一克撒成功的话,所有的非瑞克西亚人,还有那在血肉之殿附近的心之库,全都会被毁掉。
  她还是克服了自己的梦厦和忧虑;占有欲并非她天性的一部份。
  然而该来的还是会来,经过了两百个寒暑的等待,珊迦发现挖掘者、搬运工,还有一群小妖精斥候,都齐聚在森林中的洞穴中,她没有逃走,直到她打破了克撒的水晶神器。
  克撒和他的龙不到一天就赶到了,非瑞克西亚人都吃了一惊。
  从她在洞穴上方山中的避难所中,珊迦听着小妖精们的尖叫声,数着每一个挖掘者及搬运工爆炸时发出的闪光。
  一群挖掘者们站在洞口。克撒戏弄着它们,在捏碎他们之前先把他们一个一个丢着玩。对于残酷、头脑简单又自大的非瑞克西亚人来说,这不算过分。珊迦不敢看。她转过头却发现她真正恐惧的——一个搜索祭司就站在离她不到十步之遥处。她想它是在躲藏,虽然很难想象一个完化的非瑞克西亚人会在活生生的树和动物之间找地方躲。
  然后她突然想到,这个搜索者是在履行它的天职,它正看着那非瑞克西亚人梦寐以求的神器。珊迦不知道这个祭司是否见过她,不一会它开始跑向时空传送器,它可以——如果它有足够时间且脑筋动得够快得话——可以拉开时空传送器,然后被时空传送器后面的非瑞克西亚吸进去。
  珊迦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警告克撒他可能会因此而找不到通往非瑞克西亚的路,但即使她可以在那个搜索祭司跑到时空传送器之前抓住它,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阻止它,不过如果它停下来想要拉开时空传送器,那她希望她可以设法拖住它直到克撒赶到。张大了嘴并默念咒语,她离开了避难处。
  那个搜索祭司并无意要拉开时空传送器的尾端,速度也丝毫没有放慢。它大步跑过珊迦身边,铜制的脚碰到了那黑色的圆盘。它接下来的一步跨越了中点,就这么沉进时空交界中了。太快了,太快了,珊迦记忆深处曾听过这样的警告;祭司曾告诉他们进入时空传送器时要慢慢来,以免掉进时空交界中。
  珊迦以为会发生爆炸,她连跑带滑到附近最大的一颗树后面躲起来。但是并没有爆炸,不过当她从树干后伸出头来探望时,时空传送器开口还是爆出了火花。她不知道那个祭司死了没,她也很怀疑时空传送器是否也已经跟着毁了。
  克撒看到她可能不会太高兴,因为她没有照他的指示躲到别处去,但珊迦决定还是应该要警告他。她跑到龙的前面,此时龙正在树丛间烧出一条路来。克撒将火射向她左边,又射向她右边。珊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那圆盘又出现了。机器龙就坐在时空传送器旁边,而它肩上的鞍椅座位已经空无一人。
  克撤自己一个人到非瑞克西亚去了。
  珊迦坐下来等。她从早上等到下午,然后天渐渐地黑了,龙的眼睛闪耀着火红的光芒。
  克撒回来了,他不是经由时空传送器而是从一阵闪电的火光中出现的。珊迦没有做什么引起他注意的动作,他又骑上了那条龙,不一会儿他们就消失了。
  风暴很快地结束了。那圆盘在向她召唤着,它并没有被损坏。
  珊迦最后一次问自己:“她的心真的重要到值得不顾一切去找回来吗?”
  祭司们所说的有许多都不是真的;只有傻瓜才会相信它们对于纽特的心所做的解释。珊迦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心长得是什么样子;也许是在斑驳的琥珀色中还夹杂着一些七彩的颜色吧。
  只有傻子……
  而她就是一个傻子。
  珊迦匍伏前进爬到时空传送器的旁边,惊讶地发现那个搜索祭司竟然将主端的出口留在森林中。她开始拉开它,并小心地不去碰到那块以七颗黑宝石镶于银盘的硬板。时空传送器开始松开并卷动,珊迦张大嘴巴,然后胞囊开始在地腹中收缩,引起一阵尖锐的痛楚——一天之中将护甲叫出来两次是克撒当初在设计时所没有想过的,但是其实她至少可以做到五次。半液体似的东西在她衣服边流动着。
  她走进松开了的时空传送器,它绕着她打转。等她碰到中心点,那黑色圆盘就缩小一半并向上升到她的腰部。珊迦压抑着她对时空传送器的憎恶。那种下沉和窒息的感觉比随着克撤到时空交界间还要难受,而胞囊更让痛苦加倍,它在地腹中涨大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恐怕在还没到非瑞克西亚前就要爆炸了。
  因为她拉开了在森林中的主端入口,因此留在非瑞克西亚的另一端在珊迦到达时也松开并缩小了。任何一个非瑞克西亚人看到一个卷着时空传送器出现的纽特都会觉得很奇怪。她看见许多定了锚的时空传送器,通常这附近会有一些复仇者在守卫着四重天,他们若是看到了她,一定会马上将她消灭。看来克撒一来到这儿就把它们都铲除了,至少已经有某人这么做了。
  不浪费,不奢求,四重天比地印象中还要丑恶,充满着苦辣的空气以及从空中的煤烟云层降下的油腻灰尘。虽有上千个火炉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她全身紧绷。放置那些时空传送器的坑中看过去是一片胆黄惨绿,以及代表疾病的虹光紫色。没有一样东西是活的,除了臭气冲天的油,只剩下一堆堆连火炉部用不上的碎岩石。
  看不见任何一个活着的非瑞克西亚人或是纽特,什么都没有。
  珊迦对这样的好运半喜半疑,珊迦把那发亮的时空传送器从脚边捡起来。拿着它可弯曲的边缘,她把它往反方向卷。圆盘卷起并渐渐缩小到只比她的手掌大一点点,宝石则分别突出在两端。
  把时空传送器收进她的腰带和护甲间,珊达慢慢抬起她的记忆。
  非瑞克西亚是没有太阳的,尤其是在这里——四重天。远离火炉,这里的光特别刺灼,持续照射而且连影子都没有。然而此处还是她的家,或者说曾经是;记忆慢慢涌回。
  在滑溜溜的斜面上走着走着,地平面慢慢扩张,此时珊迦眼中所见的正可解释为何她能这么顺利地回到非瑞克西亚来:正前方,就在通往血肉之殿的方向,空中的煤烟云已染成红色,火从天而降。
  克撒?珊迦疑惑着,继而又推翻了这个可能性,克撒不可能是一路烧到非瑞克西亚的。时空传送器可以在任何地方定锚,一旦被打开了,它们就成了隧道,是从一地到另一特定地的直接通路,中间没有别的岔路,但是旅法师是可以任意穿行任何路线的。克撒可以在时空交界之中改变他的心意,但不知何时何地,他结束了他的行程,他站在某个世界的表面。在非瑞克西亚,这表面指的就是一重天。
  当她住在非瑞克西亚时,在她懂得寂静是什么之前,珊迦其实是可以不受那些火炉干扰的。她努力回想,却发现她离开非瑞克西亚的时间已经此她待在这儿的时间还要久了。但回忆仍在。珊边对那些隆隆噪音和叮当叫的警报器已经麻木了。
  她笑了。当火炉要响起时警铃就会响起。每一个非瑞克西亚人都有警急避难所,对纽特而言那就是血肉之殿,那也就是她现在要去的地方。当然,它们的避难所不是火炉,而她越靠近火炉、血肉之殿,以及妖精的小屋,就越确定她应该不太需要担心了,因为到处已是一团混乱。
  祭司和一些珊迦连看都没看过、或就算看过也忘记了的其他完化怪物,竞相向妖精镇赶去。一片刺耳喧嚣。他们前行的路上没什么障碍;许多小妖精们已经不支了。
  保护着珊迦的是克撒的护甲,外加上她自己的意志力。血肉之殿并非四重天最壮观的建筑物,然而它耸立在那喷出蓝白火焰的烁油之泉旁。
  在珊迦穿越火炉迷宫之时,一群恶魔出现了。从他们的身上,一道道橙琥珀色的细长光束向极红的云端发射出去。克撒以闪电回应。在四重天污秽的天空中,空气烧了起来,向四方射出的火线交织成网。珊迦透过护甲都感受得到那灼热。她直觉地想跑,然而继火焰之后,天空降下了灰,整个四重天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一时之间,血肉之躯似乎比金属占优势,至少她的身体是被克撒的护甲所保护着的。发或烟都尚未能让珊迦的眼睛刺痛,近距离的事物都还能勉强看得见。同时在妖精镇的小巷中,从天而降的灾难、混乱使得入人自危,就算看得到她,也没有人会去管一个离群独行的纽特。
  恶魔们重新聚集起来。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响起之后,寒风呼啸而过。珊迦抬头一看,看见了三重天的底部,那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景象。她也看见了火焰,那是克撒从外层让它烧进来的。一会儿之后,珊迦开始跑向血肉之殿。
  珊迦走进广场,位于烁油喷泉另一端那扇生锈的大门敞开着。
  她全速奔向殿内,此时一片巨大的阴影自她头顶掠过。上一次珊迎见到克撒改造的龙时,并没有注意到它昂扬的翅膀,以为它一定笨重得飞币起来。她猜错了。龙八条腿中的六条腿支撑着翅膀,使得整个身体显得矮小,但却有着很好的柔软度且易于操纵。它会一边吐着火舌,一边往左右猛扑,以闪避恶魔掷出的闪电。
  一个火炉爆炸了。爆裂的金属碎片和矿渣在三重天的天际划出灿烂的弧线,珊迦一面为令人惊骇的致命美感所震慑,一面想到了克撒可能会获胜。接着一块树木大小的着火岩块轰然坠入了广场中央。烁油喷泉劈啪燃烧起来,并在一旁的喷火口中飘出一阵黄烟之后熄灭。除非珊迦想跟非瑞克西亚人同归于尽,否则她就得找出她的心,然后趁还找得到一块完整的地面前拉开时空传送器。
  珊迦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奔跑。
  “下去!快下去!”,当她打开门时,一个神经兮兮的槽祭司正在发号施令,“纽特下去好了!”它身上的钩刀和铁板互相拍打,一边指着一个空旷的走廊。
  祭司们虽非血肉之躯,但它们也不是不会思考的神器。它们或许缺乏了不起的想象力以违抗成命,但它们也绝对知道恐惧。
  “我去。”珊迦回答,几个世纪以来她第一次说非瑞克西亚语,她连音都没发准,祭司显然没有听见。
  她已经忘了这个殿有多大。或许她从未注意过吧;除了跟成群的纽特或祭司们一起,她从来不曾独自在其中行走。她也不知道她的心可能被收在哪里,因此哪一条走廊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而这个槽祭司指出的这条走廊看起来似乎是最宽敞明亮的。她读着墙上的文字,希望找出一丝线索,然而一切却都是八股的说教、谎言,以及空无的承诺,就像非瑞克西亚的其他事物一样。
  血肉之段比起周围且一他地方要来得更安静、干净,并且目前为止它的墙壁还未受到外面的大火波及。不过它仍有些受损,转了个弯,珊迦看见一堆天花板倾颓坠地的碎石堆,以及一具精祭司的尸体。她从那祭司的肩膀上拆下一只长长的钩子手,继续向前走。
  一个教养祭司站在另一个角落,它平板而古铜色的肉眼,圆睁睁地盯着珊边的脸、靴子、皮带,以及她拿着的钩子手。“纽特?”它问道。
  珊迦是将钩子拿来当武器的,然而那祭司以为那是她身上的一部份,再加上她皮革的衣装,看起来她就像是一个正开始完化的纽特。
  “那些心。那些心在哪里?我是被派来保护那些心的。”
  它的肉眼笨拙地眨了眨,“心?那些心怎么了?”
  “我们被攻击了;那些心是我们的命脉。因此我被派来保护它们。”
  “谁派你来的?”它又犹豫了一下之后问道。
  “一位恶魔,”珊迦回答。对她而言,撒个小谎是毫不费力的。
  “心放在哪里?”
  教养祭司继续眨着眼。珊迦很怕它其实也不知道心在哪里,没有祭司会愿意主动示弱的,尤其当命令是来自恶魔。它问:“哪一位恶魔?”此时电流一波波袭向血肉之殿,锈雨自天花板降下。
  珊迦已经没有时间去想这闪电冲着克撒而来还是克撤所发射的。基克斯已死,早已在几世纪前就被推下了火山口,不过,有答案总比一个答案都没有好吧。
  “伟大的基克斯派我来的。”
  她的胡诌竟然奏效。它需要的只是一个名字。它摇摇晃晃地一边指引她怎么到那四重天尽头——几乎可算是五重天的库穴。更多爆炸摇撼着血肉之殿。她原本要走的一个楼梯上也被破瓦碎砾所阻断,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味。
  “我一定要告诉克撒他错了,”珊珊一边把手放在腰间的时空传送器出口上一边抱怨着。“如果我脑中完全没有这些愚蠢、无用的可恶想象力的话,我现在就不会站在这儿等死了。”
  她可以出得去的。这走廊宽敞得足以展开时空传送器的入口。
  然后她就可以安全地,或是危险地回到森林中,时空传送器只能从主瑞打开,如果她将主端留在这个走廊而整个殿却倒塌了,那所有的破瓦碎砾都可能会跟着她一起滚到森林去……或许整个非瑞克西亚都会一起过去。
  不浪费,不奢求!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这一点。
  因此当她要用时空传送器逃命的时候,应该要照这三个步骤:首先到森林吉安置好尾端,再回到非瑞克西亚来打开主瑞,然后才能借此通到森林去。这么一来时间就更紧迫了。
  珊迦四处找寻完好的楼梯。她找到了一个同时也找到了那库穴。以她之前待过的世界的时间标准来衡量,珊迦猜她已经在非瑞克西亚待了一个上午。往下看着那一大堆柔软发光的心,她想就算花上一辈子也很难在这儿找到她的心。
  她对非瑞克西亚人所做的计划是精确、严谨的,然而这计划也并没有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估算过去。槽祭司只是尽职地将每一个纽特的心给带到这儿来,然后将它们一起安置在一个坑中。那坑大约是展开的时空传送器的两倍大。
  沸腾的坑中,无数个拳头大小、发着光的琥珀色的心,以及少数颜色较暗沉的心,全都活生生地、挨在一起跳动着。她跪下来,可以听见一阵阵规律的叹息与喘气声在一起重叠合唱着。她正对那些较暗沉的心感到疑惑,这时忽然砰的一声,她眼前的那颗心问了一下,然后整个暗了下去。
  死亡?
  非瑞克西亚人正在克撒的攻击下一个个死去。那么它们的心,已经离开完化身体那么久的心,是不是也会随着它们的死去而变黑呢?珊迦用祭司的钩子捡起了那颗心,表面有几条小小的刮痕:是因为和旁边的心摩擦而致,还是地对这颗心主人犯错次数所做的纪录?
  她读着墙上的文字,它们照例重复着教养祭司所说的那些谎言。
  珊迦拾起一颗发着光的心,透过克撒的护甲她一样能够感受到它的温暖精巧。她再抬起另一颗发光的心,发现它虽然也一样温暖精巧,但感觉却还是和上一个有些许差异。不过至于那些暗沉的心,就都是同样地缺乏生气。
  教导祭司或许没有吐露全盘的事实,但它们说的其实也不少了。
  在非瑞克西亚人和他们被分开了的心之间仍有着某种联系。因此她并不算真的那么傻,把她的心从这儿救出去还是一件绝对应该做的事。
  她仍抱着大海捞针的心情,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心。
  挫折的泪水沿着她包覆着护甲的脸颊滴下。那些发光的心被她的眼泪滴到便冒出一阵烟。血肉之殿又是一阵猛烈的摇晃,摇晃停止时,许多心都发出砰的一声并暗了下来。克撤杀死了更多非瑞克西亚人,她想象着若是克撒带着他的武器来到这儿会怎么样,也想象着她可以怎么做。打碎那些心并非难事,眼泪可以让它们冒烟,那么若是她选择牺牲自己来复仇,并在这儿洒下鲜血呢?
  在克撒救她之前她并不在乎死去,但今天她之所以会来到血肉之殿是因为她想活下去。在这池边,抉择和质疑交相折磨着珊迦,直到她听见那笑声。她挣扎着站起来,手中的心散落了一地,近乎疯狂的她鲁莽地打碎了它们。并没有人在她后面。那笑声并非来自走廊,而是来自内在,来自她的脑中以及她的心中。
  把钩子丢在一分,珊迦走进坑中,双手在其中摸索着,朝着笑声发出的地方前行。她发现她要找的东西就在最上层,离她不远。看起来这颗心和之前她摸过的心没有什么不同,也有一些刮痕,但和其他或光亮或暗沉的心都差不多。但这是她的心,这一定是她的:她把它放在手中,克撒的护甲马上把它吸了进去。
  又有一些心砰地爆炸了,打断了珊迦的想象。从她进入这库穴到现在,一百个,或许数百个非瑞克西亚人死去,这室内和她刚进来时一样亮。珊迦试着数坑中还剩下多少发光的心。她数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因为她决定了唯有告诉克撤这心之库穴,否则是很难叫他停止他手中的复仇行动。
  她的心没有小到可以一口吞下,捧在手中又大冒险。珊迦把它小心翼翼地塞在靴子中然后离开。
  找出离开这血肉之殿的路比找到克撒还难。到处弥漫着烟雾和火焰,还有占据了约四分之一通往四重天顶的魔法荆棘。就在她找寻她的心之时,恶魔们已经发动了反攻。
  克撒那条笨重的龙已经被一些非瑞克西亚的小型战士所包围了:龙、蜿龙,以及那些通过克撒凿穿的洞,来自一重天的其他怪物。
  就像她警告过他的,分开来的非瑞克西亚人没有一个能与他超强的武器匹敌,然而在非瑞克西亚,分开的个体却是无足轻重。每一个完化的祭司,甚至每一个拼贴而成的挖掘者和搬运工,都各带着二十个无血肉、绝对服从且无情的战土。恶魔们命令战士攻击克撒的龙,它们一群群地阵亡,但也偶尔能达到伤害敌人的目的。
  机器龙的翅膀已经残破无用武之地,其中两只脚也废了;当册边望向非瑞克西亚人群时,它又另外有一只脚爆炸着火。克撒目前还能自保,但若是龙失去了第四条腿,恐怕非瑞克西亚人就要准备庆功了。
  你走错路了!珊迦发出无声的呐喊,并一边传送着心之库穴的景象给他,还有更好的方法啊!“快离开这儿!”然而尽管克撒能轻易地读她的心,但由她主动传输自己的想法给他却不是那么容易。
  战场上有数百个非瑞克西亚人以及一些小妖精。它们也都冒着被无情战士杀伤的危险。然而它们就像横跨战场的一堵厚墙,提供册迦绝佳的掩护。
  托克撒的护甲之功,珊迦一路穿越非瑞克西亚人的人墙,都未被火、闪电或其他法术所烧伤。接着她来到一个恶魔的背后,他的身躯又黑又不对称,一只手上长着钳子,另一手则有六根指头,它身上多处都生有眼睛,包括它的头和背部。它并不像基克斯,除了凶恶和发自它血红双眼中的聪明。它从头到脚打量她。珊迦知道它一定会看出她的伪装,也知道它若是发了怒,可能连克撒的护甲都抵挡不了它的。
  此时一只蜿龙尖叫了起来,恶魔转过头去。
  一道有棱有角的黄色有毒水晶之墙从珊迦和恶魔的中间升起。
  她摇晃着后退,并看着恶魔像一只生气的蛇一般展开身躯,绕着龙打转。克撒的护甲保地免受火焰及腐蚀的气体。她跟着那横跨非瑞克西亚四重天,朝向克撒和他的龙的方向走。如果克撒将墙推倒,珊迦就成肉酱;若是克撒没有成功,则龙会失去第四只腿。
  她必须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赶紧爬上龙腿。
  珊迦在龙的背上奔跑,不过没有人攻击她。非瑞克西亚人没有发现到她其实是敌人,而克撒集中全力在对付那道毒墙。龙的腿还是断了,珊迦重重地摔了一下,可怕的是,当她把自己撑起来时竟发现手上有血。她身上的护甲力量减弱了,克撒也是。
  她悬荡在龙的肩膀之间,可以想象将有更糟的状况发生。
  克撒靠在铁丝包覆的座椅上,他的裤子已烧焦了并冒着烟。龙所受的伤也反映在他的身体上。他的首和脸上到处都是淤青、挫伤——留着血的伤口。
  珊迦从来没看过克撒受伤。她从来没想象过他也会受伤。她困惑且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敢伸出手去碰他的肩膀。
  “克撒?克撒,我们得离开这里,如果你起得来的话。”
  没有反应。
  “克撒?克撒,你听得见我吗?是我,珊迦。”她手上稍微使了劲。
  座椅也跟着摇晃,但克撒还是没有反应。他仍然在操控着龙,仍在奋战。但他就像那些不会思考的蜿龙一样,克撒失去了知觉情感,变成了工具。“听我说,克撒!复仇计划不能再继续了。你必须马上离开!”
  克撒睁开了眼,直盯盯且骇人的眼神。接下来他说出的话比他的眼神还要可怕,只不过他没有说完那个字,“约格……”
  那是它,它不可说的名讳。珊迦知道,它们都知道。在槽中这名字就和他们在一起。但克撒不应该知道的。他还不曾从珊迦的脑中取得任何她不想让他知道的事,而她是绝不会让他知道这个的。
  她的直觉告诉她快跑,立刻一个人逃走。珊迦不愿这么做。克撒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救了她,她不愿意将他抛下。
  珊迦拉起充撒的手,就像他以前常常拉她的手一样。她大起胆子来瞪着他那火也似的眼睛。
  “现在,克撒,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就到你当初带走我的地方吧。忘了……忘了那个名字吧。”
  “约格……”
  “珊迦!”她对着他的脸大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抓住她的手,然后她的眼前就一片漆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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