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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波波的四万



  翌日清晨,喝一杯李光耀曾经大力推荐的无糖豆浆,顿觉精神焕发,头脑特别清楚。
  九点零五分,置身于铜锣湾一间“室雅何须大”的办公室内,心里想着几件事。
  第一:祖安快要到香港,他的上海籍太太,将会扮演“跟得夫人”的角色,罕有地跟随着丈夫“出外公干”。
  第二:祖安的太太,喜欢搓麻将,而且透过丈夫向我作出“非正式知会”,要和我打一场牌。她的章法如何,赌注大小怎样,姑且不论,单以她这一份浓厚的兴趣而言,就很不简单。
  再说,她为什么要和我打牌?这是祖安的主意?还是她自己的刻意安排?照我推测,以后者的机会居多。理由很简单,祖安是洋人,他精于桥牌、哥尔夫球,但对于麻将,我不认为他会是精于此道的高手,更不会有这样浓厚的兴趣。
  祖安的太太是上海人,自幼在香港长大,年轻时就读于著名的天主教女子中学,不但学业成绩斐然,而且是公认的美人胚子。
  她在美国罗省念大学,攻读的科目相当冷门,但她父亲是实力雄厚的大商家,她念大学并非为了将来的“生计”,就算她花三年时间去研究一块烂布,也不会有人认为她在浪费时间和金钱。
  她的名字,使我想起了金普特的太太——计安出。
  计安出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番鬼佬兄弟嫂夫人”。我忘不了她,并不是起了什么歪念,更不会搅什么“勾义嫂”的王八蛋玩意。
  我忘不了她,固然因为她是地球上最美丽东方女子之一(其二当然是维梦),但更重要的,还是她在拥有迷人外表之余,更具有独特的半恐龙人血统,和一切围绕在她身边所发生的种种奇异经历。
  至于祖安的太太,能令我联想起计安出,那是自为她在年轻时的美貌,最少有八九分可以媲美计安出。其次,她的姓名,也和计安出一样,看来说不出的奇特。
  一直以来,我总是固执地认为,计安出的名字,必然是脱胎自“计将安出”这句说话之中。
  在坊间历史小说的描写中,每有如下境况。
  ——两阵大军对峙,双方争持不下。将领与谋臣不断密议,必有一人叹曰:“计将安出?”
  古代兵家遇上疑难问题的时候,经常都会出现这种“对白”。(计安出出生的时候,极富传奇色彩,难怪她的生母计颖岚博士,有此感叹,索性把女儿命名为——计安出!)
  至于祖安的太太,她的姓名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几乎凡是听过这名字的人,以后都会把她的芳名牢牢地记在心里。
  而且,也许会在牢牢地把芳名紧记之余,作出耐人寻味的会心微笑。
  她姓午,芳名间美。
  午间美。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罕有的大美人,虽然今天已不再年轻,但偶然在一些财经杂志,也会看见她和祖安在一些公开场合的照片,她最令人震惊的本领,就是和一些比她年轻二十岁甚至或以上的女郎并肩站在一起,但却绝对没有什么“岁月催人老”的感觉。
  她甚至不会令人联想起“长春树”、“驻颜有术”或者是“青春常驻”之类的字眼,总之,她以四十多岁的年纪,仍然使人感到她是一个绝顶美丽的女郎。
  午间美,是否人如其名,只有在午间的时候才显得特别迷人、特别漂亮?
  当然非也,最少,午间美在一些场面盛大,星光灿烂的世界级富豪人物宴会里,一直都是最令男士们触目的璀璨明珠。
  假如我早二十年出生,说不定已把她追求到手,再也轮不到祖安有这种福气,享尽温柔艳福。(这种《假如学》,非常之不切实际,谨此轻轻表过便算。)
  言归正传:午间美为什么要和我打牌?难道就是因为我曾经在一个慈善活动中赢过麻将比赛冠军,激发起她要向我“挑战”的决心吗?
  似乎,这是唯一的理由,但这种理由,毋须别人加以反驳,我自己就已首先觉得完全不合逻辑。简直脆弱得连自己都不愿意勉强相信。
  既然这是一个目前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我最惯常的处理方法,就是把它抛开一角,以后再算。
  我把两条腿高高搁在桌上,继续寻思。
  我想到的第三件事,是希腊之旅。
  梦幻之岛,我是早已心仪向往的,能够搂着未婚娇妻的纤腰,一起到拜伦赞颂不已的纳克索斯NaxOS游游荡荡,一起攀登驰誉全球的宙斯山,真是何其浪漫者也。
  可是,为什么偏偏要拣选这个时候?
  我曾经刻意回避内心的质问,只要在旅行社订购好机票,便诸事大吉,大可以准备行李依时出发。
  可是,小高居然奉了九叔之命,把我当作是显微镜下的苍蝇,到最后,自然是“飞不得也哥哥”。
  要是小高奉了特首之命,也许我早已去了希腊。但九叔在我心目中的份量非同小可,当然只好把旅程无限期押后。
  想不到他竟然大驾光临,在饱尝星州炒米粉之余,把一段发生在大半个世纪之前的“屠狗故事”娓娓道来。
  但这个故事并不完整,非但“有头无尾”.而且下文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有机会听见他继续完成。
  颇有“一千零一夜”的味道。
  司徒九并不是一个无聊的老人,他忽然叫小高紧盯着我,禁止我离开香港,此举必有深意。
  他亲临云雾轩,像个说书人般细诉当年事,也决不会是无的放矢,我深信,这个故事定必有头有尾,而且,一定和他“禁止”我出境之事,大有关连。
  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骤然看来,似乎毫无关连,但却又不像是偶然的巧合。但无论如何,在目前阶段,我只能静观其变。
  这一个办公室,我是负责人兼业主。在门外,挂着一个贸易公司的招牌,但只要是熟悉我的人,都知道这是惊奇俱乐部的总部。
  要是单看这个“总部”,恐怕是太欠气派了。但我召开大会的地点,通常都不会在香港,而是在南太平洋的一些岛屿,又或者是在南美洲一些细小国家的城市中。
  惊奇俱乐部的会员,虽然人数有限,但其中有不少都是神通广大的人物,例如第三十八号会员,他是“伊伊美人”,天生拥有两个心脏,其中一个甚至曾经在遇到受伤的时候一度停止跳动,历时达十七个小时之久。
  他若只有一个心脏,早已活不下去。但他能够有资格成为惊奇俱乐部的会员,并非全然因为他比正常人多了一个心脏,而是因为他曾经和某种奇特的生物打过交道,他生命中的种种经历,大可以写成数百万字以上的传奇巨著。
  我说他是“伊伊美人”,那是因为他的血统,就和他的“内心世界”一样,端的非同小可。
  他的父亲是伊朗人,母亲却是美伊混血儿,而那个属于“伊”的血统,却又不是伊朗,而是两伊战争中的另一“伊”——伊拉克。
  这位三十八号会员,十二岁开始便在洛杉矾定居,不到三十岁,成为房屋建造业的一级大亨。
  我们开始喝茶的时候,所坐的位置正旋转到面向太平山山区那边,九叔指着一片苍郁的林木,道:“在战乱年代,就连树木都充满着火药的气味,在那个时候,要是我们有机会可以吃一顿丰富的食物,就算要冒上杀头的危险,也会先吃了再说。”
  他又在接续两天前的故事。
  他道:“当时,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刀斩向那头黄狗的脖子上,这一刀,对我们来说,极其重要,要是我错失这个机会,让这头黄狗溜掉,恐怕在山洞里的战友,很难可以继续生存下去。”
  “对于这一刀,我这个屠狗太岁,竟然是战战兢兢的,也正因为这样,这一刀刀势虽然凶悍,但却没有砍中黄狗,只是砍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
  “黄狗溜掉了,它也不是跑得很快,甚至只是一跛一拐的移动着瘦弱的身体。但我知道,只要它一移动,就再也没法子可以把它斩杀于鬼头大刀之下。”
  “我很伤心,很失望。我连追前两步的气力也没法子可以提起来,虽然黄狗只是走出了十几步,但对我来说,它仿佛已溜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感到整个人都在虚脱状态中,我牢牢地瞧着黄狗,不住的在喘气,黄狗也在十几步距离之外,目不转晴地瞧着我。倏然之间,天地万物似乎都已不再存在,在我眼中,只有黄狗。而在黄狗眼中,也只有我这么一个狼狈的人类存在着……”
  “最近,市面上有一种匪徒,在街道上向陌生人问路,但真正的目的,却是借此向对方施以催眠术,在目光接触之下,果然有人中招,在迷迷糊糊之中,自动把身上的财物,甚至是银行户口里的存款双手向歹徒奉献。”
  “当年,我在如斯逆境之中,的确也曾想过催眠术这一回事。”
  “我在想,只要我能够施展适当的催眼术,就可以把这头黄狗的思想操控,那时候,要取它狗命,便是易如反掌之事。”
  司徒九说到这里,忽然叫侍应结帐,然后,对我说道:“我有一个干女儿,但一直没有向你提起过,有机会,我会把她介绍给你认识。”
  这两三句说话,听来似乎没头没脑,但我忽然心血来潮,立时道:“她叫午间美,对吗?”
  司徒九却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只顾着付帐,似乎,我正在自作聪明。
  离开旋转餐厅的时候,我们原本坐着的座位,已转过了另一个方向,面对着因为填海工程而大大走了样的维多利亚海港。
  九叔临走前伸手一指,又道:“人在旋转,世界也在旋转,就连最坚固石头也不可能在旋转之中永恒不变。”忽然大谈哲理,令我似懂非懂,一脸茫然。
  “屠狗故事”还没有完结。九叔似乎正在“逢二进一”,每隔两天,就把这故事的另一个章节,在不同环境之下向我作出有限度的披露。
  屈指一算,距离超级大亨祖安访港之期,已是越来越近。
  我没有催促九叔尽快把故事说完,理由只有一个。
  因为我太了解这位“青竹老人”司徒老先生的脾性,既然他决定要卖关子,就算我拉一枚火箭炮对准他的胸口,他也不会理睬我。
  至于软语央求,跪地叩拜,以至是激将法等等手段,更是连想也不必去想。要知道最后的结局,唯有耐着性子等候。
  离开了旋转餐厅,九叔乘坐计程车走了。我在繁闹的街道上逛着,脑海里盘旋着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怪事,正当我要横过一条斑马线的时候,一辆银光闪烁的吉普车在我面前急停下来。
  车子里看来只有一个人,他也就是驾车者。我定睛一看,倏地脸色沉了下来。
  这人我在很久以前就已认识,他是个律师,但为人行为不端,品格低下,只要是利之所在,为求打赢官司每每不择手段,所以,虽然我认识他,却绝对不是我的什么朋友。
  我的脸色很不好看,但这个向来自负不凡的大状却朗声一笑,道:“难得凑巧遇上,你要去什么地方,我做你的汽车司机怎样?”
  我摇了摇头,语气冰冷如霜:“没有这个必要,再见。”正要绕过他的车子过马路,他忽然叫道:“等一等,波波小姐遇上了麻烦,除了你之外,恐怕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我陡地震动了一下,转过头,瞪大了眼,又再向他直望过去。
  他看见我有这样的反应,居然立时变得脸带笑容,伸手把车门打开:“不必紧张,警察要抄牌了,上车慢慢再说。”
  我“哼”的一声跳上车子,道:“阮立天律师,希望你并不是故意浪费我的宝贵时间。”
  我对这姓阮的律师完全不假以词色,但他却好整以暇,用异乎寻常缓慢的速度,把吉普车驶入一条横巷之中停了下来,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波波小姐从英国回来已有三个月,但你这个好表哥,似乎对这个千金小姐的表妹,很是冷淡。”
  阮立天的外表,其实并不令人讨厌。他四十出头,脸型尖瘦,白白净净,牙齿整齐笑容可掬,绝大多数人第一次遇上他,都会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
  但我认识此君久矣,对于这个见钱开眼,唯利是图不知伸张正义为何物的法律界强人,他在我眼中的印象分恐怕只值一个“零”字。
  波波是我的表妹,她真正的姓名是狄珍美。
  她在英国念大学,但还没有毕业,已因为感情上的纠葛,气鼓鼓地回到香港。她念不念书,谁也不会为她紧张。她是千金小姐,父母都是上流社会知名人仕,单是历年捐赠到慈善机关的善款数目,大概已足够兴建一所规模相当的大学。
  对于这个表妹,我向来都抱着“避之则吉”的态度。
  毫无疑问,她在我心目中,永远都是一个出色的小美人儿,尤其是她那一双灵活调皮的大眼睛,绝对是超级动人,超级美丽的灵魂之窗。
  但波波同时也是一个刁蛮得可以让摩天大厦在她面前弯腰跪地大叫吃不消的小女妖!
  她在任性起来的时候,可以带着几个“女同党”冲入男生宿舍,把男同学的裤子脱掉,而且在他苍白的屁股上放置若干只蜘蛛、蝎子、蜈蚣之类的东西。
  她做事极具胆色,一旦“见义勇为”起来,就连电视剧集里最勇猛的干探都比不上。
  有一次,她的一个好朋友给骗子骗财骗色,结果这骗子给波波“色诱”骗到一间拳馆里,给十几个拳师围殴,从此以后,再不能入道。
  波波并不是好欺负的。
  但我曾屡次向她提出严重警告:“这世界上比你更不好欺负的人,有如恒河沙数。”
  波波居然撇了撇嘴:“少跟我谈佛经。”
  “佛经?我的好表妹,我又不是在你面前念阿弥陀佛,怎会扯到佛经之上?”
  “恒河沙数这一句说话,便是出自佛经的,你以后向本小姐掉书袋,最好事先查察清楚句语的来源。”
  她总是这样子,经常把别人弄得头晕转向,啼笑皆非。
  她是地球上极少数可以令惊奇俱乐部始创人兼会长“呕电”人物之一。(另一个自然是方维梦小姐。维梦。梦。我的梦。)
  阮立天说我这个宝贝表妹惹上了麻烦,单是这一句话,当然绝对不是一桩新闻。
  要是有人告诉我:“波波小姐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招惹上麻烦。”那才是奇事。
  但阮立天却说,波波现在惹上的麻烦,只有我这个表哥才能“救得了她”!
  虽然,我对阮立天的印象,可说是差之极矣,但总不能对波波的事情,完全漠不关心。
  我凝视着阮立天,问道:“波波在什么地方?”
  阮立天沉吟片刻,才道:“我不知道。”
  我实在忍不住了,但在我脾气还没有爆发之前,在阮立天的手中,忽然拈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坐在一张麻将台的面前,但却不是正在打麻将,而是在吃麻将。在她的嘴里,最少塞着五六只麻将牌,其中有一只是“四万”。
  粤谚有云:“四万咁口。”意思是说一一笑口噬噬,非常愉快的样子。
  但从这一张照片看来,“四万咁口”未必会是一件愉快的事。
  她是波波。
  她五岁就懂得打牌,但她的牌章,据说一直就停留在五岁那一年的阶段,完全没有半点进步。
  用麻将牌来堵塞住一个人的嘴巴,我以为只会是波波小姐想出来折磨人的主意,想不到事情恰恰相反,也正好证明了我曾经对她讲过的说话。
  她不好欺负,但世界上有更多人更不好欺负。恶人自有恶人磨,一物治一物,糯米治木虱。
  虽然,从照片中情况显示,波波并没有给人捆绑,又或者是在手腕之上扣着手镣之类的东西,但却已几乎可以肯定,她已给人非法禁锢起来。
  波波是美丽的女郎,尤其是她那一双灵活调皮的大眼睛……
  可是,在这张照片中,她的眼神既不灵活,更没法子可以调皮起来。
  我取过照片,仔细地看了好一会,然后寒着脸,对阮立天一字一字他说道:“你一一想——怎——样?”
  阮立天立时扬了扬眉,正色道:“我知道,洛会长对我的为人,一直都不太欣赏一一”
  “少废话!”不等他婆妈下去,我已然愤怒地喝叫:“请阁下放聪明一点,无论你有什么样的图谋,最好开门见山,别带着我这个没有耐性的人到处游花园。”
  阮立天给我一轮喝骂,脸色也不太好看。他涨红着脸,道:“波波小姐得罪了一个人。”
  “什么人?”
  “雷鄂山。”
  一听见“雷鄂山”这个名字,我陡地呆住,半晌作声不得。在这一瞬间,我脑海中一下子想起许多有关这一个人的背景、历史,以及他怎会和波波产生纠葛的可能性……
  初时,我一度以为,波波出了事,可能会是一宗和金钱有关的勒索案。但当我知道事情和雷鄂山扯上关系之后,立刻就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雷鄂山是一个早已退隐的江湖老叔父,他曾经一度是经营外围马、外围狗的大集团幕后主脑人物。
  近年以来,他过着悠哉悠哉,与世无争的生活。一来,他已年逾七旬,什么壮志雄心,早已丢淡,另一方面,他也和“霹雳狮王”严铁天一样,发财立品,由下一代转营正行生意,业务虽然不及严氏集团,但最少也坐拥数以亿计的资产,而且业绩稳定,旗下公司盈利年年大幅增长,纵使在亚洲金融风暴一役,也没有什么重大的影响。
  要是波波现在招惹的麻烦,是和雷鄂山有关的话,那么,似乎就不可能会是一桩和金钱有关的勒索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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