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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狂蟹



  十分钟后,重登旋转餐厅,这一次,坐在我对面的,不再是银须白发,月白长袍望之有如仙界中人的司徒九,而是一个唯利是图,专门走法律罅隙为罪犯洗脱嫌疑的大律师。
  我愿意和阮立天喝下午茶,并不是赏他的脸,而是他在无线电话中立刻约了雷鄂山到这里见我。
  才坐了三分钟,雷鄂山已在两个保镳陪同之下,走入餐厅,他衣着简朴,脸庞瘦削但却精神奕奕。
  两个保镳乖巧地在附近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而雷鄂山则神情凝重地,向我直走过来。
  他的出现,远比我想像中疾迅,显然,他一直都在附近。
  也由此可见,这个早已退隐江湖的老叔父,对这一件事情十分重视。
  但区区一个“无知少女”,她所引起的麻烦又能有多大了?其严重性竟足以把雷鄂山那样的人物,巴巴地赶到我面前非要立刻解决不可吗?
  雷鄂山一出现,阮立天就退了开去,和那两个保镳坐在一起。
  雷鄂山要了一杯咖啡,在咖啡还未端上来之前,他首先展开了开场白:“上一次的事,雷某欠下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我一直都没有忘记。”
  早就听说过,雷鄂山做事作风明快,恩怨分明,如今看来,似乎不假。(在《猫人》事件中,雷鄂山曾亲自到云雾轩找我,到最后,事情圆满解决,他欠下我一个人情,倒是铁一般的事实。)
  我不出声,只是牢牢地望着他,他叹了一声:“洛会长,我知道狄小姐是你的表妹,但那一张照片,并不是我拍摄的。”
  我还是不出声。在雷鄂山那样的老叔父面前一言不发,我这个架子可算是摆得不小。
  雷鄂山很快又接着说下去:“那一张照片,是狂蟹派人送到我手里的。”说到这里,他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的抚摸着,脸上的神情,在他的指掌间看来怪异莫名。
  听到这里,我仍然无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狂蟹”这个名字,却令我不期然地为之心神一震。
  “狂蟹”,当然不是一只螃蟹,而是一个狂人,假如有人认为我是一个冒险家,我是不会否认的,但要是跟狂蟹这个“天字第一号大狂人”相比,我必须立刻自动降级,承认自己只不过是在大巫脚底下的小巫。
  他是一个“玩命人”,最近期据我所知道的骄人纪录,是他在高空表演特技,在距离地面五十层楼之上,持竿踩过一条一百二十公尺的钢缆。
  他若然是一个素有经验的特技人,自然是无话可说的,但在此之前,他在这方面最骄人的纪录,大概是在一条已彼弃用的铁轨上,伸开两手保持平衡向前步行了几十公尺。
  可是,为了女朋友喝醉后的疯言疯语,他竟然找了一个高空踩钢线的专家,拜他为师,前后不到三个星期,他独自单方面宣大功告成,可以毕业,然后透过一连串的安排,在南美洲一个国家首都之内,进行这一场亡命表演。
  这种表演,下面只有铺好沥青的街道等候着他随时直堕下来,完全没有任何安全防御措施。
  为了“壮胆”,他在“表演”之前,居然还喝了半瓶威士忌。根据在场目击者忆述:“这疯子还没踏上钢缆,脚步已虚虚浮浮,人人都认为他并不是表演,而是跳楼自杀。”
  最后,惊动了警方,派员上前干涉,要阻止这一次疯狂的表演行动,可是,当探员气急败坏地赶上天台的时候,狂蟹已在钢缆上踏出了七八步。
  他只可以向前,又或者是直掉下去。
  这一场不可思议的玩命表演,由于安排得十分仓猝,电视台方面竟然错过了大好良机,并没有摄录下来。
  但最少有逾千群众,亲眼目睹狂蟹这一场“惊人表演”。
  到最后,他完成了一百二十公尺的“高空旅程”,正当人人都为这个疯子长长吁一口气之际,他居然在另一座大厦天台之上“酒力不胜”,呕吐个不亦乐乎。
  这是他近期的“骄人战绩”,而在此之前,他还有更多更多不要命的冒险经历,以后有机会,定必一一补述下来。
  对于狂蟹这个人,我是有过数面之缘的,虽然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总算是旧识。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波波惹上的麻烦,竟然会和狂蟹有关。
  正确一点说,波波这一次闯出来的祸事,已牵涉及三个非同小可的人物,这三个人,第一个是雷鄂山,第二个是狂蟹,而第三个,自然便是惊奇俱乐部的始创人兼会长洛云!
  事情很不简单,而且看来相当复杂。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抽丝剥茧,从第一根线头上着手追查。
  我问雷鄂山:“狂蟹与雷老先生,有什么样的关系?”这一点,我认为很是重要。
  雷鄂山望了望我,半晌才道:“狂蟹的父亲,是我年轻时的一个好朋友,但早已去逝,换而言之,狂蟹是我故人之子。”
  我皱了皱眉,道:“狂蟹拍了一张狄珍美这样的照片,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影响?”
  雷鄂山深深的吸一回气,道:“内子最近,惹下了一场官司,她被控谋杀。”
  我陡地一呆,道:“很对不住,我近来很少在香港,并没有注意到尊夫人这一桩新闻。”
  雷鄂山忿然道:“内子是个温娴淑德的女子,平时连蚂蚁也不敢一脚踏下去,又怎会是杀人凶手?”
  我不敢答嘴。在法律面前,虽然未必人人平等(甚至可以肯定绝对无法平等),但最少,凡事请求证据,那是必然的“法庭真理”。
  对于雷鄂山太太怎样牵涉及一桩命案之中,我是全然没有任何资料和认识的,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根本无权置喙。
  只听见雷鄂山接着说道:“在凶案事发的时候,内子正在‘蟹巢’中练习气功,那个什么蟹巢,便是狂蟹的气功练习所,当时,除了狂蟹之外,就只有内子一人。所以,狂蟹也就是唯一可以证明我太太有不在凶案现场上的时间证人。”
  我道:“以雷老先生和狂蟹的关系,他应该很乐意向警方作证吧?”
  雷鄂山道:“这一点,就连我也一直认为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我们一直找不到狂蟹,谁也不知道这个疯子的影踪。”
  我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基本上,我也和狂蟹一样,是个很难找的人。
  别说我不在香港出门去也,便是身在铜锣湾闹市之中,要把我在一时三刻之内找出来,却又是谈何容易?何况,我也许会去了大屿山找老和尚谈天,又或者很可能会躲在小小渔村之内陪着那些渔民一起大吐苦水,慨叹挖泥工程一浪接一浪,海水质素一天比一天恶劣,连红潮也像是臭氧层一般,情况不容乐观。
  我沉默片刻,问道:“照你认为,狂蟹是否借着尊夫人的事,向你作出某种要求?”
  雷鄂山忿然道:“狂蟹是个疯子,他只会勒索,绝不会低声下气去求人。”
  他闷哼一声,接着说道:“狂蟹在电话中对我说,要是我不答应为他办妥一件事,他就以后再也不回香港,他扬言会到世界各地流浪,为期最少五十年以上!”
  我在想了好一会之后,才道:“我同意你的讲法,这是勒索,但他却不是一个普通的勒索者,因为他并不是向你勒索金钱。”
  雷鄂山道:“要是金钱可以解决问题,雷某也不会陪着你坐在这里转来转去。”
  对于心情欠佳的老人来说,再美丽再浪漫的餐厅,都会感到不怎么顺眼。
  我道:“狂蟹想怎样,不妨直说。”
  雷鄂山道:“他要我直接找你,把事情谈得一清二楚,要是我雷某有半个字含糊拖泥带水,他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在港九新界任何一个地方出现。”
  说到这里,他再补充一句:“就算在离岛也不会找到这个疯子的踪影。”
  我越听越不是味道,冷冷一笑,说:“他不但在勒索雷老先生,也在勒索我!”
  雷鄂山点点头,道:“你的说话,完全正确,狄小姐是你的表妹,他对她不客气,也就是给洛会长施下马威,简直他妈的不是个人。”
  我奇怪地望住雷鄂山,忽然道:“我不想听吹牛拍马的说话,你若真的要传达狂蟹给我的讯息,请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
  雷鄂山给我催逼之下,喉咙里像是给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隔了好一会,才能说道:“狂蟹要我告诉洛会长,要是你还想再看见表妹的话,那一场牌就绝不能输!”
  雷鄂山的态度,并不嚣张,更谈不上是恶劣。在他而言,甚至可算是委婉到了极点。可是,当我听见他这几句说话之后,仍然为之无名火起三千丈。
  雷鄂山忙道:“我只是代替狂蟹传话,就算是天大的事情,可以慢慢商量。”
  我悻悻然地把视线转移,望向玻璃幕外面的港岛景色,在这短短一瞬间,脑海中冒起了无数希奇古怪的念头,但在旋睡之间,又把这些念头统统抛弃,再盯视着雷鄂山的脸,道:“那一场牌,是什么意思?”
  雷鄂山似是一阵愕然,道:“我怎知道?狂蟹这个人,说话总是语焉不详,那是一场什么样的牌局,他当然知道,你也一定会知道,但偏偏我这个站在中间的老头子,完全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我怔了一怔,然后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雷鄂山本是见惯大场面大风浪的江湖人物,但在这一桩离奇的事情上,他似乎什么也做不来,只是充当一个“信差”的角色。
  真正关键人物,并不在于这位曾经叱咤风云一时的雷老大,而是“后起之狂”的狂蟹。雷鄂山不明白那一场牌的来龙去脉,看来是真的。
  至于我,对“那一场牌”的“内里情况”,也同样是他妈的不明不白,根据现时所知的情况,不外乎是一个超级大亨的华籍太太要到香港来,而且“钦点”指定,要我这个闲人陪她打一场莫名其妙的麻将,如此而已。
  当我和祖安这个不折不扣的“欧美人士”讲电话的时候,对这一场牌局,可说是完全没放在心上。一来,我不喜欢打牌,就算偶一而为之,十居其九都是被动性质,就连我的未婚娇妻,也绝少和我一起在麻将台上玩这种砌砖游戏。(男女之间最有趣的游戏,根本毋须任何道具。)
  可是,我越是不把这一场牌局放在心上,外界神秘兮兮的种种压力,却像是云吞面上的胡椒粉,一层又一层地胡乱撒将下来。
  九叔那边厢,还可以说是模棱两可,看来似是而非。到了狂蟹的出现(其实只是躲在一角忽然插手),却已矛头直指这一场麻雀大战,他非法地把波波扣押,又在她的嘴里塞满麻将牌(其中最触目的当然是那一只四万),然后以高姿态“派遣”雷鄂山作出传递回讯的使者,命令我好好打这一场麻将,而且许胜不许负,否则波波表妹的命运就很难说了……
  这是谁的安排?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否已陷入一个神秘莫测的陷阱里?要是我不赴会,又会产生出一个怎样的局面?
  “青竹老人”司徒九目前仍然只是停留在“讲故事”的阶段,但在大半个世纪以前的“屠狗事件”,和现在又有什么直接或者是间接的关系?
  我渐渐觉得,在整件事情的处理上,并不恰当,理由是我太被动了。可是,在波波事件并未发生之前,我又有什么理由,为了一场还没有开台的雀局而大费周章?
  但到了这个地步,情况已不可同日而语,我首先说道“雷老先生,我希望你能够尽早把狂蟹找出来,他若有什么事情找我商量,大可从长计议。”
  雷鄂山苦笑一下,道:“要是我能够找得着他,一切事情会很好办,但这疯子……唉。”
  他的苦衷,我是明白的,在他而言,他比谁都更想把狂蟹找出来,为老婆洗脱凶杀案的嫌疑。
  雷鄂山虽然捞偏门出身,但数十年以来,对妻子可说是“忠”字当头“在他结婚最初八九年,妻子一无所出,连蛋也生不下一只,雷鄂山的父亲极力主张儿子另娶妾侍,但雷鄂山坚决不允,甚至一度闹着要跳河自尽,事情方始不了了之。”
  到了后来,雷太太一口气生下两儿一女,夫妻之间的感情,更是与时俱增,绝未因为年纪渐老而冷淡下来。
  这一次,雷鄂山的妻子涉及一桩凶杀案,雷鄂山自然大为紧张,偏偏唯一可以证实他妻子清白的狂蟹,却在这重要关头上,另生枝节。
  事情演变得错综复杂,我认为,现在已到了必须争取主动来解决问题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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